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致第一
本篇是作者为《颜氏家训》写的自序,作者阐明了写作本书的目的:一是将自己一生的经验和心得系统全面地整理出来,并把它们传给后世子孙,希望可以约束后世子孙,并对子孙后代有所帮助。二是与大多数圣贤之作相比,他重点强调家庭教育的重要性。
夫圣贤之书,教人诚孝[1],慎言检迹[2],立身扬名[3],亦已备矣。魏、晋已来,所著诸子[4],理重事复,递相模效[5],犹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6]。吾今所以复为此者,非敢轨物范世也[7],业以整齐门内[8],提撕子孙[9]。夫同言而信,信其所亲;同命而行,行其所服。禁童子之暴谑[10],则师友之诫[11],不如傅婢之指挥;止凡人之斗阋[12],则尧舜之道,不如寡妻之诲谕[13]。吾望此书为汝曹之所信,犹贤于傅婢寡妻耳。
【注释】
[1]诚孝:忠孝,《颜氏家训》是隋朝时期的作品,为了避隋文帝父亲杨忠的名讳而将“忠”字改为“诚”字。
[2]检迹:检,检点、约束。迹,行为。行为自律,不放纵,六朝时的习惯用语。
[3]立身:树立自身,干出一番事业。
[4]诸子:本指先秦诸子。这里指魏晋以来的学者阐述儒家诸子学说的著述。
[5]模效:模仿,效法。
[6]床:当时的床兼指坐具和卧具,此句比喻重复而无用地做事。
[7]轨物:物,事物。“轨物”指作为办事处世的规范。
[8]门内:家庭的内部。
[9]提撕:本义为拉扯;引申为提醒、教诲。
[10]暴谑(xuè):戏闹。
[11]师友:可以求教的师长。
[12]斗阋(xì):争执。
[13]寡妻:正妻。
【译文】
圣贤的书籍,教诲人们做人要忠诚孝顺,说话要谨慎,行为要庄重检点,要成为高尚的人并且宣扬美好的名声,所有道理,他们已经说得很详细了。魏、晋以来,阐述诸子思想的著作,道理重复,内容相近,互相模仿,就好比屋里又建屋子、床上又放床一样,都显得多余了。如今,我来写这种书,并不敢以它做大众的为人处世的行为规范,只是为了用来整顿家风,教育子孙后代罢了。同样的话,因为是亲近的人说出的就信服;同样的命令,因为是敬畏的人发出的就执行。要禁止孩子的嬉戏打闹,师长的劝诫比不上保姆的命令;要制止兄弟间的争执,尧、舜的教导比不上他们妻子的劝解。我希望这本书能被你们接受,希望它的贤明能胜过保姆、妻子的话。
吾家风教[1],素为整密[2]。昔在龆龀[3],便蒙诱诲;每从两兄,晓夕温凊[4],规行矩步[5],安辞定色,锵锵翼翼[6],若朝严君焉。赐以优言,问所好尚,励短引长,莫不恳笃。年始九岁,便丁荼蓼[7],家涂离散[8],百口索然[9]。慈兄鞠养,苦辛备至;有仁无威,导示不切。虽读《礼传》,微爱属文[10],颇为凡人之所陶染[11],肆欲轻言[12],不修边幅。年十八九,少知砥砺[13],习若自然,卒难洗荡,二十已后,大过稀焉;每常心共口敌,性与情竞,夜觉晓非,今悔昨失,自怜无教,以至于斯。追思平昔之指[14],铭肌镂骨[15],非徒古书之诫,经目过耳也。故留此二十篇,以为汝曹后车耳[16]。
【注释】
[1]风教:家教。
[2]整密:严肃,完备。
[3]龆龀(tiáo chèn):儿童垂髫换齿之时,引申指童年。
[4]温凊(qìnɡ):温,温被使暖。凊,扇席使凉。古代子女侍奉父母之举。《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
[5]规行矩步:规,圆规。矩,直角尺。行动谨慎,举止端庄。
[6]锵锵翼翼:步趋有节,行为恭敬。
[7]丁:当,适逢。荼蓼(tú liǎo):荼,苦菜;蓼,辛辣的野菜,处境艰难困苦。
[8]家涂:家道。
[9]百口:全家人。索然:萧索,无生气的样子。
[10]属(zhǔ):做文章。
[11]陶染:熏陶,影响。
[12]肆:放肆。轻:草率。
[13]少:略,稍微。砥砺:本指磨刀石,引申为磨砺。
[14]指:通“旨”,志趣意愿。
[15]铭肌镂骨:铭、镂,刻。
[16]后车:后来之车,引申为借鉴。《汉书·贾谊传》:“前车覆,后车戒。”
【译文】
