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至此,吕不韦瞬时欲火高涨,竟然不顾身份,像野狗一样扑上太后的身体,恣情纵送,竭力冲突,恨不能就此同归于尽。一阵疯狂过后,但见太后粉黛斑驳,发乱钗脱,媚眼如丝,汗湿轻纨。太后乖顺似猫,依偎在吕不韦的胸膛,叹道:“不想老匹夫悍猛如是,只如当日妾破瓜之夜。若天天如此,便是死也甘心哪。”吕不韦喘着粗气,沉默不语。肉体的发泄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安慰。他只觉幻灭虚无。他的痛苦宿命,早在当年他抛弃赵姬的时候便已注定。
吕不韦像一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太后。他独步在咸阳街头,马车在后面远远随着,不敢靠近。时已薄暮,朔风劲吹。吕不韦抬头仰望,只见纯净得无可比拟的蔚蓝,印染着狂风洗过的天空,仿佛泪水流尽的眼,因为冷酷而明亮异常。
6.必须说不
待吕不韦回到相府,已是夜久无云天练净,月华如水正三更。吕不韦不理会时辰,即刻派人去请李斯。李斯一请就到,他根本就没睡下,他知道吕不韦从太后处回来,一定会照例找他闲谈,而且,今日的闲谈定然和往日大不相同。
李斯与吕不韦对坐,故意打了一个哈欠,迅即用手掩住。
吕不韦精神却极旺盛,道:“先生来已多时,不韦日就先生请益,获教良多。先生之才,不韦欲用之久也。不韦视先生为心腹,今有一事相托,非先生而不可为,愿先生勿辞。此事若成,不韦将深感先生大德,必于秦王面前力保先生为上卿。”
李斯面对吕不韦开出的巨额支票,不动声色。他知道吕不韦所托之事定和嫪毐有关,吕不韦想让他来操办将嫪毐送入太后宫中一事。这事一点都不难,然而办不得。胆敢给太后拉皮条,在任何朝代都是死得不能再死的死罪。事办成了,就算秦王不杀他,吕不韦也绝不会容他再活下去,因为他已经掌握了足以置吕不韦于死地的秘密。没有足够的腕力,别人的把柄最好还是不抓为宜。上卿距宰相仅一步之遥,位不可谓不高,然而,圣人深虑天下,莫贵于生。吾命之为我有,论其贵贱,爵为天子,尚不足以比焉;论其轻重,富有天下,尚不可以易之;论其安危,一曙失之,终生不可复得,能不慎乎。再多再大的荣华富贵,就像是数字0,若没有性命这个1加在前面,也就是如露如电、梦幻泡影而已。所以,无论如何,李斯也要推掉这桩差事,保住性命要紧。当然,直接拒绝是不行的,得找到替罪羊才行。李斯于是说道:“敢问是家事还是国事?”
“家事如何?国事又如何?”
“若是国事,李斯自当责无旁贷,勉力强行;若是相国之家事,李斯身为外人,不便与预。”
吕不韦还真不好回答。倘说是国事,又举不出哪条法律规定了每个公民有给太后拉皮条的光荣义务;倘说是家事,太后分明是一国之母,与他吕家又有何干。吕不韦只得道:“既非国事,也非家事。先生安坐,此事事关重大,容不韦慢慢道来。不韦……”
李斯也顾不得“长者不及,毋儳言”的礼节,急忙打断吕不韦的话头,道:“夫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既为重大之事,则舍主事之人,不当再入二耳。愿相国惜言,李斯不敢闻也。”李斯知道,只要让吕不韦一抖开包袱,他横竖都难逃一死。不该听的秘密,必须扼杀在萌芽状态,一个字也不能听。
吕不韦面色一沉,道:“本相待先生不薄,本相如今有事相求,先生奈何袖手?”
“李斯非敢袖手。眼下便有一人,其才胜李斯百倍,与相国之亲更远非李斯所能及。相国莫非忘了?”
“谁?”
“甘罗雄才天授,况又为相国庶子,天下皆道,相国养士三千,不如养子一人。甘罗甫自赵国而返。为相国分忧,舍甘罗而谁?”
