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吃过饭,丫头们端上茶来,伺候众人漱口。春妮最近总是魂不守舍,没了原本的谨慎小心。一圈轮下来,到了墨云却是发现少了一碗。
墨云倒也不在意,欲要自己站起来去倒茶。刚欲要起,边上却冷不丁递上一碗茶来,她回首看去,却是十七阿哥。
他浅浅一笑,说道,“姑娘用这杯吧!”
墨云羞怯地接了过来,微笑地低着头,沉吟片刻,又抬眸偷觑了十七阿哥一眼,方才轻声道,“谢十七爷。”
十七阿哥这个头开的实是不好,因见他把茶给了墨云,十三阿哥一个顺手,五指抓杯,把他手上尚未用的那杯移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四阿哥又把自己的给了十三阿哥。
我原想把手里的茶先给四阿哥用,可我手快,那茶我已用过了。只好转头责备春妮,“怎么那么不仔细,快去给王爷再捧一碗来。”
春妮惶恐着正要去。
却见四阿哥顺手端过我手里的半盏茶,喝了一大口,漱了漱。才说,“别麻烦了,将就用罢。”
我刚想阻止,说那半碗是我用过的,茶早已进了他的嘴。瞥了眼一边的惠心,见她正低头窃笑,我也便不再越描越黑。
凝雪带着丫头们上来撤了桌子,复又端上喝的茶来。
十七阿哥扫了眼托盘,问道,“怎么又少了一碗?”说着又捧过自己的,塞给墨云,说道,“我这碗也先给姑娘吧。”
我欲要出言解释,可话还未及出口,四阿哥便出声道,“不少。你嫂子不喝茶。”
墨云手里正接着十七阿哥塞来的茶碗,听四阿哥这一答,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又把茶碗塞了回去。
十七阿哥淡然一笑,并未去接,又转身到托盘上自己取了一杯,说道,“姑娘用罢,胤礼再取一杯就是了。”
四阿哥喝着茶,垂目不语,十三阿哥和惠心也不急不忙的。我便知道,他们怕是还都不想散。于是问道,“王爷和十三爷要下棋吗?我让人摆棋盘去。”
十三阿哥想了一下,说道,“四哥,今儿不下了吧,十七弟在,三个人怎么下?”
十七阿哥忙笑回,“四哥和十三哥下吧,胤礼做看客。”
四阿哥缓缓说道,“不下了。就坐着说说话吧。”
墨云站起来,行了个礼,说道,“墨云去改绦带。”说完起身,离桌往东次间书案对过的针线匣子去了。
本来惠心夫妇来我这里,四人闲坐,是很有话说的。但今日十七阿哥也在,倒好像一时没了话茬。他四人皆是沉默不语,低头喝着手里的茶。我手里连茶都没有,便越加别扭,正想着要找个由头起坐。倒见十七阿哥搁下茶,背着手站起来,往东次间大书案而去。
他默默盯着书案后挂着的《昙花一现》图,看了一会,才侧目问四阿哥,“四哥,这幅昙花,好像是胤礼画的。”
四阿哥也跟着起身过去,一手抓着自己的辫稍,一手习惯性地拈着黄玉扳指。淡然一笑,“就是你画的。字是我提的。去岁生日,让福晋们挑画,别人都嫌这幅清淡,偏你嫂子一眼看中。”
十七阿哥会意一笑,吟道,“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
惠心拉起我来,也跟了过去。我问道,“十七爷还会画?”
十三阿哥也笑着过来,说道,“十七弟诗词翰墨,无一不通。琴棋书画,无一不绝。”
十七阿哥一个欠身,“十三哥谬赞了。”俯首之间,恰巧看见书案边上摊着的墨迹,问道,“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四哥,这八个字,是您写的吗?”
四阿哥侧目瞟了一眼案上的字,轻松说道,“不是我写的,我可没有那么难看的墨宝。那是你嫂子的字。”说完,有些戏谑地瞅了我一眼。
我讪讪然唬嘴瞪了他一眼,他却只是装作不曾看见。
十七阿哥感慨道,“嫂子竟是有圣人的胸怀,胤礼身为须眉,自愧弗如。”
我笑道,“若我是圣人,天下就都是圣人了。”
“十七爷,十七爷觉着,什么样的人,能算圣人呢?”墨云放下手里的针线,懵懂地望着十七阿哥,犹豫地问道。
十七阿哥朗朗道,“天下之人分四品,天地、圣贤、功利、活物。活物者,行尸走肉。功利者,芸芸众生。至于圣贤与天地,就少之又少啦!”
四阿哥一掀袍摆,坐在一边的太师椅上,问道,“那圣贤与功利之人,何以区分呢?”
十七阿哥淡然一笑,道,“一者贵有,一者贵无。”
墨云眨了眨眼,想了想,问道,“这个世上,当然是有好啦?怎么还有人贵无?”
十七阿哥不以为然,默默走到桌前,从茶盘中取出一只杯子,提过壶来,缓缓倒了满满一杯茶,指着杯子道,“姑娘看,无中生有。无中是可以生有的。”说着,又提起壶来,“现在姑娘再看,杯中是满的,也就是有,那么如果再有下去,会怎么样呢?”边说边继续往杯中注茶。只见那茶从杯中汩汩而出,淌得桌面上,到处都是。
墨云呆呆望着桌上的茶水,慢慢地目光一点一点移到十七阿哥提壶的手上,他的臂膀上,他的脸上。她立在他跟前一动不动,出神地望着眼前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眼中的光华柔软而璀璨。
十七阿哥淡然若水,回视墨云,道,“世间事,不可想当然尔。姑娘倒是刚强好,还是柔弱好?”
