第 25 章
十月三十。
今儿是四阿哥生日。
因太后尚在病中,故而各府的喜宴都只能从简。而四阿哥,本来也不是喜欢大操大办的人,况且不过是个不逢五不逢十的小生日。王府里,不过是请了些平日里相睦的阿哥、女眷们,大家小聚热闹一番也就罢了。
宴席摆在花园子里假山上起的楼阁里边,隔着小小的湖,正对着我住的二层小楼。阿哥们坐在中间,女眷们的宴桌则设在左侧的边厢。我站在二层,开了窗户,便可将对面的情形看个一清二楚。当然,他们看我,也是一清二楚。
爱兰珠老早便打园子的东角门进来了,直奔我的小楼而来。
她裹着暗红蝶恋花面羽缎斗篷,手里还抱着攒金镂花小手炉,一边叫着一边小跑进我的院墙里来,“好冷啊好冷啊!今年里怎么冷得那么早,冻死人了!”
我开了厅门,招呼她进来,“快些里边来,生着炭盆呢!”咋一看,原是八阿哥站在她身后的院门口,天哪,八阿哥居然也跟着她走角门,真是让人大跌眼镜。我透过开着的小院门,往山上阁子里张望了一眼,里边还没开席,只有几个奴才在忙碌,没见主子们,觉着八阿哥此刻坐在我这里,也不甚合适,故向八阿哥道,“贝勒爷前边去坐吧!阿哥们在前面呢,前面热闹。”
八阿哥嘴角边带着千年不落的浅浅暖笑,意味深长的看了眼爱兰珠,道,“好。”未进院门就拔步往西边去了。
爱兰珠脱了斗篷,挂在衣架上。站到火盆边来搓着手。我从风炉上倒了碗热奶给她,我每日都要吃药,故而屋里是没有茶的。
“给,我这没茶,喝碗热奶暖暖吧。”我把小茶碗塞给她。
她接过奶去,道,“我本也不爱附庸风雅,喝什么茶,这个倒好!”
我也不招呼她,自管自理着一边几案上的物件。
她凑过来,问,“这都是什么呀?”
“是我嫂子从西北差人送来的礼品,给四阿哥贺寿的。”我打开两个紫檀匣子给她看,一匣子自小到大的一套“寿比南山”金锞子,一匣子文房四宝。
爱兰珠讥笑着戏诌,“哟,你们年家那么些个金银财宝呢!怎么就送这么份薄礼,也不怕失礼了王爷。”
我捂着嘴苦笑,瞥了她一眼,复开了一边的另一个看来十分朴素的小木匣给她看,“看,这是给我的。”
“咝……”她抽了一口冷气。探指进匣子里,摸着紫檀木笔筒,象牙雕花笔杆子,玻璃水盛,玛瑙笔架,玛瑙镇纸。同样是一套文房四宝,这套相较之下,光彩夺目。
我又抽出压在箱边的银票,打开给她看,“看,还有这个。”
她放下手里的茶碗,接过银票,一张,一张,仔细看了一遍,脸色诧异非常,说道,“你嫂子对你好是大方。”
我不以为然的说,“这只是这两个月的。”
不论是在热河,还是回到京城。每一到两月,年家便会有人奉了嫂子的命,送东西送银子来。原来年映荷在王府里办私事,是要花钱的。可我现在并花不了这许多银子。于是,就月月让凝雪把碎银子拿出去,融成银锭子,存到钱庄里,全部换成银票,与嫂子给的其他大额银票放在一道。
爱兰珠吐吐舌,回去坐到桌边的圆凳上,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阁子里便有奴才来请赴宴,我拉着爱兰珠站起来就欲去。爱兰珠一把扯住我,问道,“今儿可是你家王爷的好日子。你就穿这身啊?太清淡了吧?”