我家的家教,向来严肃缜密。在我还小的时候,就受到了这方面的教诲;每天跟着我的两位兄长,早晚孝顺侍奉双亲,冬天暖被,夏天扇凉,言语安详,神色平和,恭敬有礼小心翼翼,就好像觐见君王一样。长辈经常勉励我,关心我的喜好,鼓励我克服自己的短处,发扬自己的长处,态度都十分恳切深厚。我九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家道中落,人口萧条。慈爱的兄长抚养我长大,非常辛苦;但他有慈爱而少威严,对我的引导指示不那么严厉。我当时虽然也读了《礼传》,也对写文章有些爱好,在与世俗之人交往的过程中很大程度受到了他们的影响,所以轻狂放纵,言语轻率,不注重容貌的整洁庄重,不修饰边幅。到了十八九岁时,才知道应该稍加磨砺自己,但因习惯已成自然,短时间内难以彻底改掉不良习惯。二十岁以后,大的过错才较少出现,但常常是心口不一,性情相抵,夜晚发觉白天的错误,今天追悔昨天的过失,我常常叹息小时候缺乏教育,以至于此。回想起平生的意愿志趣,体会深刻,绝不是阅读古书上的告诫,仅仅通过眼睛和耳朵体会。所以,我留下这二十篇文字,希望你们以此为鉴。
教子第二
如何教育子女,这在古今的家庭中都是大问题。作者重视家庭早期教育,强调在对子女的教育过程中父母应该处理好严教和慈爱的关系,正如文中所说的“逮于成长,终为败德”;最后,以真实的事例怒斥士大夫教孩子“伏事公卿”、谄媚权贵,这些对于今天为父母者仍然是警世名言。
上智不教而成,下愚虽教无益,中庸之人[1],不教不知也。古者,圣王有胎教之法:怀子三月,出居别宫,目不邪视,耳不妄听,音声滋味[2],以礼节之。书之玉版,藏诸金匮[3]。生子咳提[4],师保固明孝仁礼义[5],导习之矣。凡庶纵不能尔[6],当及婴稚,识人颜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诲,使为则为,使止则止。比及数岁[7],可省笞罚[8]。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见世间,无教而有爱,每不能然;饮食运为[9],恣其所欲[10],宜诫翻奖,应诃反笑,至有识知[11],谓法当尔。骄慢已习[12],方复制之,捶挞至死而无威,忿怒日隆而增怨[13],逮于成长,终为败德。孔子云“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是也。俗谚曰:“教妇初来,教儿婴孩。”诚哉斯语!
【注释】
[1]中庸之人:智力平常的人。
[2]音声:音乐。
[3]金匮:匮,“柜”的古字,古时用来盛放东西的家具。金匮,金属制造的柜,用以盛放重要东西的家具。引文语出汉代贾谊《新书·胎教》:“胎教之道,书之玉版,藏之金匮,置之宗庙,以为后世戒。”
[4]咳提:即“孩提”,指婴儿啼哭、笑闹。
[5]师保:先秦时教育皇室贵族子弟的官员。
[6]凡庶:百姓。尔:如此,这样。
[7]比及:等到。
[8]笞:鞭打、杖击。
[9]运为:行为。
[10]恣:任凭。
[11]识知:知识。
[12]慢:怠慢。
[13]忿:通“愤”。
【译文】
智力超凡的人,不用教就能成才;智力低下的人,即使教导也于事无补;智力平常的人,不教导就不会懂得事理。古时候圣贤的君王就有胎教的做法,嫔妃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就要出去住在别的房间,眼睛不能斜视,耳朵不能乱听,她听的音乐和吃的食物都要遵照礼仪并加以节制。还要把这些都记录在玉片上,收藏在金匮里。胎儿出生后还在幼儿时,担任“师”“保”的人就开始对他讲解孝、仁、礼、义,并引导他学习。平民百姓虽然不能如此,也该在孩子能识人脸色、懂人喜怒时,就对他进行教导,做到大人允许他做就得做,不允许他做就不做。这样,等孩子长到几岁的时候,就不必对他鞭打惩罚了。只要父母威严而又不失慈爱,子女就会敬畏谨慎有孝行了。我见到世上有一些父母,对子女不讲威严,一味只讲慈爱,往往做不到这样;他们对子女的饮食、言行,从来不加约束,任其为所欲为,该训诫的反而夸奖,该训斥的反而鼓励。等到孩子懂事以后,就会认为这些道理本来就是这样的。等到孩子的蛮横无理已经形成习惯时,才开始想要管束制约,然而事已至此,就算鞭打再狠毒,也难以再树立父母的威严,父母的愤怒导致子女的怨恨日益加深,等到孩子长大成人,终究会成为道德败坏之人。孔子所谓“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讲的正是这个道理。俗谚说:“教导媳妇要趁新到,教育儿子要及早。”这话说得很有道理。
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恶;但重于诃怒[1],伤其颜色,不忍楚挞惨其肌肤耳[2]。当以疾病为谕,安得不用汤药针艾救之哉[3]?又宜思勤督训者,可愿苛虐于骨肉乎?诚不得已也。
