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敲门,是皑皑。她面色红红的,两眼晶亮地闪着光,不知道什么事情让她这么兴奋。她一把拉过我,对着床上的小什喊:“白阿姨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跟你妈妈讲,小什自己乖乖睡觉,把你妈妈借走啦!”
没容我多待片刻,她就急匆匆拉着我走向实验大楼,一边用她常用的快语速说:“艾老师,征远正在实验室里等我们,我们得赶紧去,趁晚上没人好办事。”
脚步在雪地里踏出“吱吱”声,我笑着打趣她:“什么时候改了称呼啦?”
她脚步一顿,脸在路灯下转红,这次是真的害羞了:“哎哟,艾老师,您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坏了……”
实验室里果真只有小聂一个人,还穿着上班时的白大褂。看到皑皑来了,小聂安静的脸上突然飞过一道红晕。我正以过来人的身份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两人互相躲闪的眼神,却被皑皑推到一堆机器面前。
她挥着手跳脚:“征远,赶紧给艾老师检查身体。”
我惊讶!小聂收敛起不自然的神态,严肃地告诉我:“艾晴,皑皑想把后天的穿越机会偷偷让给你。”
我一惊,心立刻狂跳起来,不可置信地瞪着小聂和皑皑:“怎么给我?”
皑皑得意地对我一笑:“等我穿着防辐衣躺在穿越机上时,我会说自己尿急,然后您在厕所等我,我跟您对换衣服。我的体形身高都跟您很像,不会有人看出来的。”
我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呆了许久才问出一句:“他们……他们到时候会发现的!”
“那又怎样?”
皑皑满不在乎地拉着我的手,摇头晃脑:“等他们发现时您已经走了,他们不可能再把您抓回来。我不是基地的职员,他们能拿我怎么办?征远是生化人才,离开这里还怕他找不到工作吗?”
“可是,可是……”我脑子还是有些滞涩,看向皑皑活泼灵动的脸,“你要去的是玄武门之变时期的唐朝……”
改动任何数据都是非常复杂的事情,时空坐标不一,马上就会被人发现。
她看出了我的担心,哈哈笑起来:“这个您就放心好了。”说着她对小聂努努嘴,“征远会在时光机启动前一分钟偷偷修改数据的。您不是一直想去见在长安的鸠摩罗什大师吗?既然地址一样,只是修改一下年代,一分钟时间,不会引人注意,一分钟后等其他人发现了,您已经走了。”
“皑皑,小聂……”
皑皑对我调皮地眨眼:“不过,艾老师,您为什么不去见更年轻一些的法师呢?在长安的他已经五十三岁了,很难再有浪漫了吧?”
我摇头笑笑:“你们年轻女孩满脑子就是浪漫。如果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我宁愿选择在他老年时能陪伴他一段时间,何况从现实角度来说,去长安,小聂只需修改时间数据,比同时修改时间地点更为隐蔽。既然要去,就一定要成功,否则下一次机会不知会在何时了……”
皑皑扶着我躺上机器,轻快地说:“您先别以为肯定能成功,征远得给您检查身体,看您是否吃得消再穿越一次。”
我惴惴地躺着,心中五味翻腾。这会是我的机会吗?全身检查后,我和皑皑都期待地望着小聂,却见他仍是神情严肃地看着电脑里的数据。
“到底怎么样?”皑皑性急地又开始摇晃小聂的手臂。
小聂终于抬头看我,神情却比刚才更严肃,低沉着声音说:“艾晴,你要去可以,但是后果严重,你一定要考虑清楚。”
我点头,紧张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你现在是靠药物维持正常的白细胞值,但是你过去了就不能带药。吃受过辐射的药物比不吃药的副作用还大,而一旦停药的话,骨髓会制造出更多的不成熟白细胞。如果到了最高正常值十倍以上,等你回来就连吃药都无法降下去了,只能靠化疗,然后等待可以匹配的骨髓。”
皑皑的面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我轻拍她的手,转头对着小聂说:“我不懂医学,我只想知道,停药后我的身体离临界点最多能撑多长时间?”
“加上你来去所受的辐射,半年一到就必须回来。”
一块石头终于落下,我欣慰地点头:“有半年吗?太好了,我去。”
小聂脸上飘过不忍,叹口气说:“艾晴,你要知道,就算你半年内回来,你的身体也已经受了更大的损伤,很难再弥补,也就是说,你要用减少十年甚至更长的寿命来换这半年!”
