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百日誓师大会前一天,整个25班像是打了一针强心剂,个个精神亢奋。周青春趁热打铁,用一张大红纸,做了一张高考决心书,让每名学生写上自己的高考誓言。自从叶慧群住院以后,周青春受命于危难之间,他接下帅印,挂职班主任。周青春临危受命第一件事,就是鼓舞士气,高考决心书应运而生。班里的人有的苦想一番,有的不屑一顾,毕竟师命难违,而且只剩下一日,所有人必须要写自己的高考誓言,以示决心。于是,大家纷纷举笔上台,在大红纸上写誓言,表决心。
郭晓敏的高考誓言比较实在,是“学习,学习,再学习;努力,努力,再努力”,而柯菲雅反弹琵琶,写的是“高考不重要,学习最重要”,邹小虎比较狂,写了一句“因为我,高考才有价值”,陈晨明有点敷衍,写的是“好好学,好好考”,而潘大虎更简单,就写“好好学习”四个字,文丽丽高考誓言像领导喊口号,很是响亮,写的是“大学是目标,高考是机遇,学习是动力”,牛一曼的誓词有点儿文艺味,写的是“青春的脚步正走向高考这道坎,我要勇敢迈过去”;而黄誉的高考决心比较绝,他绝对吓人地将嘴巴一张,写了句“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胡乖乖誓词不仅大气,还很励志,写的是“父母给我名字,自己打造品牌”。
决心书写完后,周青春看了看学生的誓言,头疼一番,学多人写誓言,像明星签名一样,短短几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周青春看了一遍,最后眉头皱起,把决心书放下,说:“算上今天,高考整整还有一百天,你们的人生将在一百天以后发生变化,如今这个社会,高考虽然改变不了人生多少,但可以影响人生,我还是希望同学们能够在剩下的一百天里,能够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把高考考好,不求清华北大,只求你们不要回来读高四,能走全都走。”
班里开始不安起来,有人唏嘘,有人低声叹气,有人酸言酸语。周青春听在耳边,却没有出言批评,接着说:“我们做老师的最大的尴尬,就是自己带的学生高考以后回来复读,这样见面,我们都没有好心情。复读的痛苦我是了解的,这种痛苦并不是每天加班加点的学习,而是曾经同一间教室的同学,他在大学,而你在复读班挣扎,与其等待着无所事事混日子,还不如早点下功夫,争取不要回来,一旦回来复读,你们就会知道什么是度日如年。”
说完之后,周青春拿着决心书走出教室,留下的时间作为自习。周青春走后,班里陷入死静,无人作声,静得可以听到节奏不一的呼吸声,这呼吸声渗透着悲戚和无奈,弥散在座位间,哀愁的气息呼呼而出,教室里虽有阳光灿烂的味道,处处是暖意,循循而绕,在每个人身上流转着,却无法让人心暖,每个人脸上泛起一道道冷光。胡乖乖抬头看了看窗外,阳光很暖,空气也很暖,心里却是阵阵凉意,高考即在眼前,胡乖乖面上冷气盘绕,心思凝结成冰,知道自己没有多少能量能够从高考魔咒圈活出新的人生,听着身边寥寥轻响的翻书声,跟着翻书。
晚上,胡乖乖提着单肩包回到宿舍,进屋看见荣明辉在学习,便放下书包,打水洗漱。荣明辉看见胡乖乖提着暖壶出去,收起书本,拿起香烟,坐在床头,闷闷不乐地吞吐着烟圈。
胡乖乖打水回来,见荣明辉神情异样,很是奇怪,说:“你今天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啊,你又有心事了?”