【注释】
[1]重:难。
[2]楚挞(tà):杖打。
[3]艾:草本植物,叶子有香气,可入药,可供针灸用。
【译文】
一般人不教育子女,并不是想让子女去犯罪;只是不愿意看到子女因受责骂而脸色沮丧,不忍用荆条抽打子女,使他们皮肉受苦。这应该用治病来打比方,一个人生了病,怎么能不用汤药、针灸就治好病了呢?也应该为那些勤于督促训导子女的父母想一想,他们难道愿意虐待自己的亲骨肉吗?确实是不得已啊。
王大司马母魏夫人,性甚严正。王在湓城时[1],为三千人将,年逾四十,少不如意,犹捶挞之,故能成其勋业。梁元帝时,有一学士,聪敏有才,为父所宠,失于教义。一言之是,遍于行路[2],终年誉之;一行之非,掩藏文饰[3],冀其自改。年登婚宦[4],暴慢日滋,竟以言语不择,为周逖抽肠衅鼓云[5]。
【注释】
[1]湓(pén)城:清湓山有井,形如盆,因号湓水,城曰湓城。
[2]行路:路上的行人。
[3]掩:遮蔽,掩盖。
[4]婚宦:结婚与做官。此处指成年。
[5]衅:以血涂抹器物进行祭祀。
【译文】
大司马王僧辩的母亲魏夫人,品性十分严谨方正。王僧辩在湓城时,已经是统率三千士卒的统帅,年纪也超过四十了,但稍有让母亲不如意的言行,老夫人仍会用棍棒教训他。因此,王僧辩才能成就功业。梁元帝的时候,有一位学士,聪明有才气,从小被父亲宠爱,疏于管教。他若一句话说得漂亮,父亲就到处宣扬,巴不得过往行人都晓得,一年到头都挂在嘴上;他若一件事做得不好,父亲为他百般遮掩粉饰,希望他能够自己改正。这位学士成年以后,粗暴傲慢的习气日益滋长,终究因为说话不检点,得罪了周逖,被周逖杀掉,抽出肠子,用他的血来祭战鼓。
父子之严,不可以狎[1];骨肉之爱,不可以简。简则慈孝不接,狎则怠慢生焉。由命士以上[2],父子异宫[3],此不狎之道也;抑搔痒痛,悬衾箧枕[4],此不简之教也。或问曰:“陈亢喜闻君子之远其子,何谓也?”对曰:“有是也。盖君子之不亲教其子也。《诗》有讽刺之辞,《礼》有嫌疑之诫,《书》有悖乱之事,《春秋》有邪僻之讥,《易》有备物之象:皆非父子之可通言,故不亲授耳。”
【注释】
[1]狎(xiá):亲近而不庄重。
[2]命士:古代称受朝廷爵命的士。
[3]宫:房屋,住宅。
[4]悬衾箧(qiè)枕:把被子捆好悬挂起来,把枕头放进箱子里。衾,被子。箧,小箱子。
【译文】
父子之间的相处要严肃,不可以过分亲昵;骨肉之间的亲情之爱,不可以简慢不拘礼节。不拘礼节,慈爱孝敬就做不到了,过分亲昵就会产生放肆不敬之心。从有地位的读书人往上数,父子都是不同室居住,这就是使父子之间不过分亲昵的方法。晚辈为身体不适的长辈按摩抓搔;长辈每天起床后,晚辈为他们整理卧具,这些都是讲究礼节的教育。有人要问:“孔子的弟子陈亢听到孔子疏远自己的儿子,感到高兴,这是什么原因呢?”回答是:“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君子不亲自教授他的孩子。《诗经》里有讽刺的言辞,《礼记》中有自避嫌疑的告诫,《尚书》里有违礼作乱的事,《春秋》中有对淫乱行为的指责,《易经》里有备物致用的卦象,这些都不是当父亲的可以直接向子女讲解的内容,所以君子不亲自教自己的孩子。”
齐武成帝子琅邪王,太子母弟也,生而聪慧,帝及后并笃爱之,衣服饮食,与东宫相准[1]。帝每面称之曰:“此黠儿也[2],当有所成。”及太子即位,王居别宫,礼数优僭[3],不与诸王等。太后犹谓不足,常以为言。年十许岁,骄恣无节,器服玩好,必拟乘舆[4];尝朝南殿,见典御进新冰[5],钩盾献早李[6],还索不得,遂大怒,□曰[7]:“至尊已有,我何意无?”不知分齐[8],率皆如此。识者多有叔段、州吁之讥[9]。后嫌宰相,遂矫诏斩之,又惧有救,乃勒麾下军士,防守殿门;既无反心,受劳而罢,后竟坐此幽薨[10]。
【注释】
[1]准:比照。
[2]黠(xiá):聪明。
[3]礼数:礼仪的等级。
[4]乘舆:皇帝乘坐的车子,后代指皇帝。
[5]典御:古代主管帝王饮食的官员。
[6]钩盾:古代官署名,主管园苑游观等事项。
[7]□(ɡòu):詈骂。
[8]分齐(jì):此处指本分的意思。
[9]叔段:春秋时期郑庄公的弟弟,从小受到母亲的溺爱,他行事经常不守礼制,后谋反,被击败,逃亡至共地,于是称为共叔段。州吁:春秋时期卫庄公的儿子,深受庄公的宠爱。庄公的另一个儿子桓公即位后,他在州吁作乱,自立为君,最后被大臣除掉。
