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大学生GE阅读(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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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错过胡适一百年(1)

熊培云

我常把读书的乐趣融于人的历史。在所谓人的历史中,读传是条捷径——传记“浓缩人生精华”。你甚至只需几个小时,就能把一个人看进了坟墓,想象他在坟墓中仰卧起坐,唉声叹气。茔墓之外,我们在逝者的影子下完成对社会的回忆与改造,完成对往届社会优良品质与智慧的追索与继承。

坦率地说,是黄仁宇让我重拾对历史的兴趣,我是说,我从学术上看出了历史的乐趣。这位国民党军官在美国写了《万历十五年》,用他的话来说,他研究的是大历史(macro-history),这个词很玄乎,我倒宁愿把它想成“随心所欲读历史”。虽偶有附会,但黄仁宇的学问的确是做得很好,也很中立,因此也给我们读者一次换个角度读历史的机会。黄仁宇和周恩来同是南开校友,遗憾的是,南开大学没有把肄业生周恩来的礼遇分给肄业生黄仁宇一点,但这并不影响黄仁宇声名远播。

读了黄仁宇的历史书,我开始对海外的中国史家产生了兴趣。作为旅美学者,唐德刚自然成了我书屋里的贵宾了。虽然直到今天,唐德刚的书我只看了两本,一本是《晚清七十年》,另一本即是我这里要介绍的《胡适杂忆》(严格地说,还有《胡适口述自传》,收录在《胡适全集》中)。对于胡适的追寻,大概就是从这本书开始的。

唐德刚是胡适晚年的入室弟子,曾亲自录制并译注《胡适口述自传》,被公认为海外论胡允当者。唐之胡说,不辱大方,意创笔随,明珠走盘,的确是些好书。唐德刚在《杂忆》书尾称:“关于了解胡适——尤其是青年知识分子要了解胡适,我个人的看法,最可靠的两部书,便是《四十自述》和《胡适口述自传》。”在笔者看来,《杂忆》是可以和上述两本比肩的。在该书中,唐德刚对胡适没有太多的隐讳,尽可能地做到客观(当然,也有些看法和读者大相径庭)。

在杂忆胡适时,唐德刚并未因为是胡适的入室弟子而像罗尔纲写《师门五年记》、《胡适琐忆》时那样毕恭毕敬,更多的是尖刻、风趣与超脱。比如谈到胡适与政治,唐德刚说,胡适是“不要儿子,儿子来了”;胡适容忍,是“爱惜羽毛”、“畏首畏尾”(借李宗仁语);搞政治胡适后天不足,“在主观条件上,胡先生所缺乏的是:他没有大政治家的肩膀、中上级官僚的脸皮和政客与外交家的手腕,他甚至也没有足够作政论家的眼光”;胡适被杜威老师牵了一辈子鼻子,做了几十年齐天大圣,最后发现自己不过是个癞和尚的保镖;老顽童甚至向读者回忆起胡老师挤上公共汽车时的情景,“一个瘦骨嶙峋的脊椎动物”。

当然这些并不影响唐德刚对老师的正面评价,“(胡适是)近代中国唯一没有枪杆子作后盾而思想言论能风靡一时,在意识形态上能颠倒众生的思想家”。胡适的确是个圣人,在他身上,全然没有两千年来无数乡愿、学究、家天下帝王及其臣仆们自阉精神的“继往”,更没有极端年代否定一切打倒一切狂阉他人的“开来”。

对于五四运动,唐德刚与胡适的观点并不一样。胡适是矛盾的,一方面,他反对政治,另一方面,却又做了一辈子的政治票友,“胡先生是反对五四运动的。他认为新文化运动的夭折,便是把五四运动政治化的结果”。唐德刚后来解释道,“新文化运动这部列车,被这批小伙计扳错了方向盘,就横冲直撞起来,结果,目的热,方向盲,列车出了轨、翻了车,弄得伤亡遍野。可怜的老胡适也被弄得教授当不成,新文化运动前功尽弃,而跑到纽约来落草。所以他反对五四运动”。

对于五四运动的是非褒贬由来已久,胡适的观点是:“新文化运动才是那害了两千年瘫痪病的中国固有文明的对症良药,是当前救国救民的唯一道路。”胡适的理想是在一个非政治化的环境下投身文化与科学教育,再造文明,完成中国的文艺复兴。

折腾了一百年往回看,胡老夫子不是没有他的道理。忽略真正的文化和教育,仅靠几个先知先进带着群盲打打杀杀瓜田分地杀资本家,仅图一时一势的革命,是不能真正改良社会的。革命到底是解放人的事业,而不只是解放猪圈里的牲口,让它从张家的院子跑到李家的厨房。