皑皑惊呼一声,眼泪立刻涌出,拉着我的手哽咽着:“艾老师,难怪他们不准您去,我还以为我做了件好事,没想到……”
“皑皑,不用为我担心。”我笑着打断她,将他们的手拉在一起,“皑皑,小聂,谢谢你们!无论如何,这次机会我都不会放弃。我得先回去,有太多东西要准备了,只有明天一天,我得抓紧时间。”
“艾老师,您真的要……”
“皑皑,我的丈夫在长安等着我,这是我们的诺言……”
“艾晴,你等一下。”小聂从愣神中恢复,迅速到电脑里找了一下,打印出一张资料。
“这是目前最好的中医治疗白血病的药方。中医只能延缓病情,无法断根,你拿去那里总比什么药都不吃好。”
我道谢,接过药方放进口袋。打开门时听到背后传来鼻音浓浓的声音:“艾晴,你一定要回来!以后科技更发达了,还有机会能治愈……”
我顿住脚步,回头看到小聂搂着皑皑,两个人在泪光闪烁中看着我。我淡然一笑,重重地点头:“放心,完成诺言,我一定回来!我还有孩子要抚养……”
“小什,对不起,妈妈吵醒你了。”小什揉着眼睛,一脸睡意,奇怪地看我。我笑着让他靠在床头,帮他披上外套。
“妈妈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你听了以后,除了外公外婆,不要跟任何人讲,好吗?”
他眨巴眨巴浅灰色的大眼睛,瞳仁晶亮,如同山间清泉,澄澈甘甜。我俯身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妈妈要离开半年时间,去看你爸爸。”
“小什也要去!”他一下跃起,在床上蹦跳,兴奋得手舞足蹈。
我叹口气,把他拉住搂进怀里,柔声说:“小什听话,妈妈不能带你去,你知道爸爸在一个很难到达的地方,妈妈走了以后也没办法给你打电话,所以你要听外公外婆的话。妈妈半年后就会回来,你乖的话,妈妈会给你带爸爸的礼物。”
可爱的小脸显出失望,小嘴努起。要是平常看到他这样的表情,我早就让步了。如果可以,我多想让罗什看看儿子啊!我搂住他的小身体,吸一吸鼻子:“小什,明天我们多拍点照片,妈妈会带给爸爸看。”
“好。”小什乖巧地点头,突然想到什么,轻轻拍我的脸颊,“对了,小什可以给爸爸写信!”
这孩子!暖流涌过,我搂紧他温暖的小身子:“好!把你想跟爸爸说的都写上。妈妈后天就要走,所以你明天就要写好。”
小什从我怀里微微挣开,盯着我的眼:“妈妈,你怎么又哭了?”
“妈妈是高兴,因为妈妈等了六年,终于可以见到爸爸了,可是爸爸却等了妈妈十六年……”
温软的小舌舔去我的泪,小什暖暖的手捧住我的脸:“小什会乖乖地等妈妈回来。”
我穿着防辐衣、戴着头套走进四面设置着厚厚铅板的机房,将皑皑放在一旁的背包背好,坐到机器上。老李的声音通过墙上的音响传入:“皑皑,我们开始倒计时了,别再出什么状况啦!”
我不说话,只是点头示意。熟悉的感觉又再次降临,腾空的瞬间听到音响里传来老李纳闷的声音:“奇怪,怎么艾晴去个厕所要那么久啊……”
八十三 去长安
腰上一阵痛,我睁开眼,看到半秃的枝丫掩着阴沉的天,堆积在枝叶上的雪被我身体打得簌簌落下,堆在我身上。幸好着陆在雪地里,缓解了冲力。
我拉开拉链除下头套,伸手扶腰,龇牙咧嘴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前方是片山坡,不远处有条小河,河中未结冰之处流淌着小股水流。另一边是片林子,远处山峦叠嶂,在皑皑白雪下格外清朗。虽然雪已停,但天色依旧阴霾。
我想站起来,腰又是一阵痛。身上的大包太沉,人往后跌,倒在雪地里。费了半天劲才爬起来,真的是老了呢,不比十年前的身手。
踏着雪拐过山坡,看到有几户农家。叩开门打听,才知道自己落到距长安一百五十多里的周至县,打听如何去鄠县,老乡说得不是很清晰,便作罢了。幸好我自己带有地图,可以到时再问。
掏出几块现代带来的碎银子,跟老乡买了匹牛车,还有饼子等干粮,不想多耽搁时间,便在老乡的指点下上了官道。一路东行,便能到长安。而鄠县逍遥园,在距离长安四十里地处,所以要先往长安方向走。
我驾着慢悠悠的牛车,心里有些着急,因为驾驶技术不过硬,速度始终提不上来。一路在官道上看到不少人,男女老幼都有,满脸风尘,衣衫褴褛,搀扶着一路向东走。
这群人看来是流民,打听一下才知道他们都是从凉州来的。因为饥荒,无处可活,便在吕隆投降姚兴后到秦地来寻条生路。按照记载,罗什此时应该已经到长安了。我怕记载有误,还是忍不住问他们是否知道法师鸠摩罗什现在何处,却语焉不详。
我正在一个个地问,突然心猛地缩紧!不远的前方,有个褐红的高瘦背影混在人群中,佝偻着肩,僧衣在寒风的拍打下叠叠卷起。我急忙将牛车牵到路边,用最快的速度跑到那个背影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
深陷的眼窝中是双布满皱纹的老眼,鼻子异常高挺,嘴唇扁而阔,赤红色的髯虬胡髭,一看便知是中亚血统,眉宇间有着坚毅的气质,睿智而悲悯,年纪已近七十。
“女施主,找贫僧吗?”