[10]薨(hōnɡ):古代称侯王死为“薨”。
【译文】
齐武成帝高湛的三儿子琅邪王高俨,是太子高纬的同母弟弟,他因天生聪慧而被武成帝和皇后喜爱,不论穿的吃的都可以和太子一个标准。武成帝经常当面称赞他说:“这孩子聪明过人,将来应当有所成就。”等太子即位之后,琅邪王搬到别宫居住,他的待遇仍然非常优厚,超过其他诸侯王。即便如此,太后还认为不够,常为此向皇帝进言。琅邪王才十多岁,傲慢任性,毫无节制,他在吃穿用住等方面都要与皇帝相比。他曾经去南殿朝拜,见到典御官向皇帝进献新从地窖里取出的冰块,钩盾令进献早熟的李子,他因派人去索取,没有得到,他就大发脾气,骂道:“皇帝有的东西,凭什么我没有?”他的言行不知分寸,在其他事情上也大都这样。有识之士大多指责他与共叔段、州吁是一类人。后来,琅邪王假传圣旨,把和他发生摩擦的宰相杀了,担心有人来救,竟然命令手下的军士守住皇帝所在的宫殿大门。尽管他本无反叛之心,受到安抚后也撤了兵,但最终还是因为这件事被密令处死了。
人之爱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共叔之死[1],母实为之;赵王之戮[2],父实使之。刘表之倾宗覆族,袁绍之地裂兵亡,可为灵龟明鉴也[3]。
【注释】
[1]共(ɡōnɡ)叔:即共叔段。
[2]赵王:指汉高祖与戚夫人的儿子赵隐王如意。汉高祖曾经想立他为太子,因大臣阻止只好作罢。高祖死后,吕后将戚夫人制成“人彘”,并将如意毒杀。
[3]灵龟明鉴:古人用龟壳占卜,用铜镜照形,故以此二物比喻能够明察的事。
【译文】
人们喜爱自己的孩子,却很少能够一视同仁的。从古到今,因此造成的弊病太多了。聪明伶俐又俊秀的孩子,当然值得赏识喜爱,而愚蠢迟钝的孩子,也应该喜爱怜惜才是。那些偏宠孩子的人,虽然想以自己的爱厚待孩子,反而因此害了他。共叔段的死,实际上是他母亲造成的;赵王如意被杀,实际上是他父亲造成的。其他像刘表的宗族倾覆,袁绍的兵败地失,这些事例都像灵龟、明镜一样可供人借鉴啊。
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1],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2],无不宠爱,亦要事也。”吾时俛而不答[3]。异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业,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为之。
【注释】
[1]书疏:指文书信函等的书写工作。
[2]伏事:服侍。伏,通“服”。
[3]俛(fǔ):同“俯”,低头。
【译文】
齐朝有一位士大夫,曾经对我说:“我有个孩子,已经十七岁了,通晓公文的书写,教他说鲜卑语、弹奏琵琶,他逐渐地掌握了,他用这些本领为王公贵族效劳,没有不宠爱他的,这也是一件重要的事啊。”我当时低头不语,没有回答。这个人教育孩子的方法,真让人诧异啊!如果凭这些本领去取媚于人,即使做到宰相,我也不愿意你们这样做啊。
兄弟第三
兄弟之间如何相处是本篇论述的重点。作者认为兄弟之间的感情是除了夫妻、父子之外最深厚的一种感情。无论父母是健在还是已经离世,兄弟之间都应该相亲相爱。这对于治家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而兄弟之间要相处得好也是不容易的。因为如果被妻子或者仆婢挑拨,兄弟之间、子侄之间的关系可能就会疏远。
夫有人民而后有夫妇,有夫妇而后有父子,有父子而后有兄弟:一家之亲,此三而已矣。自兹以往,至于九族[1],皆本于三亲焉,故于人伦为重者也,不可不笃[2]。兄弟者,分形连气之人也[3]。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4],前襟后裾[5],食则同案,衣则传服[6],学则连业[7],游则共方[8],虽有悖乱之人,不能不相爱也。及其壮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虽有笃厚之人,不能不少衰也。娣姒之比兄弟[9],则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节量亲厚之恩[10],犹方底而圆盖,必不合矣。惟友悌深至[11],不为旁人之所移者,免夫!
