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里,大雨仍然铺天盖地的下,不减反增,打雷也打的越发的勤,叫人听得心惊,闪电晃得天都是白晃晃的一片。
胆小的人家不敢去睡,生怕这天突然就塌下来了,一家人便抱成了一团,雷鸣间歇时,还能听到好几家孩子的哭声,和着杂乱无章的雨声一起,叫人发慌。
尚乙躺在床上,望着白晃晃的窗外,怎么也睡不着,暴雨声中,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哭的这样厉害,明日喉咙必定是要发痛的,心里忍不住暗暗叹息。
再抬头向窗户瞧去,只见白晃晃的一片,接着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雷声,似乎劈到了谁家房屋,房梁蹋落下来的声音很清晰,就连房瓦落地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想来是不远的……
不远!
尚乙赶到后院时,入眼已是一片狼藉,天雷将偌大的宅院都夷为了平地,雷火所到之处,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
也因着雨势过大,天火才没烧起来,虽然后宅都被劈塌了,但天雷始终都落在中间的那间屋子。
这天雷并非一般的天雷,乃是天罚,就是世人常说的“天谴”,想来是那屋里有人做了逆天之事,才惹得这样厉害的雷刑。
望着雷电落下的地方,尚乙心里一阵乱跳,一道闪电落下,只见废墟间站了一个红衣女子。
不!
季岁穿的是白衣,那红衣是血染透了的。
在她旁边也坐了一个人,应当也是穿的白衣,只是衣服都被天雷劈焦了,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轰隆”一声,一道天雷结结实实的劈在那人身上,素来狡猾如厮的穆公子,竟也有坐着等雷劈的一天。
尚乙眼睁睁的最后一道天雷落在了穆知微身上,只见那人动都没动,好像是不会动了一样。
随后,天地归于平静,没有铺天而来的大雨,亦没有慎人可怖的雷电,就连呼吸都快没有了。
月亮升起来了,天地之间又是一派祥和,尚乙站在废墟处,只见脚下的雨水都是红色的。
心,似乎被人掐了一下,痛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尚咬着发抖的牙关,一步一步的走向废墟深处,穆知微仍然屹立不倒的坐在那里,只是他身旁的季岁变得渐渐分裂了。
她笑着抚了抚头上的那朵小黄花,被雷劈的只剩下一片花瓣了:“道长,佛珠就送给你了。”
话音刚落,她的身体就开始幻化成许多白色蝴蝶,到最后脸也看不见了,只见一群白蝴蝶四处散去,只剩下头上的那朵跌落在泥泞里的小黄花。
“等……”尚乙的那个“等”字消失在了风里。
刚捡起地上的小黄花,结果剩下的那一片花瓣也落了,她蹲在纹丝不动的穆知微面前,将花杆子插到了他头上。
“你看,你还是没能护住她。”伸手擦去他手上的血,结果刚擦了马上就又流出来了。
“穆知微,你……”话还没出口,自己就先蹲着哭了。
你可别死啊……
这世上就一个穆知微,你要是死了,就没了。
尚乙不是没经历过生离死别,却是第一次如此深刻的体会到,原来这般刻骨铭心。
三日衣不解带的照顾,穆知微终于醒来了,刚睁开开心,就疼的的冒出了冷汗。
尚乙总算是舒了一口气,醒了就好,至于疼、疼疼也好,至少还活着。
穆知微躺在床上不敢动弹,略微一个动作,就咬牙切齿的疼。
因为是天雷的缘故,所以伤口不容易好,这会儿还有几处严重的地方在渗血。
尚乙盯着他有一瞬间的愣神,看久了躺着不动的穆知微,突然活了过来还有些不习惯。
“季岁……”声音很轻,开口时似乎扯到了伤口,皱了皱眉头,其实也说不上什么伤口,全身都是,不像刀砍那样,好歹还有个下手的地方。
七道天雷劈下来,身上已经找不出一块好地方了,好几处严重的,皮肤都劈的有些发黑了,给他清理伤口的时候,一大盆白布全都染红了,挂个牌子,都能开个染坊。
“她散魂了。”尚乙垂目,将被子往他肩膀上扯了扯。
穆知微除了一声喟叹,便没说什么了,十道天雷,季岁承了三道,她是阴魂,受不住天雷,这是早就知道的。
“你就不想问问?”
问问?
问什么?
问季岁为何事而来,又因何事而去?
她与穆知微做了怎样的交易,又做了些什么事情才引的那样厉害的雷刑?
