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林修竹时过春暮,暴雨过后的江南更染了水墨之气,皇城北郊再往前去便是陪都延城,此后一路便经几座小城,直到信成郡乃为弘江之畔最大的封侯属地。
延城之外的官道平坦,而另一侧的密林靠近半山土路,蜿蜒铺开加上下过了雨立时道路极是崎岖松软,行马艰难。
一队看似平常的粮商带了不少路过逃散的人颠簸而来,那车上看似沿途同行的人俱是百姓寻常装扮,唯一不同的便都是精壮男子,为首之人一身玄衣,迎着正午的日头四下眺望,“如今急赶两日总算绕出了陪都,郁桐再快也须得调动人马四下搜捕,而我一行则是马不停蹄往前直赶,他若当真想追也不是易事。”
子息按例打马先行而出,晴空白日炸起了两三朵金光的花瓣烟火,“主人,王副将留于凤鸣镇的人即刻便可接应而来。”
夏重城颔首算作是应下,回身看看四下湿气上浮,林叶宽大恰好成了遮掩,“便先于此停歇片刻,命人饮马充足之后再行上路。”
“是。”子息披头散发跑去传令,后续的车马陆续停下,玄衣之人往后缓步而行,停在一辆辆车前掀起那挡雨的油布,这一路落芙几乎便没有机会下车,此刻全然蜷缩抱着膝靠在车壁上阖眼靠着,日光鼎盛打在身上她也不见有反应,竟也一动不动。
夏重城故意有些不耐开口,“你若是受不了了现下反悔还来得及,也许自己回去求着你三哥留你一命还有机会。”
他想着她这样自幼起被宠惯而出的骄傲秉性,听了这话定是要赌一口气反驳自己的,却不想那女子半边被板子夹住的手臂拖在身侧,整个人却是毫无反应。
不对……她不是这样认命的人。
兰香萎靡,他忽然有些紧张,探手入车中拍她脸颊,“小公主?”
这一碰之下才觉不对,她整个人散着高热之气更是浑身瘫软,一直到他推开那堆粮袋荒草的碎屑将人抱出来,落芙才终于缓过了一口气,睁开眼睛试图推开他来却说不出话,夏重城不顾左右之人纷纷盯着此方,抱着她坐于林中路旁的巨石上,“竟是发起了热,你可真是娇贵,这点伤便受不得了。”
她只觉得自己头脑沉重连抬手的气力都使不得,更加努力地争着要起身来,夏重城终究叹了口气按下她的微弱挣动,“王副将?命人拿件外袍来。”
那人一直心下憋了话,冷眼望着夏重城一直拖着这莫名其妙的公主走了这么多日,如今看着她病恹恹的不成人样却还要拿东西来给她挡风,立时这人心下更加不满,“二皇子,如今四下俱是郊野,片刻后又将赶往同凤鸣镇的人马接头,我们需得想法绕过官道,此刻可不能再顾着这些小事了……”
夏重城猛然抬眼盯着他,那眼里的怒气瞬间而起,“我说让你寻件细软来,你可是听不懂?”
那人年近四十多岁的模样,粗布衣裳掩盖下的蜜色皮肤明显便是经年忠诚之人,恐怕这一时全没想到夏重城这般口气对着自己,更加焦急起来开口劝谏道,“二皇子可需做个决定了,再往前去不日便要抵达信成郡,那可是郁桐原本的封侯之地啊!全郡皆是他多年心腹,我们恐怕自身难保,如何还能拖累带着个女子赶路?”
夏重城笑起,“女子……”他看向怀里的人,落芙唇角干裂见了血,满面苍白更因那四下水汽上浮导致手脚凉得厉害,身上却又发起了热,他蹙眉大了声音,“副将可是不听我命?我说……”他微微眯起眼来,相距几步打量那随身护卫自己的副将,“去找人拿件衣物过来!”
瞬间而出的压迫力,双眼如同鹰目一般锐利而过,王副将终究有些讷讷的摇首,他知道再说下去二皇子恐怕就要当真动怒,他这桀骜的性子谁也摸不透,若是惹得急了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一直到旁人不知从何处扯了件带了污渍的外衫过来,落芙方才觉得有了气力开口,“我不会死。”
夏重城没有什么表情,那衣裳极脏,不知道是这路上形势所迫被人拿来擦拭过什么,还有些马匹身上的味道极是不好,他却直接给她裹在身上,“此刻形势危急,你手臂有伤,身上恐怕这几日也染了风寒,若是觉得不好了,最好直接说明了,我倒是可以命人给你去寻个干净些的等死之处。”
落芙摇首,眼底的光却一直兀自强撑,“你不用多言,我不会死。”
他将那衣裳在她颈畔系了结,“没有时间给你寻大夫诊治,若是这高热不散,三日之后你恐怕就再上不得路了。”
她却微微闭上眼睛似乎真的实在太过难熬,却不想再同他为了这伤势争论,只开口问了一句,“我父王母后究竟是为何死于太极殿中?”
落芙被那毒香的事情扰得心神不安,一个人躲在澄心堂中一夜出来后便已经改天换地,什么都不再属于她。
不过是一夜而已,暴雨之中掩盖了太多的心机秘密,留给她的就是接受和仇恨而已。
“不知缘由,只是太极殿燃起大火冲天,无人能救。”
她抿紧了唇角,旁边有人走过来,单膝跪地寻了干净的水来呈给二皇子先饮,他望着她饮了一口,却忽地俯下身同她唇齿交叠,落芙早已没了气力推拒,他慢慢将那水浸润了她的唇角,“你恐怕不曾这般出行过吧……”
口气却还是强硬蛮横的,落芙早已不再有笑意,只是轻轻答话,任他抱着,“我从不曾出过宫,这是第一次……该是……也再回不去了。”
深宫长大,最最尊贵无尚的一切都恨不得旁人亲手捧到她面前,而如今呢……她越发地有些受不住了,突然将脸抵在他胸口,“我只是……我不想死,我不能让他们赢……”
可是太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