【注释】
[1]九族:指自身算起,加上以上的父、祖、曾祖、高祖和以下的子、孙、曾孙、玄孙。一共九代。另一种说法是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合为九族。
[2]笃:忠实。
[3]分形连气:形体分开,气息相通。
[4]挈(qiè):领,提携。
[5]襟:古人穿的长衣,前幅称襟。裾:古人穿的长衣,后幅称襟。
[6]传服:哥哥穿不下的衣服给弟弟穿。
[7]连业:哥哥用过的课本又给弟弟用。业,先秦时书写经籍的大版。
[8]共方:方,常去的地方。去同样的地方。
[9]娣姒(dì sì):即“妯娌”,故人称兄妻为娣弟妻为姒。《尔雅·释亲》:“长妇谓稚妇为娣妇,娣妇谓长妇为姒妇。”
[10]节量:节制度量。
[11]友:兄弟相互敬爱。悌:敬爱兄长。
【译文】
有了人以后有夫妻,有了夫妻以后有父子,有了父子以后有兄弟:一个家庭中的亲人,就这三种关系而已。由这三种关系推演,可推到“九族”,九族是来源于这三种亲属关系,所以这三种关系在人伦关系中极为重要,不可不认真对待。兄弟,是外貌不相同,但气息相通的人。当他们小的时候,父母左边提一个,右边携一个;这个拉着父母的前襟,那个拽着父母的后裾;兄弟共用一张桌子吃饭;衣服是哥哥穿完传给弟弟;而学习的课本是哥哥用过后弟弟接着用;就连外出游玩,兄弟也是一起去一个地方。兄弟之中,即使有胡作非为的,他们也不会不互相爱护。等他们长大成人分别娶了妻子,有了各自的孩子,即使是忠诚厚道的人,他们的感情也会渐渐减弱。与兄弟之情相比,妯娌间的关系就更加疏远了;如今让彼此之间感情淡薄的妯娌来决定关系亲密的兄弟感情,就好像要给方形的底座加上个圆形的盖子,一定是不适合的。只有那些相亲相爱、感情深厚、不会因别人的影响而改变关系的兄弟,才可避免被离间。
二亲既殁[1],兄弟相顾,当如形之与影,声之与响[2];爱先人之遗体[3],惜己身之分气[4],非兄弟何念哉?兄弟之际,异于他人,望深则易怨[5],地亲则易弭[6]。譬犹居室,一穴则塞之,一隙则涂之,则无颓毁之虑;如雀鼠之不恤,风雨之不防,壁陷楹沦[7],无可救矣。仆妾之为雀鼠,妻子之为风雨,甚哉!
【注释】
[1]殁(mò):死亡。
[2]响:回声。
[3]先人:指已死亡的父母。遗体:通常解释为人死后所留下的躯体。
[4]分气:这里指兄弟。
[5]望深:期望程度高。
[6]地亲:地近情亲。弭(mǐ):消除,平息。
[7]楹:厅堂前部的柱子。沦:没落。这里指摧折。
【译文】
双亲去世后,兄弟之间应该互相照顾,应该既像形体和它的影子,又像声音和它的回声般关系密切。互相爱护先人给的躯体,珍惜自己的兄弟。除了兄弟,谁还会互相恋念呢?兄弟之间的关系是不同于其他人的,期望程度高就容易互相埋怨,而如果彼此关系亲近,也就容易消除隔阂。例如居住的房子,出现了一个破洞就马上堵上,出现一条裂缝就立刻封住,这房子就不会有倒塌的危险;如果有了麻雀、老鼠的侵害也不忧虑,对风雨的侵蚀不加防御,那么等到房子的墙壁倒塌、柱子摧折时,可就无法挽救了。仆妾比起麻雀、老鼠,妻子比起风雨,他们的威力怕是更加厉害吧!
兄弟不睦,则子侄不爱;子侄不爱,则群从疏薄[1];群从疏薄,则僮仆为仇敌矣。如此,则行路皆踖其面而蹈其心[2],谁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欢爱,而失敬于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将数万之师,得其死力,而失恩于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亲也!
【注释】
[1]群从:指堂兄弟及子侄辈。
[2]踖(jí):践踏。蹈:踩。
【译文】
兄弟之间不和睦,子侄之间就不会相亲相爱;子侄之间不相亲相爱,整个家族中的所有成员都会互相疏远,感情淡薄;家族成员关系疏远,感情淡薄,则童仆之间就会成仇敌。因此,连陌生人都可以任意践踏,欺侮他们,谁会来帮助他们呢!有的人虽然能够结交天下之士,并且与他们相处融洽,却不知道敬爱自己的兄长,为什么他能和那么多人友好相处,却不能善待自己的同胞兄长呢!有的人能统率数万人的军队,部下肯为他拼死效力,却不能友善对待自己的弟弟,为什么关系疏远反而能被广施恩惠,关系亲密却被薄情寡恩呢?