历史车轮鬼打墙。转到20世纪后半叶,中国到处都是“人文关怀”。除了卖猪饲料的,什么样的企业都开始将“以人为本”的招牌挂上了大街。当然,以人为本并非舶来品,甚至可以说是中国的国粹。中国从来就是以人为本的。只不过,中国的人本是以钳制人为本,而西方的人本却是以尊重人、解放人为本。关于这一点,胡适在一次出游东北时有所感悟:中西方文明的区别是,前者是人力车文明(笔者称之为“牲畜式文明”),后者是摩托车文明。所以胡适要在思想上解放中国,再造文明,要实用主义,要杜威哲学,要全盘西化(后措辞为“充分世界化”);因为要自由,所以要容忍。胡适说的容忍并不是菩萨说的容忍。菩萨说,人是最可宝贵的,没有人,谁也不会抬着我这偶像上街了。

胡适一生奉行多研究些问题,少谈点主义。唐弟子给胡老师的“挽联”却是,“多研究经济,好研究问题”。

“胡先生告诉我,他在康乃尔读大学本科时,对经济学就没有兴趣,未尝先修有关经济学的科目,因而他一辈子对各种经济学也很少涉猎。这便是他老人家晚年谈政治问题的致命伤”;“胡适之先生对中国民主政治的发展,虽然生死以之,他却始终没有搞出一套完整的理论来。不是他无此才华,而是他在社会科学上无此功力!没有一套完整的理论来对近百年——乃至三千年——的中国政治经济的演变作一番通盘的了解,而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地去搞一点一滴的改革,那就必然扶得东来西又倒”。

胡老夫子如果知道他的入室弟子这样给他盖棺定论,定会气得从棺材里坐起来。

生死以之,忙了一辈子竟然被弟子说成了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江湖郎中。

胡适生前建树颇多,也因此被“我的学生毛泽东”组织了大陆学界搞了数百万字的批判。胡适膝下有二子,长子胡祖望,得名于胡母冯顺弟,有光宗耀祖之意;次子胡思杜,由胡适亲赐,寓意“思念杜威”,既表达了他对老师的敬重之情,更含着他一生对自由主义的坚定信仰。1949年后,胡适去了美国,祖望继续留在美国,而思杜却留在了大陆,并于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改造。

“不要儿子,儿子来了。”胡适曾说,“思杜是我创造的。”大意是说中国该选择杜威,更要一代代“思杜”下去,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的儿子竟会朝他飞来投枪,称他是“帝国主义的走狗”。1951年,胡思杜在《中国青年》上发表了《对我父亲——胡适的批判》:“他对反对派的赤胆忠心,终于挽救不了人民公敌的颓运,全国胜利来临时,他离开了北京,离开了中国……今天,受了党的教育,我再不怕那座历史上的大山,敢于认识它,也敢于推倒它,也敢于以历史唯物主义的天秤衡量他对人民的作用。从阶级分析上,我明确了他是反动阶级的忠臣,人民的敌人。在政治上他是没有什么进步性……在他没有回到人民的怀抱来以前,他总是人民的敌人,也是我自己的敌人。”胡适获悉其子“因受中国共产党人的赤化反戈一击”,谴责他是“反动派的忠实官吏及人民的公敌”消息后,作出意味深长的评论。他说,就目前的情形而言,没有“沉默的自由”导致这种滑稽事件的发生。我们所有的人对此一定会感到非常难过,不是为胡适博士,而是为被迫作出这种虚假荒唐声明的年轻人。

1952年1月20日《大公报》总编辑王芸生发表文章,说“胡适这个人,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爬上买办资产阶级的一个典型。他爱出风头,热衷名利,矛盾善变,走上风,往上爬,爬进买办资产阶级的营垒,成了勾结帝国主义出卖国家民族利益的反革命派。据胡适的一位老同学告诉我:胡适留学美国,原是学农的,到辛亥革命成功,他说他‘有做大总统的希望’了,就弃农改学文哲了”。