荣明辉深吸一口气,烟卷嘶嘶烧去近半,眼神躲躲闪闪,看着胡乖乖忙前忙后,干咳两声,说:“有一件事想跟你说一下,你最好不要生气。”
“什么事啊,说吧,你什么时候跟我这么客气了,哈哈哈,我都有点不习惯了。”
荣明辉嘴唇用了一股狠劲,把烟火吸进烟蒂,然后吐出最后一团烟雾,说:“我听到你爸一些不好的传闻。”
“我爸?我爸怎么了?”胡乖乖把脚放进盆里,觉得有点烫,追问道:“什么传闻?”
“昨天晚上,我在李大红店里买了一包烟,听见他们说你爸以前……以前上学时候的一些事情。”荣明辉眼皮低下,顿了一下语速,脸色变沉,说道。
“到底是什么事啊,你尽管说就是了,别磨磨蹭蹭的。”胡乖乖有点心急,把脚放进盆里,水温过高,胡乖乖皱起眉头,说:“你快说啊。”
“呃……他们说你爸和叶慧群谈过恋爱,还……”
“还什么?”胡乖乖很是惊讶,像听到炸雷一样,耳里全是轰鸣,意识和神经突然间被麻醉,双脚一下子伸进盆底,热水漫过脚踝,胡乖乖感觉不到烫,说:“还怎么样?”
“还有一个小孩。”
胡乖乖耳边不是一个炸雷,而是阵阵炸雷,轰隆隆的声响高过一阵又一阵。胡乖乖目光呆滞,像是被雷声吓破了胆,一不小心踩翻了洗脚盆,洗脚水流了一滩。
“你知道是谁说的吗?”
“李大红。”
第二天,胡乖乖未闻鸡叫,早早起床,起床后劲头大增,这劲头奠基之下的是闷气。胡乖乖闷气缠身,满脑子清醒,胸前起起伏伏,眼中布满血丝,条条血丝像是带血的链条,在瞳孔里扭动着,并有急促的鼻息声从鼻孔呼呼而过。胡乖乖急起怒气,抓起牙膏、牙刷和毛巾,在一根烟的时间里,完成了清洁工作,挎着单肩包,走向学校。
路上,早点铺飘散街面的香味,在胡乖乖鼻尖飘过,胡乖乖满肚子怒气翻滚,直捣肠胃,没有饿感,他在李大红店门口停住了脚步,而李大红还没有开门营业,胡乖乖睁大眼睛,眼中血丝拧紧,只好忍气,却没有忍住,起脚把脚边的一块石子踢开数米远。
进了教室,班里人大声读书,书声鼎沸,声声灌耳,胡乖乖却在书页上滞留目光,沉闷不语,脸上尽是冷光。黄誉在旁,觉得胡乖乖神情异样,起了戒心,不敢上前交流,只好把头转向一边,附和书声,跟着嗷嗷叫着。
这时,班里的读书声突然高了一个拍子,黄誉眼睛一瞥,看见叶慧群站在门口,于是他心脏扑通扑通急跳两下,立马提高音量,高声读着,然而胡乖乖面色依旧,沉沉掉在书面上,全然不知叶慧群正一步一步走来。
叶慧群请了一周的病假,做了检查,服用了一些药。叶慧群病假一个星期,周青春忙前忙后,跑遍教室、医院和办公室,批改作业都是一心二用,还要惦记着自己的肚子没有人喂,只好自己做饭,还好没有喂奶的娃。要不然周青春还要惦记另一个人的肚子。叶慧群病假一过,没有休息,服药以后,重返讲台,巡视早自习,首先在班门口站了几分钟,静观变化。
教室里书声一浪高过一浪,叶慧群很是满意眼前的一切,心生暖意,走进教室。叶慧群脚下高跟鞋砸地声少了些刚硬,也许是书声过吵,也许是叶慧群病后的虚弱,她脚步柔柔来到了胡乖乖桌前。
