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
一季通灵,四季便可称神。
那是神话里的上古之树,凌驾万物之上的奇木,生来便带着得天独厚的珍贵,只需挨过四季岁月,便可通天化神。
可是啊,那三万两千年的风雨岁月,太过漫长了!
莽莽深山中的悠悠岁月,无休无止,花草枯荣之间,飞禽走兽已不知几度轮回,嗷嗷小儿到耄耋老翁亦不过须臾之间。
生命流逝的太快,连活着的印记都找不到。
穆知微是一树八千岁的大椿,堪堪一季便通了灵根的椿木,骄傲恣意,不愿在那深山老林里荒废度日。
只觉大千红尘花花世界,哪样不比山里来的有趣,便是不做神仙也没什么可惜的。
可是,五岁小儿尚且知道一句“后皇嘉树,橘徕服兮”,离根之木焉能盛乎。
穆知微醒来的时候,尚乙就坐在他身边,床上放了热腾腾的面,没有坨,好似一切都回到了那天一样。
“你……”
“我……”
到底还是回不去了。
“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尚乙欲起身端面,却被穆知微拉住了。
“关于交易的事,我想和你说说。”
尚乙点了点头,其实,她的心里终究还是在乎的:“这一路走来,你究竟掺了几分真心?”
只是为了交易,亦或是……
“十分!”穆知微紧紧的盯着她,生怕她不相信。
“刚开始呢?”是无意还是有意?
“刚开始……”穆知微拉着尚乙的手渐渐地松开了:“刚开始确实是,但后来,也是真的喜欢了。”
“后来,是什么时候?”尚乙捏着袖口,手有些发抖。
这次,穆知微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一开始便带着虚情假意,到后来,什么时候变成真心实意了,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尚乙强颜欢笑的打破了沉默:“吃、吃面吧。”说罢便将桌子上的面端给了她,虽然尽力掩饰,但端碗的手还是忍不住的发抖。
“你好好吃,我先出去了。”穆知微想叫住她,可他发现,即便是就是叫住了,有能说什么呢?
说他痛改前非?
说他真心实意?
呵,连自己都不信。
尚乙走到门外后,便再也止不住的发抖,尽管强忍着,眼眶却还是红了。
“跟我回青煌山。”尚甲现在不远处,难得有为人师表的样子。
尚乙没有答应,即便是这个时候,她还是没有忘记,答应过穆知微不回去的。
尚甲恨铁不成钢的“哼哼”了两声,便走了,其实,他挺想一剑劈了里面那只妖,不仅拐走了他唯一的弟子,还把他困了两个月。
若非他被雷劈了法力不济,估计自己现在还没出来,一想到全部都是他设的句,就为了套自己的小徒弟,心里就恨得牙痒痒。
尚甲气冲冲的踹开房门,因为太用力,所以又断了几根木板。
本就怒火冲天的尚甲,一看到屋里坐着的人,满腔怒火顿时就喷涌而出了:“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的。”举着剑就过去了。
先前,若非尚乙拦着,他早就冲上去了,这下子,没人拦,更好!
穆知微正要躲避,结果体力不济,一时摔在了桌上,打倒了空茶杯。
尚甲愣了愣,这妖怪太狡猾了,他还没动手呢?
“你带她回青煌山吧。”穆知微忍着疼痛,看起来好似比上回被天雷劈还要虚弱。
尚甲半信半疑的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才把剑收起来:“你……又想干什么?”
“你们青煌山收她不就是为了重振声威吗,她这一世历的是情劫,只要情缘断了,自然就能飞升。”穆知微费了很大力气才靠着桌子站好。
“自然不是。”虽然刚开始确实如此,但后来他早就不在意这些了,不过,她要是能飞升,于公于私,都是好事:“情缘天定,你怎么断?”