吕不韦猛省道:“若非先生言,吾几忘却。”
7.天才儿童
甘罗者,秦故相甘茂之孙也,名门之后,高干子弟。六十三年前,甘茂遭同僚向寿、公孙奭排挤怨谗,只身亡秦而去,后在魏国郁郁而终。甘茂既死,吕不韦养甘罗为庶子,极亲爱之。甘罗少立大志,要恢复祖父荣耀,重振甘氏一门。当机会来临之时,甘罗一计成名,声闻诸侯,誉为不世出之奇才。其计谋简要叙述如下:
当时,燕太子丹在赵国做完人质,又来到秦国继续做人质。吕不韦欲派张唐使燕,与燕共伐赵,以广河间之地,张唐不肯行。他的理由是:“使燕必经赵国,当年臣为秦昭王伐赵,赵国深恨怨臣,悬赏百里之地求臣项上人头。臣入赵,必死也,不可以行。”吕不韦无奈。甘罗自告奋勇前去劝说张唐。甘罗的策略简单而犀利,你张唐既然怕死,于是以死惧之。甘罗说张唐道:“得罪了一个你得罪不起的人,后果是严重的。昔日应侯(即范雎)欲攻赵,武安君(即白起)难之,结果去咸阳七里而立死于杜邮。今卿之功不如武安君,文信侯之专更胜应侯,文信侯自请卿相燕,卿逆令而不肯行,文信侯欲杀卿,只在反掌之间耳。卿使燕虽九死一生,留在秦国则十死不生,还要连累宗族家人。愿君善择之。”张唐于是不敢再摆谱,乖乖地令装治行。
倘事尽于此,则甘罗也仅一辩士而已,不足为奇。甘罗又谓吕不韦曰:“借臣车五乘,请为张唐先报赵。”吕不韦许行。甘罗于是以秦使臣的身份入赵访问。吕不韦交给甘罗的外交任务很明确,向赵王打个招呼,保障张唐平安经过赵国即可。然而使臣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甘罗立功心切,一到赵国便自作主张,说赵王曰:“王闻燕太子丹入质秦欤?”曰:“闻之。”曰:“闻张唐相燕欤?”曰:“闻之。”“燕太子丹入秦者,燕不欺秦也。张唐相燕者,秦不欺燕也。燕、秦通好,合计伐赵,赵危矣。秦之亲燕,无他故,欲相与攻赵,而广河间之地也;王不如割五城与臣,以广秦之河间。秦所望即遂,则归燕太子丹,止张唐之行,绝燕之好,而与赵为欢。王以强赵攻弱燕,而秦作壁上观,不发兵救燕。攻燕所得,岂止五城而已哉?”
赵王大悦,赐甘罗黄金百镒,白璧二双,以五城地图付之,使还报秦王。赵王被人卖了,除了帮别人数钱之外,确实也没更好的办法。堤内损失堤外补,赵王乃命庞煖、李牧合兵伐燕,得上谷三十城,而以十一城归秦。总结这笔买卖,赵国还是小小地赚了一笔,赚得辛苦,赚得憋气,大头却都落在秦国手里。
秦国空手套白狼,坐收其利,不费一兵一卒,净赚河间五城,又得上谷十一城,甘罗之功也,其越权逾分之罪,自然不再追究。秦王于是封甘罗为上卿。今俗传甘罗十二岁当宰相,正本于此。当年所封甘茂田宅,秦王尽赐还甘罗。祖宗荣耀,一朝光复。
8.功兮过兮
甘罗一计成名的时候,只有十二岁,标准的儿童一个。十二岁的时候,曹三还在为时常尿床而烦恼羞愧,甘罗却已经将他的一肚子坏水遍洒燕赵大地。虽然,而我将议论之。
试析甘罗此计,恫吓张唐,出卖燕国,讹诈赵王,可谓阴损狡诈。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甘罗所为,背信弃义,唯利是图,诚小人也。或说,河间五城和上谷十一城终究是活生生地落入秦国的腰包,甘罗其有功于秦,何责之苛也!于此论点,吾人未敢苟同。甘罗只是个短线操盘手,只顾眼前,不计长远。甘罗貌似两头获利,殊不知,如此一来,秦国失信于天下,其本来就不怎么美妙的国际形象,更是雪上加霜。不仅燕国恨秦之背信弃义,赵国也恨秦之敲诈勒索,早为日后荆轲刺秦、赵高亡秦张本。好在当时秦国太过强大,六国之灭已成定局,甘罗之过不及显也。
司马迁评价甘罗道:亦为战国之策士,然非笃行之君子。可谓深中其害。在更为古老的岁月里,我们的祖先曾是无限高大,让人神往!政治存一种温情,战争带一种浪漫。宁废此身,而义礼不可灭。等到周室衰微,诸侯争霸,百家学说纷起,各为鼓吹。天下之乱,始于人心之乱。礼义廉耻,日渐沦丧,利欲功名,甚嚣尘上。为国君者,帝道不可期,王道不能待,唯亟亟于目前,尔虞我诈,争致霸道。最后一个梦想以德服人的不合时宜者,或许就是宋襄公吧。