我低头看了眼身上的天青色锦袍。心里冷笑,奶奶的,他罚我抄的那五百遍偈语,到现在,我才写出不到两百幅,天天的,就泡在这个事儿上了。老娘今儿不给他穿孝,他就该烧高香了。
“挺好的。”我抖抖袍摆,拉着爱兰珠出院门,沿着抄手游廊,直往假山上的阁子里去。
如果说,今日席上有什么新鲜事的话,那就是,我第一次看见了十三阿哥和十三福晋。之前,在热河,在西苑,都没有能够见到他们出宴的。
“精于骑射,诗文翰墨亦佳。谨度遁礼,恪慎有加。不立党援,不邀名誉,……公私政事,一无扰累。”我们在后世的史书中看见的怡亲王胤祥,可以堪称一个完人。他的四哥几乎用尽了世上所有美好的词句来形容这位十三弟的文才武略、敬谨持身,廉洁立品。
此刻看他,不过是一个憔悴的青年。且,格外的显得苍老。四阿哥大他许多,看来却比他年轻不少。他削尖的脸上挂着不同旁人的潮红,许是因病常年吃着驱湿行血的药物。然而,即使如此,病态也仍未掩住他剑眉星目间的赫然神采。
十三阿哥的话不多,席间也不怎么喝酒,只是随着一众兄弟略略说笑。他的福晋兆佳氏惠心,与我坐在一桌。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她与十三阿哥一样,话不多,或者说,基本没有话。
我原也没有兴致在席上多坐,撤了席,便就回自己的小院来。静不下心来练字,只是木然站在西窗边,遥遥看着不远处的国子监屋顶。想我余星辰,当年大江南北、欧美澳亚,天下之大任遨游,闲来无事,至少也要开着车,到南京汤山泡个温泉,再往栖霞山进个香。可日下混的叫一个惨,眼前天天看着的国子监、孔庙,都不能随意去看看。
“福晋看什么呢?福晋又不考状元。老盯着国子监看个什么劲?”凝雪过来关了窗户,扶我到南窗下的软榻上坐下。
今日席上,不知为什么,十四阿哥没来。这样的日子,他与四阿哥又是一母所生,不来,似是不妥。可究竟他为什么没来呢?我思索着,下意识摸了摸左腕,触手之处,温润圆滑。低头看时,才发现,戴在那的,已经不是什么精工男表了,而是粉色碧玺珠翠手串。
摸左手手腕是我多少年来的习惯性动作,无论遇到什么事由,慌乱无助也好,一筹莫展也罢,甚至于暴怒焦躁之时,只要摸到那块表,我即刻可以平静下来,做回冷静智慧、优雅有礼的余星辰。
可为什么,摸着碧玺手串,心里却好似越来越空,好似有个天大的洞,整个天地塞进去都难以填满。可手指却又不愿离开那耀目的珠宝。
心好空,却又觉得堵得慌!想跟人说点什么,却又好像实是没什么可说的。静静站起来,转身,走到桌边,提起笔架上的毛笔,想要继续练字,临摹四阿哥写的偈语。
久久,下不去笔。又想把笔搁下,忽然心里有了一句话,于是提笔把它写下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突然,在这一刻,很想见你。
研墨的春妮不怎么识字,也没欲望仔细探究,依旧低头一圈圈转着墨条。凝雪在一边却看懂了几分,只是我写的是简体字,有几个,她好似不怎么认得。故问我,“福晋写的什么?”
我默然摇摇头,只是不答,搁下笔,打开南窗,望向对面摆宴的阁子。天色已晚,其他阿哥女眷都渐渐告退,阁子里只有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还在喝酒,十三阿哥不再如刚才席上那般少言寡语,朗声回应着四阿哥,隔着水面,我听到他俩的笑声。张起麟悄无声息的给他们掌灯,其他奴才都已经退出园子去了。通往西府的园门业已关闭。
“笃……笃笃……”有人在轻声扣着我的院门。低头一看,是十三福晋,一个人,没带婢女,立在下边。
我这里平日无人来,春妮和凝雪都没有留心门声的习惯。十三福晋可能已经敲了一会子门了,却无人应她。
我转身向春妮道,“快些下去给十三福晋开门。”
春妮快步过来,打我身侧看了一眼窗下。一溜烟小跑下去给十三福晋开了院门,迎她进屋,带她上楼来。
她有些冻得脸色发白,我忙亲自端过圆凳放在炭盆边,拉她坐下。接过她的斗篷交给凝雪挂好。
春妮也忙捧过热奶来奉给她。她并未去接,硬站起来想要给我行礼。我冲她摇头,示意不用。她方才恭敬的接了小碗,端在手里。
“别人都走了,你怎么不去呢?”我问她。
她冷的嘴皮都有些不听使唤,不太连贯的答道,“爷还在跟四王爷聊天,我一人不得回去,想等着爷。故来叨扰您。”
有些事情说起来真是可笑。汗青明书,雍正跟八王爷斗得翻天覆地、古今震撼,一个是咬牙切齿,一个是愤恨不甘。可偏偏两个人的府邸紧紧相贴,仅隔着条穿廊。