三道天雷便尚使季岁散了魂,为何生生捱了七道的穆知微却活了下来?
这些事情她不是不想问,但又以什么立场去问?
很多事不是非要说出来的,想想也就明白了。
“等你好了再说。”
“好。”小道长的眼眶有些发青,应当是许久没睡过了:“你去歇会儿,有事我叫你。”
尚乙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然后就转身出去了。
穆知微心里也不好受,自打花楼一事之后,尚乙便又和她生分起来了,那天早上他也是真的气到了。
有时候,他倒宁愿她能骂他一顿,自甘堕落也好,有伤风化也好,总比她一声不吭的拦在自己身上的好。
就像一株高山上的花,你努力攀爬许久,终于爬上去了,才发现它原来是一朵云,只是在此处歇歇脚,抓不住也摘不到,所有的努力都显得荒唐可笑。
尚乙没去休息,而是去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面,三天没吃饭了,胃里早就空了。
穆知微伤的极重,大夫说每天要换一次药,伤口不能闷太久了,要适当的透透气,穆知微动弹不得,这些事便都有尚乙来做。
估计是以前没照顾过伤病之人,而且穆知微以前也没受过这么重的伤,两人都没经验,有些不知所措,一番折腾下来,刚包好的伤口又被血水渗透了。
穆知微更是疼的面色苍白,还只能暗暗咬牙忍着,就怕着小道长又钻牛角尖。
“疼的厉害?”穆知微面色苍白,额头上都冒汗了。
“比先前好多了。”除了项背之处火辣辣的疼。
“那就喝药吧。”端过桌上那碗似曾相识的汤药,递到穆知微面前。
穆知微有些哆嗦,先前看尚乙一碗接着一碗的喝,还不以为然,眼下轮到自己,才知道喝药不易,大概这就是现世报。
喝完了药,两个人便没话说了,这几日穆知微也好转了不少,不用时常昏睡,大多时候都是清醒的。
喝完了药,将碗递给尚乙:“我跟你说说季岁的事吧。”别看季岁看似冷清,其实巴不得有人能记住她,逢年过节的时候给她烧点纸钱。
尚乙点了点头,还是开口问了:“她是为了那个小和尚散魂的?”虽然那和尚已经故去百年,但总觉得和他有关。
穆知微点了点头:“她心中一直愧疚,以前觉得是自己见死不救,后来时间久了,总觉得是自己害死那全寺的和尚一样。”
这愧疚啊,把人的心架在火上烤,就看谁能熬得住。
“那和尚已故去百年,恐怕早就投胎转世了。”她就算散魂了,也无济于事。
“是啊,小和尚行了六世善行,偏偏最后一世造了杀孽,十二条人命,判了三世的乞丐命。”说到最后,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就是天道。
“确实是天道不公。”尚乙握着手中的热茶,想起了季岁那天暖手的样子,其实,没多大用处,一会儿就凉透了。
“小道长,这话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她以后是要飞升的人。
未待尚乙反驳,他又继续道:“其实,命书并不是只有天师能改,就算是天命孤苦,只要有人愿意替他承受罪孽,天书上就不得不改笔,但这种事情乃逆天之举,就算是能承受恶果,也逃不过天罚,所以古往今来,没几个愿意的。”
“那他改了什么命格?”
“大富大贵,不愁吃穿,上有父母慈爱,下有兄弟和睦,对了,还有一个温柔贤惠的夫人。”人生所求,不外如是。
“是个好命。”
“确实好命,毕竟赔上了一条命。”总要值得。
“那她呢,生前又是因何而亡?”看她年纪,去世时应当不过二十。
“送亲路上,被他爹一碗药毒死的。”穆知微扯了扯被子,将一段血淋淋的往事揭开,轻飘飘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却莫名难受。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摇摇欲坠的季氏江山,眼看就要走到尽头了,却总有人不甘心。
季岁的爹是皇帝的亲兄弟,正儿八经的郡王,只是他兄弟登基之后就把他发配到闵州城来享福了。
他娘是礼部侍郎家的嫡女,京城出了名的才女,嫁给她爹没没两年,也跟着到闵州城享福来了。
季岁是到闵州城的第三年怀上的,当时他爹高兴坏了,一心想要个世子,长大了好为自己争口气。
结果她爹的小妾,也就是季岁她姨娘,一看事情不对,眼看着就要失宠,悄悄到药铺买了一剂红花,活血化瘀的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