娣姒者,多争之地也,使骨肉居之,亦不若各归四海,感霜露而相思,伫日月之相望也[1]。况以行路之人,处多争之地,能无间者[2],鲜矣。所以然者,以其当公务而执私情,处重责而怀薄义也;若能恕己而行[3],换子而抚,则此患不生矣。
【注释】
[1]伫(zhù):久立而等待。
[2]间:空隙,引申为嫌隙。
[3]恕:原谅。
【译文】
妯娌之间,最容易产生纠纷。即使是同胞姐妹住在一起,还不如让她们远嫁各方。她们经过长久的分离之后,还会因感叹霜露而相互思念,久立观望日月而等待相会的日子。更何况妯娌本来就像偶遇在路上的陌生人,却处于容易产生纷争的环境里,能够互相不产生嫌隙实在是太少了。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在办大家庭中的事务时大家各有私心,肩负重大责任时,心底挂念的却是个人的恩怨;假如她们之间都能以宽容仁爱的心原谅对方,把对方的孩子像自己的孩子那样关爱。那么妯娌不和的灾祸就不会发生了。
人之事兄,不可同于事父,何怨爱弟不及爱子乎?是反照而不明也。沛国刘琎,尝与兄瓛连栋隔壁。瓛呼之数声不应,良久方答;瓛怪问之,乃曰:“向来未着衣帽故也[1]。”以此事兄,可以免矣。
【注释】
[1]向来:刚才。
【译文】
人们不愿意用对待父亲的态度去对待兄长,何必抱怨兄长对弟弟不如对自家孩子疼爱呢?这就是人们没有把这两件事对照地看明白。沛国刘琎的房子在哥哥刘瓛的房子的旁边,两户人家的住房只隔一层墙壁。有一次,刘瓛呼叫刘琎,连续叫了几声,没有人回应。许久,刘瓛才听见刘琎回应;刘瓛感到奇怪,问弟弟为什么那么久才回应他,弟弟说:“那是因为我刚才还没有穿戴好衣帽。”用这样的态度尊敬兄长,以上的顾虑可以不用担心了。
江陵王玄绍,弟孝英、子敏,兄弟三人,特相友爱,所得甘旨新异[1],非共聚食,必不先尝,孜孜色貌[2],相见如不足者。及西台陷没,玄绍以形体魁梧,为兵所围,二弟争共抱持,各求代死,终不得解,遂并命尔[3]。
【注释】
[1]甘旨:美食。
[2]孜孜:勤勉,不懈怠。
[3]并命:同死。
【译文】
江陵的王玄绍,他的两个弟弟孝英和子敏,兄弟三人,特别友爱,谁要是得到新奇的美食,除非是三个人共享,否则不会有人先去品尝,热诚的态度溢于言表,每次见面就好像待不够一样。到了江陵被攻陷的时候,玄绍因为体形魁梧,而被敌兵围困,两个弟弟争相抱着他,各自请求代替哥哥去死,但最终未能解除他们的厄运,三人一同死去。
后娶第四
在本篇中,对于妻子死后,丈夫续弦这件事作者强调一定要谨慎对待。他认为后娶的妻子往往会因为感情、财产的问题与前妻的子女产生矛盾,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导致家庭破碎。
吉甫[1],贤父也,伯奇[2],孝子也。以贤父御孝子[3],合得终于天性,而后妻间之,伯奇遂放。曾参妇死[4],谓其子曰:“吾不及吉甫,汝不及伯奇。”王骏丧妻[5],亦谓人曰:“我不及曾参,子不如华、元[6]。”并终身不娶,此等足以为诫。其后,假继惨虐孤遗[7],离间骨肉,伤心断肠者,何可胜数。慎之哉!慎之哉!
【注释】
[1]吉甫:即尹吉甫,他是周宣王时的大臣。
[2]伯奇:尹吉甫的长子。伯奇的生母死后,后母想让自己的儿子伯封成为继承人,便诬陷伯奇对她不轨,尹吉甫一气之下,流放了伯奇。伯奇于是在琴曲《履霜操》中表达自己的冤屈。尹吉甫后来知道了真相,于是杀死了后妻,并召唤伯奇回来。
[3]御:这里指约束、教导。
[4]曾参:春秋末年人,孔子的学生,以孝著称。
[5]王骏:西汉成帝时的大臣。
[6]华、元:曾华、曾元,曾参的两个儿子。
[7]假继:继母,后母。
【译文】
尹吉甫是一位英明的父亲,伯奇是一个孝顺的儿子。英明的父亲来教导孝顺的儿子,理应呈现父慈子孝的局面,但是尹吉甫的后妻挑拨他们的关系,伯奇竟被尹吉甫放逐了。曾参的妻子死去,他没有再娶,他对自己的儿子说:“我比不上尹吉甫,你们也不如伯奇”。王骏在妻子死后,他也对人说:“我比不上曾参,我的儿子也不如曾华、曾元。”曾参、王骏两人都终身没有再娶妻,这些都足以引为借鉴。那些继母虐待前妻的孩子,导致父子骨肉分离,让人伤心断肠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对此,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啊!