而,雍正跟怡亲王呢,兄弟情深,至死不渝,府邸却隔着几十里地。驰马方至。
不知到底是八阿哥家的风水不好。还是真的是说,距离产生了美。
回神再看十三福晋,她身上的滚毛皮氅是兔毛的,缎面花色不错,但是显然有些旧了。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袖口,果然,袍子保暖可能已经不行。其实,刚才在席上我就看出来了。那么些女眷,就她的穿戴最是朴素。虽说我穿的素净,可那锦袍内里是狐狸皮的,暗花半枝莲的缎面上更是密布彩蝶绣样。她则不然,是真正的朴素。
“那么冷的天,怎么也不多穿一些?”我把自己的小手炉递给她。
她有些羞涩,低头说道,“原前两日过生辰,爷是送了我件新皮袍,可惜了尺寸有些不合,故今日只能穿了旧的来。”
过生日才送件皮袍子,看来十三爷府上真的是很拮据。我以前也在书上读到,十三阿哥在康熙四十七年一废太子时,不知是因何事失宠于皇父,终其一朝都未得到分封。因而,他既没有像别的皇子那样在封爵时一次性得到二十三万两白银的补助,平日里俸禄也很少,更不要提有什么别的额外进项了。但未曾想,他们朴素度日,竟至此境地。
我一时间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主意,竟然想起了楼下几案上的那匣子金锞子。举手招呼春妮过来,在她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春妮静静退下,不一会就打楼下捧上那匣金锞子来。
我起身捧过匣子,堆笑向十三福晋道,“我身子不好,经不起冷,一向不大出去走动。前几日弟妹生日,我也未往府上道贺,讨杯寿酒喝。这晚到的寿礼,弟妹莫怪。”说着将匣子硬推过去给她。
她不好推辞,方才接了。可能是事先没有料想东西那么沉,忽的一下往下一坐,忙开了匣子来看。只见一眼金灿灿,紧忙关了匣盖退还给我,说道,“那么重的礼,惠心实不敢领受。”
我示意凝雪替她接了,笑道,“不值得什么!原是我哥哥嫂嫂送我的小玩意儿,我也不喜欢这么些金的银的,弟妹只管拿去便是。若是不收,倒是看不起我娘家了。”
她听了我这个话,大约是觉着不收不好,向我行礼,谢道,“那惠心就愧领了。”
我心里想着,您别谢我,要谢去谢四王爷,我这可是慷他人之慨,反正他也不在意这些小钱,更何况是送给他最喜欢的十三弟家。同时,心里觉得又解了一层气,谁让他那日罚我练字,姑娘我给他放点血。
我向前一步拉惠心坐下,把小手炉塞到她手里,又道,“我这屋里没有火炕,你坐的离火盆近些,方才暖和。”
她提了提圆凳,往前挪了一点,靠我更近些坐下。两个人一时无话起来。我不喜欢这样死一般的寂静,问道,“你有几个孩子呀?”想着跟女人谈孩子,应该是最容易打开话茬的。
她果然打开了话匣子,不再是那个十个巴掌打不出一个响来的闷罐,说道,“五个。两个格格,三个阿哥。最大的九岁了,最小的才刚满周岁。”
我问她,“哪个最聪明伶俐呀?”
她笑道,“哪个不聪明伶俐的呢?都鬼精鬼灵的。成天在府里大闹。扰得爷不得清净。”
“下次带来玩啊!我这里元寿、天申也常在的。”我接道。
“好。”
又聊了一会,我已有些困了。遂起身开窗去看对面的楼阁。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居然谈性仍足,一点没有要散去的意思。这老哥俩,还真是感情好。
我站在窗沿,向惠心道,“王爷和十三爷还没聊完呢。要不我先吩咐了奴才套车送你回吧。”
她望了望对过的十三阿哥,道,“我还是再等等爷吧。”
我回头看了眼书桌后的自鸣钟,已然快过戌时了。这俩话唠,有完没完。关了窗,叫凝雪道,“你去知会守园子的奴才,打发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安置十三福晋歇了。回头让十三爷也歇园子里吧,那么晚了,回去也折腾。”
“是。”凝雪向惠心福了一福,道,“福晋请随我来。”
惠心也知我乏了,行礼告退,跟着凝雪下楼,我示意春妮捧了礼物匣子送出去。自己等不及就先坐到镜前,卸妆散发,一件件把首饰卸下来,轮到碧玺手串时,迟疑了片刻,终是决定卸下来搁在首饰匣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