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王芸生和储安平一样,都是旧中国了不起的媒体人士。然而,相较而言,储安平保持了自己的风骨。王芸生的转变是显而易见的,比如抗战一胜利王芸生就表示:“我们建议政府要做一件事,就是:取消新闻检查,开放言论自由。”(《政府可以先做一件事》,1946年9月1日)当《大公报》记者因采访学潮而被逮捕时,他义正词严地抨击了国民党当局的暴行,并尖锐地指出:新闻检查不仅有“掩饰罪恶,包庇顽邪”的作用,而且还会“使政府与人民都受了蒙蔽……使报纸丧失了信用”;在这种情况下,“一切撒谎欺罔的责任”,就只能“由执行新闻检查的政府一肩承担”了(《逮捕记者与新闻检查》,1947年6月)。然而1949年到1952年,《大公报》的发行量从16万份急剧下降到6万多份,广告收入减少了60%。王芸生以阶级斗争的理论为武器,不断地反省、检讨、自责。而在1931年,胡适在《后生可畏》一文中曾经赞扬《大公报》,“不但从一个天津的地方报纸变成一个全国的舆论机关,而且安然当得起‘中国最好的报纸’的荣誉”。原因是《大公报》坚持了两个底线:一是“登载确实的消息”,二是“发表负责任的评论”。

从1949年开始,京津地区高校和文艺界陆续掀起整风和批胡运动。北大副校长汤用彤、北大法学院院长钱端升、清华哲学系主任金岳霖以及梁思成、朱光潜、费孝通、顾颉刚等名教授都纷纷著文批判以胡适为代表的中国自由主义思潮。1954年12月9日,郭沫若在《人民日报》发表《三点建议》说:“中国近三十年来,资产阶级唯心论的代表人物就是胡适。”郭是50年代大陆批胡的主帅,他在1954年11月8日接见《光明日报》记者时说:“我们在政治上已宣布胡适为战犯。”其后一直到“文革”,作为“买办资产阶级代表和唯心主义代表”的胡适终于被轮番批得千疮百孔。同样,1949年11月,胡适在台湾以发行人的身份出版了《自由中国》。《自由中国》标榜自由、民主,讨论的问题从理论到实际,其根本主张是言论自由和建立反对党。应该说,胡适的这些主张对于台湾当权派同样是致命的。蒋介石将胡适的思想视为其潜在的敌人,欲除之而后快。他们先是散发一些批胡反胡的小册子,比如《胡适与国运》、《向毒素思想总攻击》。后者第一条即是:“有一种叫《自由中国》的刊物,最近企图不良,别有用心,假借民主自由的招牌,发出反对主义,反对政府,反对本党的滥调,以达到颠倒是非,淆乱听闻,遂行其某种政治野心的不正当目的。”

1930年4月,胡适曾写信给杨杏佛,称“我受了十年的骂,从来不怨恨骂我的人,有时他们骂得不中肯,我反替他们着急。有时他们骂得太过火了,反损骂者自己的人格,我更替他们不安”。50年代,他又说,“我挨了四十年的骂,从来不生气,并且欢迎之至”。说这话时,他大概不会料到,1957年,儿子胡思杜被划为右派,后自杀身亡。

胡适痛失骨肉,“思杜”的希望化做一缕轻烟。历史以其特有的残忍将胡适的自由主义大旗扔进了虽前仆而无后继的悲观处境。江冬秀常抱怨,“胡适房间里给死人的地方多(胡适爱藏书),给活人的地方少”,事实上,胡适彼时,凄凉晚境,已经无人愿为他挺血肉之躯,更不会如他改写的《西游记》第八十一难“观音点簿添一难,唐僧割肉度群魔”般割肉喂了小鬼,一切苦难只得由他自己去担当了。

笔者花了半年时间苦读胡适文集,时长痛短痛,嘘声震壁。以下胡适诸多理论,几十年后海峡两岸都在悄悄实践着:

只有实践证明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见《胡适文集》第一卷318页,胡适的真理观);

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胡适版“摸着石头过河”);

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胡适的实用主义);

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胡适的多元论);

教育破产的救济方法仍是教育(“再穷也不能穷教育”);

把国民党分成两半或成立一个新的政党实行民主政治(胡适的两党制设想几十年后在中国台湾实现);

宪政是宪政的最好训练(国民党放弃党政与训政走向宪政);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台湾解开报禁)。

……

胡适说,“生命的意义就是从生命的这一阶段看生命的次一阶段的发展”,可惜胡适大半辈子看到的只是我们这个民族的荒诞与扰乱。在《晚清七十年》中,唐德刚曾说中国穿越历史的山峡,大约要花两百年的时间(1840-2040)完成第二次社会文化转型。但只要你看看中国这近一个世纪的理论折腾,你就知道胡老夫子为什么在棺材里仅坐起来一次是不够的。笔者相信胡老夫子所舶来的杜威主义是一点一滴真诚的社会改造。胡适不仅是约翰·克利斯朵夫,更是奥里维,他是思想之军,而不是暴力之军。他被忽略了,却从未有人能把他击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