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一别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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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 82 章

回到小楼的时候已是日暮西沉,落日余晖暗淡无光,天地灰蒙蒙的连成一片,园子里草木枯干,池塘仍是结着厚厚的冰面,周遭全无半点生气。唯独那冰面上的一点墨绿活脱欢快,正是在嬉冰的墨云,她一身墨绿狐领小袄,时而跳转,时而展开双臂肆意翱翔,温暖了这一园的萧瑟。

我低低地埋着头,瞅着自己旗鞋上的流苏随着脚步一左一右地晃着,慢步绕过光秃的牡丹花圃,也不叫墨云,默默走回自己的小楼里。耳边随风飘来西府里热闹的锣鼓声,昆曲咿呀的唱腔回荡在冰凉的空气里,菜肴的香味隐隐传来。

“福晋回来啦?”宝儿满脸笑意迎上来,替我解了颈上斗篷的丝绦,“西府里嫡福晋过来催过好多次了,说让福晋收拾停当了,就搬云溪堂住去吧,那边已经给您生了炕了。”

我冷冷答道,“我不搬,就住这,那边谁爱住谁住去。”

宝儿陪笑说道,“福晋,这个楼修得不结实,咱还是快搬了吧,您住这也不安生啊!”

“不结实就不结实,哪天房梁子断了活埋了我正好,怕死的尽管走,我不拦着。”我阴鸷地笑道,瞅了眼宝儿。

宝儿面色一僵,看了眼侍立在侧的嬷嬷,嬷嬷垂首不语,仿佛全然未曾听到我的话。我甩开宝儿绕到后间,欲要坐到炕上暖暖被冷风吹得僵硬的身子,顺手拿起炕桌上的一册《战国策》来,打算随手翻翻。

身子还未及坐到炕上,却被赶着进来的嬷嬷一把笑着扯住,道,“福晋方才从外头回来,乍冷又热的,对身子不好,先到榻上坐会子吧,待人暖了些,再坐到这热炕上。福晋若是嫌冷,嬷嬷给您垫个厚垫子。”

我不理她,撸了撸身后的袍子,一屁股坐下,又往深处挪了挪,举起手头的书来看,可却不得清净,那依依呀呀的昆曲长腔充斥在双耳间,我有些没好气地扔下书本问道,“那边府里吵什么?”

宝儿回道,“回福晋的话,今儿是西府里侧福晋过生辰,王爷组了戏班子给李主子做寿,咱们这楼里的小丫头也有好些爱看热闹的,都去了那边看戏……”宝儿说着说着迟疑下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嬷嬷忙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退出去,自己端上个翠色小碗,道,“这陇胶兑牛乳,福晋赶紧趁热喝了,凉了就没了药性了。”

“我不喝。”

平日里对着嬷嬷我都是甚为熨帖,好伺候的很,因而对我今日的异常言行,她也是怔了一怔,但随即又堆起笑来,将小碗硬塞给我,道,“这么大的人了,还闹别扭,快给我乖乖喝了。”

我眼睛直愣愣看着碗里浅褐色的琼浆,脑中却想起乐二爷的话,陇胶固血安胎,如不是早用了这些药,胎心怕已早失。

“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一腔华丽绵长的昆调延绵而来,那蜿蜒的长音震动着周遭的空气,似是连我手中的牛乳也跟着波动起来。

不知不觉中,却是一股厌恶携着怒意从我的心底急急燃起,直冲脑门,顺着升起的怒意,我将手里的小碗狠狠砸在了炕前的砖地上,那碗瞬时粉身碎骨,粘稠的浆液溅撒开来。

“哟,今儿这是怎么啦?这么大的火气?”嬷嬷仍是陪着笑脸,赶忙蹲下身来收拾一地的狼藉。

“装,装,你们再给我接着装!”我站起来指着满屋子的仆妇和丫头,怒吼道。

“哟,福晋说什么呢?奴才们可听不懂。”宝儿神色尴尬,却是仍一脸笑意。

我一把扯开蹲于地上的嬷嬷,上前用旗鞋的硬底狠狠碾踏着砖地上的碎瓷,踩了几下子仍是不解气,抬腿撩起几脚,将那碎瓷跩出老远,颤抖着问她们,“你们倒是说说,我倒是为什么要喝这些?啊?为什么?”

门口立着的小丫头见是情形不对,一跳出了门槛,飞跑着往西府里去了。我隔着琉璃屏风冷冷扫了那丫头一眼,冷笑道,“这么点子事,便就有人去当耳报神了,你们还瞒着我。”

嬷嬷适才还陪着笑的,听我这么说了,她倒是冷下脸上,上来一把拽住我,说道,“别闹了,凡事也该有个度数,有了身子本是喜事,王爷让瞒着不告诉您,也是为了怕您做傻事。”接着又缓了脸色,半真半假地笑道,“没完没了的可不行啊?”