是带着浓重鼻音的蹩脚汉语,我非常费力才能听懂。放下手,我失望地摇头,真的是想他想疯了。根据记载,他在公元401年农历十二月二十被姚兴部将姚硕德接进长安,现在早已过了一个多月,怎会孤身一人在流民群中呢?我想转头走人,但又停住脚步问道:“这位大师,可知长居姑臧的鸠摩罗什法师现在何处吗?”
他眼里飘过惊诧,转着眼珠拼命想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嗯……丘莫若吉波……到长安了,贫僧去长安,找他……”
我心念一动,他居然叫的是罗什的梵文名!我急忙改用吐火罗语问道:“大师认识他吗?”
老僧脸上先是莫名的诧异,张大嘴瞪着我,继而满脸欣喜,用流利的吐火罗语回答我:“想不到中原竟有人能说龟兹语!”
他对着我合十一拜,说道:“这位女施主,我本罽宾国人,名佛陀耶舍15。鸠摩罗什曾从我受学,是我的挚友。”
轮到我吃惊了!佛陀耶舍,我当然知道他。罗什少年时从罽宾国回龟兹途中经沙勒国时,佛陀耶舍正受沙勒王太子供养。罗什跟从他学习过佛法,那时的佛陀耶舍已经二十七岁,却对十三岁的罗什赞不绝口。虽是师徒关系,他却将罗什视为知己。罗什要回龟兹时,他还苦苦挽留过罗什。这些是在我第一次见到罗什之前发生的。
“大师去长安找他,那么,罗什已至长安了?”
“正是。大秦国主聘他为国师,着专人来请,上月已至长安。我费尽艰辛赶到姑臧寻他,却扑了空,只好再往长安。”
他思量着对我看一眼:“不知女施主为何打听他?”
我笑着对他做出请的手势:“我与鸠摩罗什法师有莫大渊源,三言两语很难讲清。我也正是去长安寻他,不知法师愿与我同行吗?”
他看了看我的牛车,又看我只有一个人,似乎有点儿顾虑。我大方地一笑:“众生平等,四相不过是虚妄相。法师年少时便以旷达不羁闻名,现下又何须拘泥于男女之防?”
他惊讶地张大嘴:“女施主如何得知我年少时的事?”
我笑:“是我丈夫告诉我的。”
以前罗什曾经跟我提过他这位师父年少时的趣事。佛陀耶舍是婆罗门,出身高贵。十三岁出家,到十九岁时已阅读了大量经典,但他年少气盛,傲气地认为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教他,因而被罽宾僧众所嫌恶。到了二十岁,是该受具足戒的年龄了,居然没人肯为他授戒,一直到二十七岁时才找到授戒师为他受具足戒。
他果真疑惑:“你丈夫?”
我点头,抬眼东望:“我丈夫就是您的挚友——鸠摩罗什。”
“这……”看来我的话真的把他吓着了,他后退一步,惊惧地盯着我,“他的妻不是在十六年前亡故了吗?”
看他的模样,我有些好笑。之所以告诉他实情,是因为对他的好感,他是最早向罗什宣讲大乘教义之人,罗什十三岁回龟兹后一直与他保持通信。两人惺惺相惜,亦师亦友。当罗什破色戒的消息传开后,他是西域僧侣集团与罗什地位相当之人中唯一公开对罗什表示同情的。他来长安帮罗什一起译经,我和罗什的关系他迟早也会知道,所以不如现在就开诚布公。
“罗什应该从未说过我过世吧?只是大家讹传罢了。”我向他微微一笑,“我回了娘家,关山阻隔十六年,直到现在才来寻他。”
他仔细看了看我,又摇头:“女施主莫要妄言,你看上去最多不过二十三四,怎可能十六年前是他的妻?”
我哑然失笑。古代,尤其在战乱中,人的平均寿命不过四五十岁。女人缺乏营养,又没有护肤品、化妆品,过早劳作生育,很容易苍老。“法师,我已经三十五岁了,不过是皮相看上去年轻而已。”
我多添了两岁,这样,十八岁嫁给他总可以说得通。
“十七年前苻坚遣吕光攻打龟兹,法师劝沙勒王援助,沙勒王亲自率兵并将国事委托与你,但沙勒救兵还未赶到,龟兹已降。沙勒王回国后告诉法师,罗什被逼破戒娶妻,并被吕光掠走。法师曾以为此生无法再见罗什,悲叹不已。”我迎上他越来越惊诧的目光,微微一鞠,“这些,是法师当年给罗什的信中所提,信先到龟兹,被罗什之弟、国师弗沙提婆保管,后交与罗什弟子盘耶它罗从龟兹带到了姑臧。”
当年,罗什的二十四个龟兹弟子长途跋涉来到姑臧追随罗什,这封信终于交到罗什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