“我自有法子,你只要带她回青煌山就行了。”
“她不跟我回去。”说到这里,尚甲更气了,这椿妖除了一副空有其表相貌,还有什么好的。
“一个月就好,留她一个月,实在不行,半个月也行。”他现在的样子,也许连半个月都用不了。
“……好。”
尚甲虽然看起来不着调,做起事来却毫不含糊,应下穆知微那天晚上,便去找他的小徒弟说了。
尚乙是不想回青煌山的,至少不是现在,穆知微伤那么重,她心里放心不下。
但尚甲说,今后即便是不回去了,也要去跟师伯师兄们告个别,毕竟都是从小看着长大的,而且,他已经写信说要回去了,大伙儿都在盼着。
至于穆知微,他一个千年大妖,一时半会儿也没什么,实在不行,半个月后再回来不迟。
尚乙想了想,觉得师父说的也有理,穆知微这两天看起来好了不少,都能在院子里转悠了。
况且,虽然她不是那种计较的人,也知道那时候不过都是初识,自己尚且小心翼翼的,更不该去要求他的真心,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疙瘩,清净清净也好。
这日,天色昏沉,穆知微一个人躺在桂树下的摇椅上不敢动弹,一来是怕冷,二来是实在没那个力气了。
一阵微风吹过,桂树上的叶子便唰唰而下,仔细看,还能看到树叶已经开始泛黄了,八月的桂树,本该是花开时节才是。
“连你也不行了。”穆知微看着落了满怀的树叶,还在不断地增多。
桂树没有回答,亦没有任何的动作,只是随着微风不断摇晃。
“其实,今天不会下雨的。”穆知微看着昏沉的天,脑子里想着小道长他们走到哪里了。
尚乙师徒是早上走的,天色也昏沉,两人一人拿了一把伞,虽然穆知微想告诉他们,今天不会下雨,但还是没说,好歹留个念想的东西。
“那你怎么不早说。”
门口处,有人身着灰色道袍,携了一把伞,带来了一片光明。
“你——怎么回来了。”虽然很疼,虽然没力气,但穆知微还是站了起来。
“天要下雨了,怕你没伞。”尚乙扬了扬手中的伞。
穆知微笑了:“是啊,今天还是有可能会下雨。”
尚乙走了进来了,像她第一次跨进这个宅子一样,小心慎重。
穆知微拉着她的手,将引到桌子前坐下,拂掉了桌子上的树叶。
“我想清楚了。”尚乙拉着他一起坐下:“以前的事都是以前,再计较那也是过去的事了,眼下、以后,才是力所能及的。”
穆知微捏着尚乙的手,满心欢喜,却又怕她没想清楚:“阿茵有一句说的没错,其实你是可以飞升的。”
之前,她也是想过飞升的,只是后来觉得没有天赋才放弃的。
“你不愿成神,我也不想飞升,在凡间厮混一辈子,也挺好的。”
后来,两人就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
穆知微说,尚乙这一世历的是情劫,所以注定过不去了,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心里总放心不下,放下不下他的伤,也放心不下他的人。
闵州城的天总是昏昏沉沉的,却又不下雨,可她还是找了个拙劣的借口“要下雨了,怕他没伞”,她是这样说的。
那时,师父的脸都气红了,估计憋了一肚子的气,最后还是咽下去了,气呼呼的叮嘱了两句就走了。
舍不得,终究还是舍不得啊!
“对了,你和阿茵做了什么交易?”尚乙突然来了一句。
“这……”穆知微以为尚乙又要旧事重提,寻思着该怎么开口。
“你别多想,我只是有些好奇,你都这般厉害了,阿茵能许你什么?”
“它。”穆知微指了指身侧的桂树:“桂树本就比其他树木有灵根,活了百年已经开了灵智,后来被阿茵看上了,便引清水河河水滋养,并掺和魂力,所以,这树便认了她为主人。”
“你的原身应当比它珍贵许多。”
“嗯,但毕竟还是颗树,离根百年十年尚可,数百年就难说了,加上我天劫将近,所以要提前做好准备,届时,可用来休养生息。”
“天劫!”尚乙只觉得人都是虚的:“你现在的样子,能撑过去吗?”尚乙抓着他的手,她虽然没受过天劫,却也知道,扛过去了是更上一层楼,扛不住则是灰飞烟灭。
“宽心,我可是千年大妖。”
“可是……”尚乙有些慌乱的看了看四周,最后把目光落在腕子的佛珠上:“你戴着,至少也能分担些许。”虽然是佛家之物,季岁都能戴,他应当也无碍的。
穆知微看着小道长急急忙忙的把佛珠戴到他手上,其实,当初替季岁给那小和尚改命,为的就是这佛珠,好在天劫到来时撑上一撑。
“别急,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到时候,只要这颗桂树活过来了,我就还在。”
尚乙看着身旁逐渐失去生机的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好,我信你,但你记着,一定要回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