胡乖乖呆坐依旧,神思早已飞往校外,像齐天大圣飞出去的元神,在李大红店门口叫阵,却没有发现眼前的叶慧群。叶慧群在胡乖乖桌前停步,看着胡乖乖愣神坐着,很是不快,便敲了敲胡乖乖的桌子。叶慧群敲了一下,吓得黄誉脸色变白,胡乖乖未有反应,叶慧群又敲了一下,黄誉踢了胡乖乖一下,胡乖乖缓神过来,睁眼望着,看着叶慧群的眼神像是正房太太看新进门的二房太太,很是不屑。叶慧群立马来气,比球迷见了中国足球比赛来气更快,说:“出来。”
一时间,教室书声落下许多,胡乖乖眨巴着眼睛,又坏笑一声,仿佛正房太太看见二房太太脸上得意后的心生一计而来的乐意,他起身跟着叶慧群走了出去。
两人在走廊里静默站着,静默只是表象,叶慧群脸色好比暴风雨来临前的黑云堆积,而胡乖乖面上平静如水,还带点灿烂。叶慧群气急之下,说:“你刚才是什么态度,不想学了,趁早滚蛋。”
胡乖乖翻着眼皮,白眼向上,不作回答,怡然自得。叶慧群看着胡乖乖有种林冲手刃不了高俅回天无力的恨,说:“你今天下午给我把你妈叫来。”
这话让胡乖乖听出了猫腻,他故意回了一句,说:“我爸来不行吗?”
叶慧群面色有了变化,凶色掉了不少,遮遮掩掩有几分尴尬,说:“你妈今天下午不来的话,你下午也不用来了。”
叶慧群怒喝一声,甩手而去。胡乖乖一个后转,与叶慧群背背相望,走在两个方向。胡乖乖回到位上,坐下之后,已是课下,胡乖乖火气窜来窜去,直烧心头,五脏六腑难忍火烤一般的难受,鼻下循循而入的气流变得急急直入,两眼大睁,定睛无神看着眼前,眼前喧哗一场接着一场,胡乖乖视如无睹。心里有事的胡乖乖,显得安静,心头却乱抓一团,不知如何是好,穷尽办法却没有办法,穷思脑筋却脑筋短路,胡乖乖心思乱了,神经被压迫变脆,仿佛困了一宿后的脑累,脸色如夕阳落山后的沉沉暮色,眼中浮现出忧郁的色光,把座位的前前后后涂上一层暗白,胡乖乖眼里的一切失去了色彩,不再鲜明,而是黑白相间。胡乖乖坐着不动,心头乱动,陷入沉默。男人垂头沉默,女人泪眼凝眸,是动人心肠的疼,是最美的。胡乖乖眉间隐愁忽现,涌动着无奈,推移不走的烦忧,如黑漆漆的夜压在失眠者眼上,愁上又多了一层烦,脸上表情凝结成冰,成了一张死人的脸皮,毫无暖色,他眉头攒动,如重重远山,沉没在灰蒙蒙的面色中,鼻息间的气流,时缓时急,牵着心肠的疼,睫毛轻落一下下,眼球随之拨动一下下,滚流而下的愁绪,点点落下,戚戚然的喘息,虽无形无状,却比眼泪更伤神思。眼泪不是悲伤的极限,哭出来的悲伤不是最悲伤的,哭不出来的是最疼的。胡乖乖久坐位上,七七八八的念头无法收拢,脸上的呆相更重,给人第一感觉像是有事,或是有病。胡乖乖被叶慧群一句话堵死,没有谈拢的余地,决定尥蹶子。
