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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 97 章

在天地和紫禁城的一片惨白之中康熙六十一年终于过去,迎来的便是雍正元年,养心殿东暖阁的灯总要亮到深夜,我已经习惯了静静陪在胤禛的身边,他坐在炕上看折子,我歪在炕桌边看书。

夜凉如水,苍穹如墨,两个相伴的人影照在东暖阁的窗帘子上。

多少次,我支着脑袋,已经熬不住睡着,他却仍是孜孜不倦一本接着一本地看着,写着。

好不容易稍歇片刻,才发现已然没了精神的我,他总是带着笑意摇醒我,指指我隆起的腹部,要我赶紧去睡。

所谓日理万机,大约就是他这样,不过两月,他的新政便已倏然开展,他下令户部全面清查亏空钱粮,向各地派出钦差大臣,又从地方抽调了一大批候补州县随钦差到省,共同查账。查出一个贪官污吏,立即就地免职,同时从随行候补官员里选一个同级官员接任。这真是一步妙棋,既刹住了官官相护的不正之风,又及时查出了巨额的亏空。

同时,他还下旨设立了会考府。所谓会考府,实际就是一个独立的核查审计机关,设立的目的便是稽查核实中央各部院的钱粮奏销,大约相当于后世的国家审计总署。

他以此两策先查挪用,后查贪污。他还下旨,在追补赔偿时,先赔挪用部分,后赔贪污部分,一分一厘都不能少。更重要的是,无论贪污还是挪用,每一笔账都要查清楚,不能混淆。此策一出,贪官们最后一条退路也被堵死了。

我深深感佩着他的智慧与谋略,却不知该为他做些什么,只能每日着意留心着他的饮食起居,添上适时的温情照顾。而他,总喜欢我陪着他,只需要静静的,不需说话,不需微笑,或坐或躺,目光所及便好。

二月里,后宫事务终于初定,礼部奉旨拟定诸妃封号:嫡妃乌拉那拉氏册立为皇后,侧妃李氏册为齐妃,格格钱氏册为熹妃,格格耿氏册为裕嫔,格格宋氏册为懋嫔,分居东西六宫。而我,正如事先所知,被册立为贵妃,位列褚妃之上。

皇后被赐居于离养心殿最近的永寿宫中,而我便成了翊坤宫的新主人,虽我已赐居翊坤宫,可仍是在养心殿后的西耳房住着,因此翊坤宫却也只能说是我名义上的处所罢了。

因是胤禛下旨要为先帝守制三年,故而嫔妃们并不侍寝,对外也只说是为了方便照顾新皇的起居,故而皇后与贵妃才暂居养心殿后。皇后乌拉那拉氏起初也在东耳房住了半月,可不久就以后宫事务繁忙,往来执事频繁为由,迁回了永寿宫。

养心殿俨然成了他与我还有福惠的温馨天地。

忙忙碌碌中,先帝的丧事终是告了一个段落,雍正元年三月末,胤禛率王公大臣,德妃率圣祖妃嫔及皇后妃嫔,送先帝灵柩至遵化。

四月初二日,大礼毕。

从大殿里出来,仿佛身上的重铅忽然被卸下,我周身一个轻松,大口呼入山野间的新鲜空气,慢慢地伸展开肢体。

爱兰珠也紧随而出,看周围宗亲都已散去,才默默上来站到我身边,打趣似的一个行礼,“贵妃娘娘吉祥。”

我回首示意身后的凝雪先回去,自己挺了挺身子,扶着腰斜睨了她一眼,“你这是在恶心我吗?”

她忙偷笑了上来扶住我,嗔怪道,“你这身子都五个多月了吧,怎么不请旨留在宫里?人人都知道你是他心坎上的人,怎么这点恩典都求不来?”

我拍了拍她的手,“是我执意要来的。”

“他是为了显摆自己的孝顺,硬是要守制三年,你却是跟着疯什么?”爱兰珠嗔骂道。

“正因为他要彰显自己的孝道,我又是人人皆知的得宠宫眷,更是不好拿架子偷懒了。”我应道。

爱兰珠指了指我身前已经浑圆的肚子,道,“你这哪是没架子,你这是架着自己的命玩呢?!”

我笑道,“没有那么精贵的。”低头与她默然走了一会,才想起入宫已经四个来月了,她竟一次都不曾来探望,有些怨怪地责备她,“都几个月了,你也不进宫来看我?!”

她叹道,“今时不同往日,你以为还是在清凉寺边的王府住着呀?两个府邸隔着条穿廊的。”话未说尽,便住口不再继续。

我看了眼面露苍凉的她,不过几个月不见,眼尾已经悄悄爬上了细纹,整个脸颊都开始凹陷进去,想到日后她家中的苦难,眼底瞬即有些酸涩,说道,“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记得来宫中找我。”

她面带欣慰点了点头,“好。”

“九爷在西大通可好?”我问道。

爱兰珠骂道,“他如今还有什么好不好的,你那哥哥当真是手黑的很,居然将城中百姓尽数迁出,派了露营兵丁死死看着老九……”说着说着,她有些哽咽得擤了擤鼻子。

“呵,”我冷笑道,“当初九爷下手整我大哥的时候,手也不白,如今果然是风水轮流转。”

“虽是你哥哥办事,其实还不是你那皇上的意思。”

“如此兄弟,”我心中暗叹,嘴里却是反驳道,“九爷也不是省油的灯,先帝驾崩后方遇大灾,他带着三爷、五爷囤积粮食炒高米价,逼得皇上不得不让有色米出城赈灾,难道他便是对的吗?”

