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老小姐”总难免有缺乏人情味之类的怪僻,而李漪倾注感情的方式可能有些不同一般,留给我们印象深的是对我们实验室的同仁,言传身教,严格要求。从研究员到实验员;从敬师到学生,都要求严格。在工作上、治学上,唯恐由于她的松弛贻误我们这一班人。在实验室,从瓶瓶罐罐到实验记录、科研进展情况。都有日志,她无一不逐日检查、过目,对每个人的工作都有指导、检查。这一套细密、严格的科学管理,有的人觉得“受不了”。但搞科学就得一丝不苟。一个小小环节的疏忽,可以影响全局。不仅要这样执行,而且要培养成习惯,培养成一种精神。每周她都要在室内主持一次学术性研讨会,要求每个科技人员都提出问题、心得,进行讨论,相互切磋。她认为提不出问题的研究人员是不称职的,至少是学术思想迟钝的一种表现。她非常欣赏善于提问的人,她倾听大家提出的问题,让大家相互解答、答辩、争论,人人发言,她赏识那种能够言人所不能言的人。最初大家不大适应,甚至觉得有“压力“。她强调:压力不可少。大家明白了她的用心在于培养年轻一代学者的科学态度和科学敏感,就无不心悦诚服地按她的要求去努力。久之,全室树立起紧张而有秩序的工作作风,活跃而富有生机的学术空气。
从外表、言行举止看来,她有些古板、冷峻;有些人提到“老小姐”,总容易想到孤僻、寡情,而她却富于感情,富有人情味。最突出的是对病人的理解、同情,愿意分担病人痛苦的那种虔诚。 她常说:不懂爱的人就不配当医生。她无条件地到病房去陪伴病人,聊聊天,对病人的同情、爱护、理解的“自然反射”使病人觉得她像大姐、妈妈、奶奶。病人点名要她看病,说:“我相信李大夫!” 实验室一位同志家乡遭水灾,老家人生活困难,她立即汇款去; 一位女同志领了工资,被小偷扒窃了,焦急万分,李漪拿出钱来填补,劝那女同志别着急,今后小心就是。最有意思的是她对青年同志们的男婚女嫁、生儿育女,从不疏忽,总要送份礼物,表示庆贺。她还很好客,朋友来了,亲自下厨,招待吃饭、喝茶,偶尔还要凑成一桌,打桥牌。她牌艺高,打得很精,但总以一小时为限。五六十年代天津越剧团演的 《梁山伯与祝英台》、《红楼梦 》、《西厢记》,她听得津津有味据说一般“老小姐”多半不喜欢小孩子,但她对侄女的儿子赐名李陆(因为孩子的父亲姓陆)视为嫡孙。 日后祖孙俩相处得格外亲热,祖母叫孙儿“男娃子”,孙儿竟叫祖母“女娃子”。李漪从不失童稚之心,令人终生难忘。记得在她60岁那年,医学院举办新年同乐会,实验室编演了一个小话剧。她扮演一位保健站大夫。演得很洒脱自如,观众夸她是出色的“本色演员”!
她的婚事,像年龄问题一样。不准人提及。她终身不婚的“秘密”最忌别人询问,但最终还是由她自己揭示出来。那是在家里,与孙子李陆和侄女李华一起看到电视里小青年卿卿我我,早恋早婚时,她感慨地说:“真不像话,年轻人怎么不搞点事业呢?”小孙子李陆在旁答话了:“小妮子(孙子对奶奶的爱称)倒是搞事业了,到现在也不结婚。”这时。只有这时孙子说她的时候,她才咯咯地乐了,指着孙子的小脑袋:“我并不是有生理缺陷不结婚,而是因工作‘忘’了。过了‘站’了。”她确实因事业而误了婚姻。从50年代到60年代初,那一段黄金般的闪光岁月。工作顺利,生活安定,令人难忘。
可是60年代中期。中国历史进入了一个没有法制的年代,所谓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来了,一夜之间把灾难带入千家万户。果然,横祸飞来,一顶“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荆冠落到了她的头上。挂牌批斗,游院示众,关入牛棚,打入劳改队,暴徒们涌进家门,以破“四旧”为名,行打砸抢之实,砸坏了红木家具,抢走了一批珠宝,其中有钻石戒指、翡翠耳环、珍珠项链,还有6两黄金(后来落实政策给予了不足千分之一的“收购费”)。李漪一生讲求自爱、自尊、自重,如何承担得起这样的风险和损害呢?但出乎意料的却是她的平静、豁达。她开导宽慰侄女李华说:“人的 一生不能都走在平康大道上,受点磨难没啥了不起。”而她唯一担心的是用心血哺育的纯系动物和十几年兢兢业业建立起来的实验室。那时候确实已有人嘁嘁喳喳,说什么:养耗子有什么学问?把耗子养得这么娇贵,比资产阶级还资产阶级!有人还竟然要砸鼠罐。“不能砸!小鼠何罪?砸我可以,不要砸小鼠。纯系小鼠是科学实验的重要工具,也是衡量科研成果的一杆秤。砸了我,世界依旧前进;砸了小鼠,就要断代,科学实验就无法进行了。李漪激愤地出来阻止。不过学院里大多数的学生、教师、工作人员都知道李漪是国内外有名望的医学家,在医学上造诣很深,贡献卓越,所以总有人暗中保护她。保护实验室尤其是本室的研究人员、工作人员,尽心尽力,甚至冒着引火烧身的危险,坚持工作,坚持李漪教授确立下来的科学管理, 保护着纯系小鼠一代一代生殖繁衍。老教授李漪得知这一切,又高兴又激动地说:只要“命根子”保住了,我们的事业、研究室复兴有望,我个人有什么可悲、可计较的。李漪坚强地挺住了各种各样的人身侮辱、迫害和折磨。不过,人毕竟是肉体凡胎,残酷的 现实,力不从心的劳动,严重地摧残了她的健康。在一次繁重的劳动之后,引发了她原有的胃病,大口大口地吐血,直到力竭体衰,昏迷不醒。经抢救脱险,军宣队批准她回家休息。云南路的住宅早被人强占了,她被挤到了二楼才十来平米不向阳的小房间里,略微整理便开始看资料、读书。古代的颜回“身居陋巷,一簞食, 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从李漪身上,看到了中国知识分子“殉道”的传统!
