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不得不承认,四阿哥除了字写得漂亮,文章也写得漂亮,骂人的文章更是写得漂亮之中的漂亮。他洋洋洒洒千来字,骂的我身为封疆大吏的总督三哥——年羹尧,体无完肤,可谓字字珠玑。身为门下的奴才,年羹尧更是毫无辩驳之力。
年羹尧遣人送来请安折子当晚,四阿哥便拟就王谕,竟还当下邀我赏读。
信中,他一骂年羹尧违背奴才礼数;二责其在德妃整寿及弘时完婚之时不来道贺;三斥年羹尧在四川骄横不法,狂悖无忌;四述手中早有年羹尧与孟光祖交接案件的关键证据;第五指责其不孝顺在家老父亲,将其子嗣全部留在四川任所。
整份王谕,行云流水,字字珠玉,可字里行间又杀气腾腾,诡异莫测。
王谕发出不过一月,年羹尧一反常态,居然谨遵主子四阿哥的教诲,按照王谕所字,将原留在四川治所的全部十岁以上的子女俱皆送回了京城。
至此,一向自诩胸中颇有沟壑的我,才明白过来,他们这一来一往,无形之中已然达成本朝最大的政治默契,形成了某种攻守同盟。年羹尧送回京城的那些子女,实质上,就是他压在四阿哥手里的人质。
细想来,四阿哥手里的人质又何尝只有那些年姓的子女。我和墨云不就是他,天天、月月、年年,都得以押在手心里的筹码吗?!当初,嫂子那么爽快地答应让墨云跟我回圆明园居住,难道就真的没有一丝丝的深层考虑吗?我不信。
墨云虽说只有十五岁,但在这个年月,也已经老大不小,年羹尧不但没有急着给她定下亲事,还悠哉悠哉,托来京的子侄向四阿哥传话,玩笑似地说道,既然墨云与姑父姑妈甚为亲近,亲事就还是由四阿哥和我来定夺。这明摆着就是把自己的亲生嫡女白白送给了他人,任由摆布嘛。
可怜墨云小儿女心态,丝毫看不出自己已经被父母所弃,整天欢快地围在我身边,一点都不知道发愁。
倒是我,日日闲坐时,便为墨云担心,我深知她与弘时,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但弘时痴缠之下,保不齐哪天,四阿哥一阵兴起,准了这门天作之合的政治姻缘。
正在愁眉不展,墨云打外面跑了进来,到了近前才一福,“墨云给姑妈请安。”
我一笑问道,“整日里野在园子里头干嘛?也不好好在屋里看书习字?”
墨云大步走到桌边,倒了杯水,咕嘟咕嘟喝下,说,“我又不是姑妈,没那么多学问。阿玛都说了,我像额娘,文墨不通!”
我也起来笑着过去,故意轻轻揪起了块她脸颊上的肉,说道,“文墨不通,脸皮倒是挺厚。”
她也不恼,握住我揪她的手,笑道,“是挺厚的。阿玛还说了,我脸皮也不算太厚,就是一锥子扎进去,过个三天,就该出血了!”
一边的刚进屋的凝雪“噗嗤”一声喷笑了出来,笑道,“云姑娘又拿什么逗福晋开心呐?这一锥子下去,三天才出血,就这皮,还说不算太厚?那改明儿,也不用纳鞋底子了,直接用皮子做就好。”
谁知墨云一些些都不生气,摇摇摆摆过去,冲着凝雪一个鬼脸,方说,“姑娘我的脸皮子,拢共就那么一张,做一双鞋底子都不够。你呀,还是得接着纳鞋底!”
一番话说得坐在屋里深处的嬷嬷也笑出声来。
我见凝雪袖头里边透出一个信笺的纸脚来,便猜是爱兰珠又或十四阿哥有信来,忙笑着冲墨云摆摆手,道,“墨云出去玩去吧,姑妈这……”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墨云一幅无可奈何的摸样,叹气学我道,“墨云去吧,姑妈这还有事儿。”
叫她那么一学,嬷嬷连带着凝雪又笑起来,凝雪笑了一会子,推推墨云,道,“云姑娘,金鱼池里昨儿又添了新鱼,听说还是皇上赏的高丽贡品呢!您上那,喂鱼去吧。奴才们这,还要给福晋回话。您也不爱听。”
墨云嘟着嘴,冲着凝雪又做了个鬼脸,笑着说,“我爱听,你们让听吗?”边说着,边大大咧咧出了屋子,径自往院门外去了。
待她的身影出了前院的大门,凝雪才凑近了,打袖子里抽出两封信札来,又走到我跟前,放下一个红漆小盒。
两封信中,一封是爱兰珠来的,另一封,封上并未具名,我一看,便知是十四阿哥的来信。
深吸了一口气,我这才抽出未有具名的那封,缓缓打开: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悠然而缓慢地读出声来,一边的凝雪比我更沉醉地听我念着诗词,脸上泛出细细的红晕。见我侧头看她,才搪塞地问道,“福晋,这首是什么诗,什么意思呀?”