宋襄公与楚成王战于泓水之上。楚人正渡河,目夷曰:“彼众我寡,趁其正渡之时击之。”宋襄公不听。楚人渡河毕,尚未列队,目夷又曰:“可击。”宋襄公曰:“待其已陈。”楚师列队完毕,宋襄公这才发令进攻。结果宋师大败,襄公伤股。国人皆怨公。公曰:“君子不困人于厄,不鼓不成列。”子鱼曰:“兵以胜为功,必如公言,即奴事之耳,又何战为?”子鱼责备得是。人当笑宋襄公之迂腐冥顽,也当敬其宁吃败仗,而大节未敢夺。及宋襄公薨,一个时代随之永恒逝去。在这个时代之前,我不知道该加以怎样的定语。
到战国末年,天下尤趋谋诈也。于是有孙子吴起,于是有苏秦张仪。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一名十二岁的儿童,本该是以尿床为己任的花样年华,却出落得不择手段,急功近利。儿童尚且如此,况大人乎。观乎甘罗,已知礼崩乐坏,人心不古也。曾几何时,礼乐早已荡然无存,笑贫不笑娼变成心理常态,捉鼠方为猫成为人生圭臬,君子小人不足为辩,权势金钱九鼎一言。
19世纪英国首相帕麦斯顿曾经说过:“大英帝国没有永远的朋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都什么论调?化外之民,犬戎蛮夷。有奶就是娘,动物便是如此,号称万物之灵的人类,难道就不能有更高一点的精神境界?
9.弄真成假
且说李斯向吕不韦推荐甘罗,吕不韦想了想,也确实认为甘罗比李斯更为合适,就从了李斯。李斯暗呼侥幸,好在此时吕不韦并无杀心,也不知道自己将起杀心。吕不韦已被太后弄昏了头,只想早点摆脱这场噩梦,梦醒之后的事情,他还没来得及考虑。
李斯出门,仰天长叹:“甘罗必死也。高才不寿,惜哉!”其时月明星稀,长空寂寥,天不解语,默然而对。李斯见过甘罗,虽然这孩子架子大得惊人,傲气冲天,但仍不失可爱,李斯看见甘罗,总会不自觉地想到自己那还留在楚国上蔡的两个儿子。他们年纪相仿,际遇却是如此迥异。上苍造物,宁有厚薄欤?杀八武士之时,李斯心硬如铁,绝无怜悯,但想到甘罗将死,他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愧疚和不忍,以至于他不得不如是安慰自己:“杨朱曰:‘智之所贵,存我为贵。力之所贱,侵物为贱。’”前句是,而后句非。侵物以存我,贵贱何如?才智如嗜血之利器,不伤人,则伤己。锋刃两端,孰执一是?我不杀甘罗,甘罗因我而死。予岂好杀哉?予不得已也。
甘罗接到任务,也不推辞,反而甚是欣喜。他年幼气盛,视此为再次展示自己才华的良机。然而,他无论在肉体还是精神上,终究还是太嫩了些。他尚未长成的六尺之躯,正在不可挽回地向墓穴沉去。
甘罗果然把事情办得漂亮而麻利。首先,甘罗宣称嫪毐奸淫吕不韦的使女,按律当下之腐刑。甘罗率人来抓嫪毐时,嫪毐不明就里,吓得面无人色,只是高呼:“李斯救我!”李斯却根本就没有出现,他选择了彻底地置身事外。倒是一群舍人殷勤地围观着,全是幸灾乐祸的表情。
嫪毐被拖进一间黑暗的屋子之后,更是不依不饶地疯狂号叫。人之将阉,其鸣也哀。甘罗给了嫪毐两耳光,才让嫪毐安静下来。甘罗道:“汝欲富贵乎?”嫪毐点头。甘罗道:“太后欲得汝给事宫中,汝如依允,富贵不可言也。”嫪毐道:“君戏言耶,嫪毐籍籍无名,太后何以知嫪毐?何况太后宫闱森严,唯宦者方可入内。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嫪毐尚无子息,岂敢轻残肢体。如断子绝孙,虽富贵何为?”
甘罗道:“汝无须忧虑。太后闻汝天生巨阴,欲求相伴枕席。今日诈为阉割,以绝众人之疑,再拔汝须眉,如宦者状,杂于内侍之中以进太后宫。此皆相国之妙计,汝富贵之日,勿忘相国之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