墨云不置可否的摇摇头。
十七阿哥似笑非笑,目光如暮,低眸凝视,说道,“树强还是草强?”
墨云答道,“树。”
“漫天风起,大树连根栽倒。姑娘可曾见过草满天飞?”
墨云摇摇头。
“嘴里最硬为何物?”
“牙。”
“最软呢?”
“舌头。”
十七阿哥笑着问,“人到七老八十,牙都落尽。姑娘何时听过,谁掉了舌头?”
墨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掩嘴道,“没有。”
十七阿哥低头注视她,说道,“这就是所谓柔弱胜刚强。”
墨云忽然一挑眉毛,问道,“前几日姑妈说的,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墨云,”我禁不住呼喊出声,当时一时感叹十四阿哥和年羹尧将来下场的感慨之语,不知何时被她听去,还竟然那么明明白白当着他人说出口来。我以后可真是要小心身边的这个小冤家。
一边的四阿哥脸色一如以往的苍白,惠心和十三阿哥则假意没有听见。十七阿哥却仍是淡然若水,说道,“是,也不是。”
墨云追问,“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十七阿哥抿嘴一笑,看了眼四阿哥,又瞧瞧我,向着墨云道,“皇阿玛称赞四哥,誉道,虽刚强不可夺其志。可你看,你姑父拿你姑妈有办法没有?”
这下子,在场众人皆哑然失笑,四阿哥也跟着笑起来。
我忙岔开话题,问十七阿哥道,“对了,前几日墨云问我,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事。这个人,据他的父亲,我的哥哥说来,却是个惹事精。我也正想知道知道这个人呢,十七阿哥博古通今,给我们说道说道?”
十七阿哥却是一幅淡然处世之态,定定说道,“莫说政事。听说,四哥家的金鱼池里,有好几条皇阿玛御赐的高丽五色鱼。不如,我们去观鱼吧。杭州西湖岸边,就有花港观鱼一景,听说,四哥家的金鱼池,便是照着那个意思修的。来了多次了,我竟都没有去看过。”
四阿哥笑道,“我跟你嫂子都看厌了,墨云喜欢看,让她带你们去吧。”
墨云听了,粲然一笑,这边招呼春妮拿鱼食,那边打发凝雪端茶点,喜笑颜开欲要领着十七阿哥去。
十三阿哥携着惠心站起来,说道,“我们也去看看吧。那鱼,我也没见过。”说完,提步跟着十七阿哥和墨云远远而去。
凝雪和春妮都伺候着墨云去了,小丫头们站在院中,不敢进来。屋里,又只剩下四阿哥和我。
“达赖,与班禅并称。藏语中,意为,上人。掌管藏地政教事务。”四阿哥放下手中的茶碗,悠然说道。
“那为什么达赖好像总是感觉更重要一些?”我不由得坐到他跟前,问道。
四阿哥去掉茶碗盖,用右手食指往杯中沾了点茶水,在几案上粗粗画出一个藏地地图,最后在一处一点,说道,“这是拉萨。以此分界,东南部,属前藏,主要是达赖的属地。往西,是日喀则,属后藏,班禅的影响力,仅仅局限在后藏。明白了吗?”
我看着他指间的地图,点了点头,“前藏,离着中原近。对吧?”
他并未回答,接着说道,“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你哥哥,说他惹事,却不恰当,他也是身不由己。五世达赖罗桑嘉措圆寂后,他的亲信弟子桑结嘉措,秘不发丧,也不遣人驰书报予皇阿玛,前后长达十五年。”
“十五年?”
“是。十五年。直到三十五年平定准葛尔部叛乱,皇阿玛方知罗桑嘉措早已圆寂。之后,桑结嘉措无计可施,方才派人四下寻找转世灵童。这灵童,便是仓央嘉措。他受册封后,藏地政教大权,仍在桑结嘉措掌握之中。坐床,前后不过八年时光。八年后,也就是康熙四十四年,因桑结嘉措与藏王拉藏汗相争夺权,桑结嘉措买通汗府内侍,向拉藏汗投毒不成,被其处死。这六世达赖也便成了待宰的羔羊。拉藏向皇阿玛禀告,称其不守清规戒律,请于废立。皇阿玛准奏,并下旨将他押解赴京。”
“后来,他是不是在押解途中失踪了?在青海湖?”我问道。
“青海湖?应该是在西海边上失踪的。”
我喃喃道,“这就对了,青海湖,古称西海。”
四阿哥诧异问道,“你说什么?”
我忙回道,“没什么?”又问,“那我哥为什么说他惹事呢?”
四阿哥道,“因他被废立后,和硕特部内对于继任达赖意见不一。拉藏汗强立拉萨灵童波克塔胡必尔汗,而青海察罕丹津等,则拥戴出生于理塘的灵童格桑嘉措,并将其迎入西宁。自此,藏地之势愈乱。”
我豁然开朗,在现代苦读十六载,都没能闹明白所谓班禅达赖的问题,四阿哥不过一席话,把轰轰烈烈的一场西藏战乱起因,说的是清楚明白。我不由钦佩地望着他。
方想开口夸他,但见他将茶碗中所剩的茶水顺势泼出,洒在方才手绘的地形图上,又拿手一抹,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才回头向我道,“我去看鱼,你也去吧。”
我微微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