放学以后,胡乖乖抄起单肩包,吃过午饭,刻意路过李大红的店面,刻意用一个鄙夷的眼神远远看了李大红一眼,胡乖乖鄙夷的眼神是此时最具杀伤力的武器,像从李寻欢手中飞出一柄亮着光泽的飞刀,准准地飞了出去,直射李大红脸上,却没有伤着李大红,更没有惊起李大红脸上变化。此时,李大红咧嘴正在大笑,仰面大笑露出肩上的黑色吊带,衣领过于宽大,都可以同时套上两个脑袋,笑声不像是笑声,像是刮过坟地令人毛发直立的阴风,胡乖乖看见李大红笑的得意洋洋,顿时气得更凶,仿佛武松见了王婆,鹿三见了田小娥,鼻孔呼呼窜着火气,幸好胡乖乖气量大,没有气出冲动,更没有气出嘴角的一抹血,只是满载仇怨的眼神落败后,胡乖乖无计可施,只能低哼一声,只剩下一张嘴、三寸舌头和满口牙齿可以用,但那不是男人的专利,总不能学祥林嫂插腰骂街。胡乖乖大小是个知识分子,往前一百年是秀才,胡乖乖虽没有当街指骂李大红,却没有让嘴巴、舌头和牙齿闲着,他低哼一声后,又咕哝几句粗口,并吐了口水在李大红店面前不远处,挎着单肩包走了回去。
胡乖乖回屋以后,把包一扔,外套脱去,换上拖鞋,抓起荣明辉喝过的矿泉水一饮而尽。胡乖乖一口下去,就是半瓶水,喝得过急,打了一个嗝,这个嗝是肚子里水满的警报,胡乖乖没有在意,照旧喝着,结果呛着了,连连咳嗽,越咳越厉害,然后又打了几个喷嚏,把嘴里的水都喷了出来,吐的一地都是,胡乖乖只是急了一时,竟把喝下肚的水几乎全部喷了出来,喝水用的是嘴,喷水不仅有嘴,还有鼻子。胡乖乖一张嘴,外加两个鼻孔,齐齐喷水,几乎掏空了肚子里刚下去的半瓶矿泉水,脸上的水像是淋过雨,泛滥不尽。荣明辉见胡乖乖喝水出了事故,大声笑着,荣明辉的笑不仅眉飞色舞,还手舞足蹈,又是捶床,又是蹬腿,快活的劲头像是被点了笑穴,胡乖乖抹去脸上的水,看着荣明辉,没话可说,卧床就睡。
荣明辉看出胡乖乖有心事,立即刹住笑声,目光变柔,看着胡乖乖有种肾虚的隐疼,没有上前言语两句。当一个人心里有事的时候,周围的空气都是紧张的,周围的人都是紧绷着的。此时,荣明辉呼吸的空气仿佛带点胡乖乖心事上的酸涩,喉咙间哽住呼吸,静下思想,细眼默看,荣明辉看着看着,只能看出胡乖乖有心事,但看不出胡乖乖心事是哪一件,渐渐地,荣明辉也有了心事,荣明辉的心事是胡乖乖的心事。荣明辉看着胡乖乖的背脊,心上凉飕飕的,为胡乖乖闷闷不乐而揪伤肠胃。闺蜜与兄弟的不同在于,闺蜜可以嘘声问短,以心换心,为姐妹排难;兄弟只能将心比心,嘴上莫言,陪兄弟数伤。荣明辉看着眼疼,点起香烟,吸上一口又一口,吸得很快,跟病人呼吸纯氧似的,因为荣明辉心事的味道重于嘴上的涩涩烟味。
有心事,注定心累,心累影响睡眠,两人沾枕以后,却变得没心没肺,睡得呼呼,还睡过了点,醒来已是下午三点多。荣明辉慌神跟丢了火车票似的,抓起裤子往头套,乱得像是被捉奸在床,急急忙忙穿戴整齐,荣明辉出门之际,把胡乖乖弄醒了,说:“你还睡啊,都迟到了,快点起来。”
胡乖乖侧翻着身子,看着荣明辉火急火燎的表情,撇了撇嘴,说:“哦,我知道了,你现在走吧,不用管我了。”
荣明辉见胡乖乖已醒,转身抄起腿脚,卖命跑着,跑得比运动员还快。胡乖乖醒后,看了看钟表,已是三点半,面上不散睡意,心里更没有急迫,打了个哈欠,翻身接着睡了过去,胡乖乖这一睡,一直睡到南中下午放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