江左不讳庶孽[1],丧室之后,多以妾媵终家事[2];疥癣蚊虻[3],或未能免,限以大分[4],故稀斗阋之耻[5]。河北鄙于侧出[6],不预人流[7],是以必须重娶,至于三四,母年有少于子者。后母之弟,与前妇之兄,衣服饮食,爰及婚宦,至于士庶贵贱之隔[8],俗以为常。身没之后[9],辞讼盈公门[10],谤辱彰道路,子诬母为妾,弟黜兄为佣[11],播扬先人之辞迹[12],暴露祖考之长短[13],以求直己者,往往而有。悲夫!自古奸臣佞妾[14],以一言陷人者众矣!况夫妇之义[15],晓夕移之,婢仆求容,助相说引,积年累月,安有孝子乎?此不可不畏。
【注释】
[1]江左:即江东,狭义的指长江在芜湖以下的南岸地区。庶孽(niè):古代称非正妻婢妾所生之子为庶孽。
[2]妾媵(yìnɡ):古代诸侯之女出嫁,必须有宗族之妹或侄女等陪嫁。终:终了结束。这里有继续管下去的意思。
[3]疥癣蚊虻(ménɡ):引申指细小纠纷。
[4]大分:重大的名分。
[5]斗阋(xì):兄弟相争,相斗。
[6]侧出:非正妻所生的子女。
[7]预:进入。人流:有身份的人的行列。
[8]士庶:士族和庶族。
[9]没:通“殁”,死亡。
[10]讼:诉讼。
[11]黜:贬斥。
[12]辞迹:言语,字迹。
[13]祖考:指已去世之祖先。已去世之父叫考。
[14]佞:用花言巧语谄媚他人。
[15]义:这里指情义。
【译文】
江东地区的人不避忌婢妾生的子女,正妻死后,大多数的婢妾可以主管家事;细小的纷争有时候不能避免,但限于婢妾的名分,兄弟争斗这种太不像话的事情很少发生。河北地区的人鄙视婢妾所生的子女,不让他们进入有身份的人的行列中。因此正妻死后,就必须再次娶妻,甚至有的人娶过三四次,后妻的年龄有时比前妻的儿子还小。后妻生下的儿子与前妻所生的儿子,在衣服饮食以至婚配、做官等事情上,都有着士人与庶人的差别,而世俗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当丈夫死去之后,家里的人因闹纠纷而诉讼至官府,诽谤辱骂的话连路人都能听到,前妻的孩子诬蔑后母是婢妾,后妻的孩子贬斥前妻的孩子为佣仆,他们宣扬亡父的言行,暴露先祖的是非好坏,想让自己变得有理,在那些再娶的家庭中这种事情经常发生。真是可悲啊!自古以来的奸臣佞妾,用一句话来害人的太多了!何况后母凭借着夫妻间的情义,日夜在丈夫的面前说着坏话,而奴婢为了讨主人的欢心,也在一旁帮忙劝说引诱,日积月累,怎么还会有孝子呢?对此不能不让人感到畏惧啊。
凡庸之性,后夫多宠前夫之孤,后妻必虐前妻之子;非唯妇人怀嫉妒之情,丈夫有沉惑之僻[1],亦事势使之然也。前夫之孤,不敢与我子争家,提携鞠养,积习生爱,故宠之;前妻之子,每居己生之上,宦学婚嫁[2],莫不为防焉,故虐之。异姓宠则父母被怨[3],继亲虐则兄弟为仇,家有此者,皆门户之祸也。
【注释】
[1]沉惑:沉迷、迷惑。僻:不正当的嗜好。
[2]宦学:做官和学业。
[3]异姓:前夫的孩子,因姓前夫的姓,与继父不同姓,所以称“异姓”。
【译文】
按照一般人的习性,后夫多数宠爱前夫的孩子,后妻必定虐待前妻的孩子。这不仅因为妇人心怀妒忌,丈夫沉迷女色,也是事态促使如此。前夫的孩子,不敢和自己的孩子争夺家业,将他提携抚养,天长日久自然生爱,因而宠爱他;前妻的孩子,常常居于自己所生孩子之上,无论学业做官、读书、嫁娶,没有不需防范的,因而后母虐待他。异姓之子受宠则父母遭怨恨,后母虐待前妻之子则兄弟成仇敌,家庭里发生这类事情,都是门户的祸殃。
思鲁等从舅殷外臣[1],博达之士也。有子基、谌,皆已成立,而再娶王氏。基每拜见后母,感慕呜咽[2],不能自持,家人莫忍仰视。王亦凄怆,不知所容,旬月求退,便以礼遣,此亦悔事也。
【注释】
[1]思鲁:即颜思鲁,字孔归,颜之推的长子。从舅:母亲的叔伯兄弟。
[2]感慕:感动思念。
【译文】