爱兰珠撇开了我的手,“不跟你嚼谷了,就知道你尽帮着他。”

我忙回身拉了她的手,冲她莞尔一笑,求饶道,“咱不说这个便是。”

正想要询问十四爷的近况,眼角便瞥到打远处飞身跑来的一个一身素服的太监,到了近前也不抬头,只是跪下给我行礼,“贵妃娘娘,皇上叫您,让您回大殿里去。”

我心下有些诧异,既是叫我,为何要回大殿,回寝殿便可,便问道,“可说了什么事?”

“奴才不知。”

爱兰珠打趣道,“行了,赶紧去吧,叫你呢!”

我徐徐撒开爱兰珠的手,“那咱们改日再聊。”目送她离去,才回首示意那太监引路,“走吧。”

本来就从大殿出来没几步,这会再回去,不过片刻便到了。到了殿前,那太监却不领我进正殿,倒是绕到一边摆放香烛的侧厢,推开门示意我进去。

我也不曾多想,只道是胤禛找我,一个抬步跨过门槛进到屋内。

“您叫我?”我微微一福向着屋子深处素色的背影问道。

那背影倏然转回身子,眼中带着丝惊讶,走近来。

“十四爷?”我喃喃道。

“映荷。”

原来是他耍的小伎俩,引我来到此处,可为什么又面带惊讶之色,我带着些许尴尬思忖着垂首而立。正如九爷那日在景山寿皇殿中说的,年氏一族害十四爷不浅,他原是在西北带着几十万的大军,莫说是继位,便是强夺也行得。可他的后勤补给却被年羹尧生生卡住,空有兵权却不得不交符回京。年映荷本与他死生相约,可却始乱终弃,明珠别投。

我抢先开口说道,“十四爷,九爷说的对,我攀龙附凤,另觅高枝,我就是个势利小人,不值得您再放在心上。”

他却释然道,“九哥那不过是气话,难道你能未卜先知,竟知道是谁做了皇帝?”

“我……”我想告诉他我知道,可心中一转,知是说也无用,半句话却是咽下喉去。

他走得更近了些,目光停留在我身前浑圆的肚子上,“五个月了吧?”

“嗯。”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他凄厉地低笑了一声,“你怀第一格格的时候,我便希望那孩子是我的,可这一个接一个,却终都不是我的。”

“十四爷。”我忙打断他的话。

“此生无缘。愿来世能相结连理。”他执起我的手来,拇指细细摩挲着我的手背。

我惊慌失措,忙抽了手回来,“您自会有您的连理枝。”

“呵,”他冷笑道,“你竟连来世都不愿许我?你真的已经不是那个映荷了,他就那么好?让你心心念念全都是他。”

“十四爷,缘分由天,不可强求。”我微一欠身,想要赶紧离去。

他一个箭步从我身后闪出,挡到我的身前,紧紧拽住我的手腕,“来世,就是变了他的样子,我也要夺了你过来。”

他的话像是巨石,沉沉砸在我的头顶,我身形不准,忽然向后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好手腕正被他死死拽住,才不至于倒下。身子摇晃间,却霍然发现门外不知何时已静立着的胤禛。

我陡然甩开被十四爷紧抓的手臂,向门外的人行礼,“皇上吉祥。”

十四爷却是仿佛不为所动,缓缓收回空空举着的手臂,半晌才回过身子,转向门外草草行礼。

“该用晚膳了,跟我回去吧。”门外灰暗天色下的影子背光站立,看不清楚表情,听不出悲喜的声音低低传来。

张起麟忙窜进屋来,搀扶着我出去,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俩却直直站着不动,只是冷眼望着对方,目光冷冽如冰,毫无暖意。

我微微扯了扯胤禛身后的衣摆,轻声道,“皇上,我们回去吧。”

他这才默默转过头来,牵着我回了行宫。

用罢晚膳,天色黑透后,我才与他分开,回了自己的侧殿歇息。回殿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凝雪急急进来,面含哀怨回道,“主子,皇上下旨十四爷留遵化守陵,还把十四爷的属官和护卫都抓起来了。”

我脱了鞋,向里倚在榻上,“这个心结终究是打不开。”

凝雪呜咽地跪在榻前,“主子您去向皇上求个情吧!皇上定不会驳了您的面子的。”

凝雪因被遣走,不知道傍晚大殿侧厢的事,此刻哭声哀恸凄婉。

“我不劝,十四爷或许还有个转还的余地,若是劝了,恐怕这辈子就再也难见天日了。”我背对着凝雪不敢回头,尽力抑制住自己的情感,淡淡答道。

无声阖上双目,心中亮如明镜:以恨为种子,无论过程如何,通向的便只能是陷阱,兄弟相残,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