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神色不改,说道:“相国推选大夫沌为郎中令,嫪毐举荐佐弋竭为郎中令,相国不欲退,嫪毐不肯让。非此即彼,虽秦王莫能断。然李斯暗窥秦王,似有顺从嫪毐之意。李斯不惮背秦王前来,特知会于相国。今相国与嫪毐相争于朝,朝野皆知,又复拭目以待,视二君孰胜而定其行止。一旦嫪毐威压秦王,而秦王年幼,无能逆之,则佐弋竭得为郎中令,嫪毐势必权势愈强。而天下由此皆知,嫪毐贵于相国也,胜于相国也,嫪毐得宠而相国失势也,于是争舍相国而附嫪毐也。今日一挫虽小,他日百挫千挫为大,窃为相国危之。”
受李斯一激,吕不韦果怒形于色,切齿道:“嫪毐小儿,徒仗巨阴,复有何能哉!”
李斯诧异言道:“相国所指为何?嫪毐当日已罹腐刑,为众人共见。今嫪毐阉宦也,不求富贵,又能有何求?”
吕不韦省觉自己说漏了嘴,他冷瞥李斯一眼,心想,关于嫪毐乃是假阉之事,李斯这小子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吕不韦于是转口又道:“不韦有疑惑,嫪毐无功无德,秦王为何要依顺之?”
李斯再次刺激吕不韦,说道:“秦王非依顺嫪毐,实乃依顺太后是也。秦王事太后至孝。太后恩宠嫪毐,秦王素知之。嫪毐欢心,则太后欢心。于是,秦王欲以佐弋竭为郎中令也。”
一听到太后之名,吕不韦面部变色,一阵痉挛。吕不韦已经很久没听到太后的名字了。自吕不韦和太后分手以后,在相国府内,太后的名字是禁止被提起的。
李斯继续又道:“嫪毐所嫉恨者,相国一人而已。嫪毐倚仗太后恩宠,四处散播谣言,言道相国欲谋作乱,不利于秦王也。虽说谣言止于智者,然遍观满朝文武,智者又有几人?”
吕不韦拍案而起,叫道:“先生竟如此糊涂!欲谋作乱者,嫪毐也。倘无吕某在朝,嫪毐早已反了。”
10.吕不韦的屈服
吕不韦盛怒之下,有如刚服食过五石散的魏晋名士,衣襟大开,背手疾行。其脸庞也乘机开起了染行,先是胭脂红,再到马奶紫,再到梨花白。刹那三变,骇俗惊艳。
对李斯来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是以并不觉奇异,待吕不韦行散完毕,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相国所言差矣。”
吕不韦好不容易坐下,闻言险些又跳将起来。他双眼暴睁,怒向李斯,心想:“你还好意思自称为报恩而来,你分明是来给我添堵的。从来了到现在,一句宽心的话也没对人家说过。其实,男人更需要关怀。我哪里说差了,你最好给我个满意的解释。”
李斯安坐,道:“嫪毐虽愚顽,也必知作乱并非儿戏。嫪毐得有今日,全拜太后所赐。无太后之力,嫪毐一事不足成。虎不食子,牝性护犊。嫪毐倘欲作乱,不待秦王应对,太后必先诛之也。李斯以为,嫪毐无心作乱,却有心取相国而代之。相国一日在朝,嫪毐一日不安。嫪毐志不在社稷,志在相国也。今嫪毐自度力尚不足与相国抗衡,故引而不发。倘郎中令归于嫪毐,嫪毐权势愈大,图相国必也。”
吕不韦叹一口气,道:“秦王果有意以郎中令属嫪毐乎?”李斯沉痛而惋惜地点头。吕不韦苦笑道:“忠秦室不如忠太后,事社稷不如事宫闱,国事如此,夫复何言!”