“哼……”我扯了扯嘴角,冷笑道,“我算什么,人家那里妻妾满堂,父慈子孝,我不过金黄琉璃瓦前的白玉台阶。”说着一把扫落炕桌上摆着的一套五色琉璃摆件,原本精美绝伦的一株梅开三度顷刻摔成了一地的光华。

打了琉璃摆件,我仍是不解气,一抬腿又跩翻了炕边的琉球大花瓶,再接着便已是随手抓起个东西便砸,全不顾及手中的却是何物了。

不过片刻,屋子里凡我能搬得动的东西便就已经砸得差不多,仆妇丫头呼啦啦跪了一地,都不敢上来解劝,嬷嬷却只是侧目站在一边,由着我撒泼。

“给,”几下功夫,我早已经体力不济,半俯着喘起粗气来,嬷嬷却又递过一个盖碗,我一把夺过欲要摔在地上,却是发现已是满地的各色碎片,连个下手的地方竟也没有了。只得握着盖碗慢慢垂下手来,立在原地大口大口呼着气。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锣鼓不停,昆调悠扬,与小楼中遍地杂乱形成鲜明的对比。

听着那让人烦心的昆调,我胃里突然间翻江倒海的翻腾,一时忍不住,一口酸水夺腔而出,紧接着又是一口,只能弯下腰来狂呕,直到腹中空空如野。

嬷嬷忙过来替我捶背,看着我不吐了,又忙捧过茶来给我漱了口,这才向着门外指了指,我转过身去透过琉璃的屏风看向门外,见四阿哥正从外面急步进来,脸色如常,嘴上却冷冷道,“都给我下去。”

仆妇们皆是一脸的惊惧之色,快步退去,嬷嬷却是冲我皱眉一瞪,才撒开扶我的双手,从从容容过去给四阿哥行了个礼,倒退着出去。

他本欲走进来,可低头一看,已是满地的狼藉,竟是一时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便随意找了张圆凳坐在外间,与我隔着屏风对望着,半日未曾出声。

我也立在原地未动,自上次病中一别,竟是几月未曾见过了,乍一见面心中不免悸动。因是隔着屏风,看不清楚他的眉眼,只觉得他的脸色格外的苍白。

“砸够了没有?”隔着色彩斑驳的琉璃,终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怎么,堂堂雍亲王府,这点家私也损失不起?”我挑衅地一仰头。

“不在乎,你若没砸够,我让他们开了库房给你去取。”他冷冷说道。

“够了。”我只得悻悻作罢。

“你知道了?”他问。

我脸上不禁微微一烫,幸是两人隔着屏风,否则这一切便尽皆落入他的眼里,捂了捂脸,答道,“知道了。”

“那就搬吧,这楼上楼下的爬,若是哪天摔了可是不好。”他低了头,闷闷说道。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也挑了个地方坐下。

“不搬便不搬吧!”他淡淡说道,沉吟片刻接着说,“你喜欢做交易,我们今日便就来做个交易如何?”

我下意识地扯了扯嘴角,心道,他还有什么交易要与我来做,如果我与他所博的是一盘棋局,此刻我已满盘皆输,再无半分还手之力。

他接着说道,“拿你腹中的孩儿做笔交易,既是你不愿留在这里,那就把孩子留下吧。”

“嗯?”

“只要你能顺利生下这个孩子,孩儿留给我,我便说你难产死了,随你往何处去。”他的双眼透过隔在两人中间的琉璃紧紧注视着我。

“呵……”我凄然一笑,原来却是我自作多情,竟以为人家在意的是我,又是搬屋子,又是请大夫进补品,却原来不过是为了我肚子里面的一块肉。我自嘲地摇摇头,答道,“您已经有三位阿哥了,还稀罕这一个?”

他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悲喜,“兴许这是位格格呢?”

“好,”我喃喃道,“这个交易我做。”

他掸了掸袍摆站了起来,一脚拽开临近的碎片,说道,“那就搬屋子进药吧!”

“不必了。”

“由你。”他回身欲要离去。

“慢着,”我叫道,“我也有一个条件。”

“说。”

我站起身来,郑重说道,“你带话给我三哥,让他给墨云找个书香世家,把亲事定了。重人品不重富贵,重学识不重官品。”

他背着身子缓缓向外踱去,似是踌躇着,过了一会子,才答道,“好。”

我忙又补了一句,“要在我生产之前,我要看着她行出嫁之礼。”

他愣了一愣,须臾,方才答道,“可以。”

待他出了小院的黄木小扉,仆妇们才静静地垂首进屋收拾地面,院外欢快的笑声飘来,我缓着步子出了屋门,躲在院子的门扉后悄悄打量着院外池塘边的两人。

墨云娇笑艳艳,边与四阿哥说笑着,边脱了脚上的冰鞋往池塘边上一丢,转身挽了他的胳膊,欢天喜地地随着往西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