人祸未已,天灾又骤降。1976年唐山大地震波及天津,李漪冒着余震中房倒屋塌的危险,从云南路的家里步行到甘肃路医学院,爬上三楼的实验室,查看实验动物是否安全。学生们为她建起了防震棚,她首先把小白鼠和必不可少的实验设备迁进防震棚。她认为:只要实验室完好,近80代的纯系小鼠安然无恙,她就是“九死一生”也义无反顾!
天灾人祸终于都过去了,迎来了科学的春天。年近八旬的李漪教授欢欣不已,工作更加劲头十足。学院领导鉴于她年事已高,胃溃疡的宿疾又未能根治,一再请求她不要再到学院去上班,大家也决定有事登门求教,没想到这一决定惹恼了她。她说:我的工作离不开实验室,离不开小白鼠;我要教学,离不开课堂讲台。最后,她只答应了学院派汽车接送的安排,而她总是带饭盒,中午在学院进餐,为的是节省午间的一趟汽车接送,既节省司机劳力,又节省汽油。她就是这样事无巨细,从不为自己打算,爱人、爱国的拳拳之心令人感佩!李漪最忌言“老”,老教授、老大娘、老奶奶,这些称谓她都反感。不知情的人问她“高寿”,她气狠狠地回答:“有好几百岁啦!”有一次,她的好朋友金显宅教授“犯忌”了,她就生气地用英语“回敬”金教授,俩人用英语在实验室里吵了一架,把大家逗得不禁掩口而笑。事后她说:“我不喜欢老,而喜欢青春长驻,因为我有许多工作要做,许多新鲜的课题在吸引我!”
70年代末,她进入了耄耋之年之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在她的领导下,肿瘤病理的研究、实验动物学的研究都扩大了,并且确定了几个重要的课题和研究项目,又亲自招收了几名研究生。3月里的一天,她为研究生讲完课从四楼下来,才下到三楼 就摔了下来,头撞在地上,腿脚也扭伤了。可是当人们发现的时候。她一声不吭地坐在地上,并且坚持要回家自行养伤。医学院著名的老教授受伤住院,谁都会认为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是谁也不能说服她。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而坚强的她,自行休养了不多日子,居然就能行动,就能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就要高高兴兴准备上班去了。不料就在准备到学院去的头天晚上,忽然大口大口地吐血,胃部剧烈疼痛,不得不住院救治。不久,吐血停止了,疼痛也消失了,又坚决要求回家。老人消瘦得不像样子,大家无不心疼。可是她照着镜子,顾盼自豪地说:“好了,没事了,可 以准备上班去了!”就在她再度准备重返教学科研岗位的当晚,又犯病了,再度入院,病情十分严重,大夫们尽力抢救,不得已做了急救手术。当她从麻醉中苏醒以后,就叫人给她眼镜和这几天来的报纸,大家都庆幸她的病情又有了好转。
1982年4月初,荷兰国家肿瘤研究所著名专家黑格教授到天津讲学。他对李漪教授一向很尊崇,恳切要求看望重病住院的李教授。他说:“建立纯系动物的鼻祖是美国学C.C.勒特,他的同事当今尚在世的,就只有李漪教授了。”黑格在他近年的关于培养纯系动物的专著中,提到世界培养纯系动物的权威时, 李漪教授的名字是紧挨着勒特的。所以,他 一定要去看望李漪教授,哪怕是只见上一面 。李漪得悉黑格教授要来看望她,十分激动,要起身下榻相迎,但她刚手术不久,鼻、口及身上插满了输血管、输氧管、输液管、引流管,许多功能都有故障,只是精神还可以。她觉得异国同行的盛情难却,而且还抱着交流切磋的愿望, 便约定4月9日上午在病房相见。
1982年4月7日李漪教授生命垂危,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但她神智仍极清楚,还对守护在她身边的李华和李陆叮嘱说:“通知亲友、同志,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只需说:我不健旺就行!”8日黄昏,她已进入弥留之际。翌日,黑格教授闻悉李教授已去世,深为沉痛和惋惜。他要求把李漪的最新论著带回去发表,并为她写悼念文章,纪念为新中国培养纯系动物的创始人、我国医学研究领域中的女强人。
李漪虽然与世长辞了,但她却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财富。经她亲手培育和在她指导下培育的纯系小鼠已不是两个系,而是五六个系。在长达四分之一的世纪,这些小鼠给人们留下许许多多的研究资料。这些非常宝贵的资料,己装订成百十来册。有的已制成卡片,有的留下照片及幻灯片。李漪教授曾说过:“对研究癌瘤来说,这些从实验中得来的材料都是非常宝贵的。它使人们相信:癌瘤发生的谜底终究是会被揭穿的。征服癌症的日子不会很远了。”
参考资料:
(1)李华:《 中国医学界的女强人李漪教授 》(《 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53辑)。
(2)王学孝:《教授与小白鼠》(《津沽名医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