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大学生GE阅读(第4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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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日本文学民族特性论(3)

三、审美取向:以小为美的“人形趣味”

日本文学的第三个特征是“以小为美”的审美取向,如果要为这种趣味找一个象征物的话,那就是“人形”。人形就是人偶,或称偶人,是日本人最为钟爱的一种手工艺品,其特点是小巧,它因小巧而显得精致,因小巧而显得美与可爱。这种小巧、精致、可爱的“人形趣味”,深深植根于日本的文化,影响了日本文学的面貌。

以小为美的“人形趣味”的形成与日本的生活环境有关。相对封闭的岛国环境,少有的单一民族国家,使得日本人善于在小范围内、小圈子内行动,喜欢在细节上用功,宏观总括力贫弱,而微观把握力较强。形成了日本人的所谓“岛国根性”。“岛国根性”表现在文化创造力上,就是善于“缩小”而拙于“扩大”。与同样是岛国的英国比较,就更可以看出日本人的这一特性。英国人虽处岛屿,但具有极强的大陆意识与全球视野,15世纪以后,通过战争与和平等种种手段,建立了在各大洲拥有广大殖民地的世界第一王国,使英语由一种较为后进的语言而成为当代最为普及的世界性语言。

历史上,当日本人在岛国的狭小范围内努力经营的时候,国家和社会往往兴旺发达,而当它试图“扩大”、扩张自己,使“小日本”成为“大日本”的时候,往往事与愿违。日本人也曾经试图“雄飞海外”,早在16世纪末,丰臣秀吉为实现将日本首都建在北京的梦想,发动了侵略朝鲜的战争,20世纪上半期又发动了对中国及亚洲的侵略战争,但都以失败而告终。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日本人在具体的战役中常常能够占上风,但由于总体战略上的错误,每一次局部的胜利都为总体上的失败埋下了伏笔,显示了“小”的战术上的精明,“大”的战略上的拙劣。上千年的岛国文化积淀,历史的经验与教训,使日本人逐渐在“缩小”上找到了自己的文化定位,形成了“以小为强”、“以小为美”的价值取向,造就了鲜明的文化特色。这首先表现在物质产品的方面,小巧玲珑成为日本产品的特性。例如从中国和朝鲜传到日本的团扇,经古代日本人的折叠缩小,发明了折扇;各国都使用的展开的雨伞和阳伞,经现代日本人的折叠缩小,在1950年发明了便于携带的折叠伞,在1980年代又进一步发明了长度仅有18公分的三段式折叠阳伞。在图书的印制方面,袖珍的口袋本图书,日本人称之为“文库本”,做得简朴而又精致小巧,深受读者喜爱,在种类上占到了日本图书出版的三分之一,在发行量上占了将近一半,这在各国图书出版中都是罕见的。一般认为,在当代世界,美国科学第一,日本技术第一,在科学上日本人的原创性并不突出,但却善于将别人原创的东西进一步精致化、微型化。战后,日本生产的收音机、汽车、照相机、电脑等机械和电器产品,也都以轻便小巧行销世界。日本的集成电路芯片,在全世界做得最小,成为日本高科技的象征。在文化与文学方面,古代日本人接触了大陆文化后,深感岛国的狭小,在自卑之余,有意识地将“小”的自卑心理,渐渐转化为一种自豪与自信,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流传已久的以“小”胜“大”主题的民间传说故事中得到印证。日本的民间故事中的英雄人物,常常是个小不点儿。例如《一寸法师》中的一寸法师,生下来还没有手指大,却战胜了巨大的魔鬼;《五分次郎》中的五分次郎是从一个老奶奶的拇指里生出来的,只有五公分高,他们都勇敢地钻到魔鬼肚子里,令魔鬼乖乖求饶;《桃太郎》中的桃太郎是桃子中生出来的小人儿,却率领各种动物构成的大军,远征鬼岛,大获全胜;《竹童子》中的竹童子是从竹心里生出来的,却成为勇敢的武士。江户时代江岛屋碛的小说《豆男》中的主人公豆右卫门是一个豆子般大小的男人,却是官运亨通,艳福不浅。这些故事所表现出的,是“小的就是强的”这样一种心理上的自我暗示。在日本最早的传奇物语《竹取物语》中,比拇指肚还要小的赫映姬却成长为日本无双的美女,引来了许多慕“美”而来者,体现出的就是“小的就是美的”这样一种理念。平安时代女作家清少纳言在随笔集《枕草子》第136节中的一段话,颇能表明日本人的“以小为美”的审美意识。她写道:可爱的东西是:画在甜瓜上的幼儿的脸;小雀儿听见人家啾啾地学老鼠叫,便一跳一跳地走来……三岁左右的幼儿急忙地爬了来,路上有极小的尘埃,给他很敏锐地发现了,用很可爱的小手指撮来,给大人们看,实在是很可爱的……雏祭(桃花节)的各样器具。从池里拿起极小的荷叶来看,极小的葵叶,也都很可爱。无论什么,凡是细小的都可爱。