李斯道:“相国以秦王轻相国而重嫪毐乎?”吕不韦学着李斯的样子,也是沉痛而惋惜地点头。
李斯道:“李斯斗胆,敢言相国之失。论于秦王之亲,秦王尊相国为仲父,父子之谊,岂阉宦嫪毐所能比。论于秦室之功,相国功高天下,嫪毐寸功未有,此皆天下尽知之也。然为有太后之故,秦王以郎中令属嫪毐,情非得已。李斯有一计,使嫪毐只可空羡郎中令之位,却不得纳入囊中。”
“愿闻先生之计。”
“嫪毐死争郎中令,以相国争之故。嫪毐欲图相国,暂不可图,又惧反为相国所图。故相国争,则嫪毐恐,恐则必争,唯恐后人。为今之计,莫如相国不争。郎中令所司者,秦王之安危也。相国不争,嫪毐岂敢争?嫪毐争则必授相国以柄。相国已退而嫪毐苦争,非为谋反而何?当斯时也,相国再言嫪毐欲谋作乱,嫪毐虽有千口,莫能辩清。嫪毐之死生,操于相国之手也。相国倘怜嫪毐,则进言于太后秦王,夺爵去位,废为庶人。倘相国不怜嫪毐,则发兵而攻之,夷其家,灭其族,为国除奸,秦王闻之必喜,而太后亦不能怨。”
吕不韦心里冷笑:“我吕不韦又无龙阳之好,怜嫪毐作甚。将其挫骨扬灰,也难以消得我心中恨意之万一。”李斯所说,虽听上去很美,但吕不韦还是有些不肯甘心,他还是惦记着郎中令一位。况且,他也是当着众人的面,向大夫沌打过包票,保他能做上郎中令的。
李斯察言观色,又道:“相国如执意与嫪毐强争,胜则利一,败则害九。利害之间,不可不思。”
吕不韦仍然不放心。他一旦退出,而郎中令真到了嫪毐手中,他很怀疑自己是否有因此发难的勇气。他老了,早没了当年的锐气。在他而言,最好的结局,还是嫪毐也见机而退,放弃对郎中令的渴望。只要能和嫪毐保持住均衡,他也就满意了。吕不韦于是道:“以先生之见,不韦退则嫪毐必不争?”
李斯看穿吕不韦的心思,道:“李斯将往说嫪毐,若嫪毐不退,李斯必提头来谢相国。”
吕不韦道:“倘孤与嫪毐皆退,郎中令属谁?”
李斯知道,现在还不是将王绾推出来的最佳时机。绝不能让吕不韦有这样的感觉:其实嬴政早有主意,只是在利用他和嫪毐而已。李斯于是道:“此事或容从长计议。秦王临两难之局,想来虽不能就相国,也必不从嫪毐也。”
吕不韦听罢,闭上眼睛,长久也不说话。李斯知说已成,于是告辞。吕不韦并不挽留,只是道:“走了?”
李斯回答道:“走了。”
11.嫪毐,好久不见
吕不韦这边的问题解决了,李斯再前往说嫪毐。李斯之所以把嫪毐放在后面来说,是因为他自觉并没有绝对的把握,在他看来,说服嫪毐的难度要比说服吕不韦的难度为大。一是因为他对吕不韦更有研究,说生不如说熟;二是因为嫪毐远没有吕不韦聪明,聪明人懂得变通,愚蠢的人却只认死理。
嫪毐和吕不韦不一样,说的策略也必须相应调整。如果说吕不韦的命门是“老而不能戒之在得”,那么嫪毐的命门就是“做贼心虚”。嫪毐就是贼,偷人的贼,偷太后的贼。李斯的游说,将紧紧抓住这个命门不放。
让李斯想不到的是,嫪毐居然亲自到大门口来迎接他,并把马车夫斥下去,自己坐到马车夫的位子,赶着马车,将李斯一路载入。自嫪毐发迹以来,甘为某人执鞭驾车,可实在是头一回。李斯百般推辞不得,他坐在车内,不仅毫无宠遇之感,反而大为惊恐。嫪毐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有心计?他如此这般地笼络我,就算我不能为他所用,他也能落下一个慕贤爱德的美名,而这事要是传到嬴政的耳朵里,我又该对嬴政作怎样的解释?
嫪毐带着李斯,将自己的府第转了个遍,他像是一个幼稚的孩子,向大人得意地炫耀着他的玩具。嫪毐的变化实在太大,在嫪毐身上,再也找不到七年前那个年轻人的任何影子。七年前的那个年轻人,在树下被数十壮汉按倒在地,可怜兮兮地被公然扒去裤子,却也无胆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