我有些惆怅地答道,“这首是《诗经》中的《击鼓》一篇,述说的是远在边塞的军士,思念家中的妻子,唯恐不能与她白头偕老的担忧。”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凝雪动容地低低念道。
我手里捏着信,心中五味交成,诗词,为什么又是诗词,难道除此之外,他就没有可以与我分享的心情了吗?还是他在怀疑我些什么?提防我些什么?
凝雪的轻声低唤,把我从烦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福晋,福晋。”
“嗯?”
“福晋出神想什么呢?”
我淡然答道,“这句的意思本来是极好的。说的是,无论聚散与死活,我曾发誓对你说。拉着你手紧紧握,白头到老与你过。只是这诗整首写出来,却有些不吉利。”
“为什么?”
我指着最后一句,说道,“最后一句的意思是,叹息与爱人久久地离别,再难会面。叹息相隔的距离太遥远,不能实现原来的誓约了。”
凝雪叹道,“呀!这句子叫人听了好生难受!”
我惨然一笑,把手里的信交到凝雪手中,又抽出爱兰珠的信来看。
我感到非常失落,因为我每次得知关于十四阿哥的近况,几乎都不是他亲手写信告诉我,而多是从爱兰珠的信中辗转得知。
原来,十四阿哥向拉萨派遣的使者瑚毕图已经顺利返回西宁,并带回了关于藏地军事、文化、民俗的详细的信息。在藏地,如欲争取到土伯特人,也就是藏族人对大清的支持,首要便是承认并册封得到土伯特民众真心拥戴并向往的达赖喇嘛。
而据瑚毕图所报,西藏的广大僧俗人等,一直向往崇信西宁的灵童,而不承认已被准葛尔部所杀的拉藏汗在康熙四十七年奏请康熙册封的波克塔胡必尔汗。而盘踞西藏的策凌敦多卜呢,既不承认拉藏汗所拥立且受过清册封的波克塔胡必尔汗,又对于西宁的灵童,因未接到其主人准部首领策旺阿喇布坦的指示,也不能表示态度。
十四阿哥遣人所探知的信息,对于康熙可谓至关重要。因为,只要取得了藏族贵族、军士及民众的支持,那么盘踞在西藏的寥寥几千准葛尔部兵马,瞬间便成过眼云烟。
然而,就在去年,也就是康熙五十七年,准部突袭西藏杀死拉藏汗,对拉藏汗所立的波克塔胡必尔汗也无甚敬重。同年色楞、额伦特率军入藏,被困于黑河地区时,青海蒙古首领,察罕丹津奉命入觐,谒见康熙帝于热河行宫。在这一关键时刻,察罕丹津的来投,使得康熙颇为嘉许,随即便封为郡王。并向察罕丹津表示,他将承认塔尔寺的灵童为真正的达赖喇嘛,且要求青海蒙古诸部出兵配合清军护送这名灵童入藏。
所以,十四阿哥带来的这则讯息,可以说,是坚定了康熙承认青海灵童、取藏必胜的信心。
这对十四阿哥,实在是一件好到不能再好的事情。
只是可惜,这个消息却不是由他来告诉我。
爱兰珠真当属是我的知音,她总是恰到好处的让我知道,我最想知道的讯息,她的关心和照顾又总是那么恰如其分,爽直而坦荡,细致又真诚。每每看罢她的来信,我忐忑的心情都可得以暂时的平复。
我合上爱兰珠的信笺,也交给凝雪,问道,“桌上那个红盒子里边是什么?”
凝雪本也万分关切地盯着我手中的信札,可能也是想就此了解十四阿哥的处境。这会,说到那个小盒,倒是禁不住微微一笑,问道,“您猜!”
我问道,“是给我的吗?”
她笑着答道,“这个,可不是给您的。是九阿哥托人捎来,带给春妮的。”
听着,我也扯起嘴角,会心一笑,拿过小盒来看,本想打开,但想着,此物并不是给我的,而是给春妮的礼物,便忙放下,问道,“是什么?”
凝雪回道,“说是蛮子们用的胭脂。想着春妮平日里用得上,就特地给捎来了。”
我打眼在院子里头扫了一圈,没有找见春妮,倒是见墨云喂完了鱼,尽兴而归,故便问她,“墨云可看见你春姐姐没有?”
墨云竟全没了平日里的爽利劲,掩着嘴,只是笑而不语。笑了一会子,方才过来拉我的手,一头拽着我往外走,一头说道,“我带姑妈去看吧!”
由她拉着,我跟着出了桃花坞,身后凝雪也好奇地随来。一直绕到菜圃那儿,墨云才打手指了指几棵果树后的两个人影,在我耳边细声细气地说道,“姑妈,您看那是谁?”
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树后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对面而立。再仔细瞧,方才看清,淡紫袍子的应是春妮,与她谈笑炎炎的,憨憨而笑的,却是人高马大的一个黑衣武将。
我喃喃而语,“察哈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