日本语言文学中的这种“以小为美”的缩小趋向,表现为对大陆文化的删繁就简,从文字上看,众所周知,日本的字母“假名”就是将复杂的汉字删繁就简创造出来的。

日本文学的各种文体,都以体裁短小、字数少,格局狭窄为特色。例如,古代第一部和歌总集《万叶集》中的和歌,题材有长歌、短歌、旋头歌等形式,但到了《古今集》,篇幅较长的长歌等类型都被淘汰了,只剩下了“五七五七七”31个音节的短歌,“短歌”本身就是对汉诗的简化和短小化,日本古代歌人根据一句汉诗就可以写成一首短歌,这就是所谓“片歌取”的方法,到了后来,“五七五七七”变成了“五七七”共17个音节的俳句,使俳句成为世界文学中最短的诗型。可见,在日本韵文的发展演变历程中,短歌将汉诗缩小,俳句又将短歌缩小,遵循的都是“缩小”趋向。在散文方面,平安王朝的《伊氏物语》等“歌物语”是以一两首和歌为中心写成的小故事,篇幅一般只有两三百字,简短得近乎没有叙事情节。《宇津保物语》、《源氏物语》尽管篇幅很大,但内部的结构却像日本人最爱吃的“饭团”,是一粒粒米攥起来、粘合起来的,在结构上具有非逻辑化、零散化的特征。归根到底还是以“小”的片段故事为基本单位。在日本古今文学中,最具有特色的不是那些鸿篇巨制,而是那些短小的体裁,例如戏剧中的讽刺短剧“狂言”,近代小说中的短篇小说,特别是大正末年,冈田三郎、武野藤介等作家提倡写二三页稿纸长的微型小说,这种小说发表出来所占篇幅类似手掌大小,被称为“掌小说”,后来川端康成亲自写出上百篇“掌小说”,星新一发明了“一分钟”小说,将微型小说的流行推向高潮。微型小说在日本如此受人欢迎,这在外国文学中是罕见的。

日本文学中的“缩小趋向”不仅表现在外在形式、体裁上,更表现在文学艺术作品所营造的艺术空间上。日本人不太喜欢荒漠的自然风景,而喜欢人工化的自然,于是庭院园林艺术、盆栽艺术、插花艺术,都表现出了将大自然缩小、使其“小自然”化的审美趣味。在日本各个城市,马路两侧的行道树,院子中的树木,公园里的松柏,都定期进行人工修剪,使树冠保持小巧可爱的形状。日本作家不喜欢描写宏大的场面、壮观的景象、崇高的形象,而是喜欢描写庭院景色、室内气氛,让人物在狭小的空间格局内行动。所有的日本文学名著的空间特点都是狭小,以《源氏物语》为代表的古典文学,以“私小说”为代表的近代纯文学,从空间上说都可以叫做“室内文学”或“家屋文学”。当日本文学迫不得已要描写广阔空间的时候,都像日本的庭院艺术一样,遵循着将大自然缩微、缩小、拉近的原则。逐渐将远景淡出,而将焦点集中在狭小空间的事物上。当代韩国学者李御宁在《日本人的缩小趋向》一书中谈到日本文学空间缩小化的问题时候,例举了日本近代著名诗人石川啄木的一首短歌:东海の小岛の矶の白砂

われ泣きぬれて

蟹とたわむる

这首和歌的大意是:“东海的小岛上的海岸的白色沙滩上,我哭出了泪水,摆弄着一只螃蟹。”引人注目的是在第一句中,诗人用了三个结构助词“の”(“的”)将四个表示空间的名词——“东海”、“小岛”、“矶”(海岸)、“白沙”——连接起来。短歌素以简洁著称,从汉语和英语的角度看,一个短句中连用三个“的”,显得相当累赘和啰嗦。

但李御宁认为,石川啄木正是因为连用了三个“的”,才能够将空间一层层地逐渐压缩。“首先把辽阔无际的‘东海’,用‘的’缩小至‘小岛’,然后从‘小岛’到‘海岸’,再从‘海岸’到‘白色沙滩’,一层层压缩,直至压缩成一个点——‘螃蟹’的甲壳,最后用‘我哭出了泪水’把一片汪洋大海变成了一滴眼泪。”从比较文学的角度看,欧洲文学、中国文学在写到类似场面的时候,作者或许更喜欢让抒情主人公主人直接面对广阔无垠的大海,而不是脚下的海滩和小小的螃蟹。再如《夏目漱石》的长篇小说《我是猫》,所有场景几乎都安排在房间内,而且主要是主人公的书房内。川端康成的《雪国》,一开头就写道:“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了。夜空下白茫茫一片。火车在信号灯前停了下来。”用“穿过隧道”,将“雪国”与外界分割开来,以便使“雪国”成为一个可以置身其中的有限的特殊空间。有的作家更有意识地将描写狭小空间作为一种艺术追求,例如岛崎藤村在谈到长篇小说《家》的写作时曾不无自负地说:《家》“对屋外发生的事情一概不写,一切都只限于屋内的情景。写了厨房,写了大门,写了庭院。只有到了能听到流水声的屋子里才写到河……运用这种笔法要写好这《家》的上下两卷,长达十二年的历史,很不容易”。在日本文学中,作家诗人们就是这样使用一切手段将大的环境、大的事物加以缩小,以追求“人形趣味”,求得“小”中之美。

(演讲者系中国东方文学研究会会长、中国比较文学教学研究会副会长,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