思鲁他们的表舅父殷外臣,是位博学通达的读书人。他有两个孩子,叫殷基、殷谌,都已长大成人,殷外臣又娶了王氏为妻,殷基每当拜见后母时,因思念生母失声痛哭,难以控制,家里人都不忍抬头看他。王氏也非常悲伤,不知如何是好,才结婚十几天就要求退婚,殷家只好依照礼节将她送回娘家,这也是值得懊悔的事啊。
《后汉书》曰:“安帝时,汝南薛包孟尝,好学笃行,丧母,以至孝闻。及父娶后妻而憎包,分出之。包日夜号泣,不能去,至被殴杖。不得已,庐于舍外[1],旦入而洒扫[2]。父怒,又逐之,乃庐于里门[3],昏晨不废[4]。积岁余,父母惭而还之。后行六年服,丧过乎哀[5]。既而弟子求分财异居,包不能止,乃中分其财;奴婢引其老者,曰:‘与我共事久,若不能使也[6]。’田庐取其荒顿者[7],曰:‘吾少时所理[8],意所恋也。’器物取其朽败者,曰:‘我素所服食,身口所安也。’弟子数破其产,还复赈给。建光中,公车特征[9],至拜侍中。包性恬虚,称疾不起,以死自乞。有诏赐告归也。”
【注释】
[1]庐:搭建。舍:房子。
[2]洒扫:先洒水在地上沾湿灰尘,前后清扫。
[3]里门:乡里。
[4]昏晨不废:早晚不间断给父母请安。
[5]丧过乎哀:守丧超过哀礼的期限。古时候,父母去世,子女需要服丧三年,超过了三年,所以说“丧过乎哀”。
[6]若:你。
[7]荒顿:荒废。
[8]理:整治、整理。
[9]公车:汉代官署名。
【译文】
《后汉书》记载:“汉安帝时,汝南有位姓薛名包字孟尝的人,他爱好学习,品行忠诚,母亲已经去世,因特别孝顺而闻名乡里。以后他的父亲娶了后妻,因而逐渐憎恶薛包,让他分家出去住。薛包日夜痛哭流涕,不愿离开,导致被父亲用棍棒殴打。薛包逼不得已,只好在家门外搭间庐舍住着,每天早上都回家打扫房屋。他的父亲非常恼怒,又把他赶走了,于是薛包就只得在里巷外面搭间小屋住,但每天早晚仍不间断向父母请安。这样过了一年多,他的父母也感到惭愧,让他搬回了家。当父母逝世后,薛包守孝六年,超过了一般守孝三年的礼法惯例。接着不久,弟弟要求分家居住,薛包不能劝止他的要求,只好将家产平分。自己主动分取奴婢中年老体弱者,说:‘这些人与我共事的时间很长,你使唤不了他们。’田地房屋中荒芜破败的分给自己,说:‘这些是我小时候整治过的,情意上十分依恋。’器具物品则拿了些腐朽破旧的,说:‘我平素使用的,已经习惯了。’分家后,他的弟弟多次把自己的家产破败了,薛包一次又一次资助他。建光年间,政府特意征聘他,直到任用他为侍中。薛包生性恬淡,不愿意做官,就声称自己卧病在床,快要死了,乞求回家养病。皇帝只好下诏书让他保留官衔回家了。”
治家第五
作者在本篇总结了治家的一些基本理论和方法。他认为治理家庭必须是上行下效的,父母在子女面前必须做好榜样。另外他也提出采用宽猛结合的手段,应“施而不奢,俭而不吝”,也反对“卖女纳财,买妇输绢,比量父祖,计较锱铢”。作者认为治家也跟治国一样,要采取赏罚分明的手段,并且从小事抓起。这样才会井井有条,家庭和睦。
夫风化者[1],自上而行于下者也,自先而施于后者也。是以父不慈则子不孝,兄不友则弟不恭,夫不义则妇不顺矣。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义而妇陵[2],则天之凶民,乃刑戮之所摄[3],非训导之所移也。
【注释】
[1]风化:教育,感化。
[2]陵:欺负,欺侮。
[3]摄:通“慑”,让人畏惧。
【译文】
教育感化这件事,是从上向下推行的,是从先向后施行影响的。所以父亲不慈爱,子女就不孝,兄长不友爱,弟弟就不恭敬,丈夫不仁义,妻子就不温顺了。至于父亲虽慈爱而子女却忤逆,兄长虽然友爱而弟弟却傲慢,丈夫虽仁义而妻子却对他欺侮,那就是天生的凶恶之人,要用刑罚杀戮来让他们畏惧,而不是用训诲感化就能改变的了。
笞怒废于家,则竖子之过立见[1];刑罚不中[2],则民无所措手足。治家之宽猛,亦犹国焉。
【注释】
[1]竖子:未成年的孩子。
[2]中:适当,合适。
【译文】
如果家里人动怒之后取消了鞭打这类的惩罚,那未成年的孩子的过失很快就会出现;就如国家的刑罚用得不适当,那百姓就不知所措。治家的宽严标准,也好比治国一样。
孔子曰:“奢则不孙[1],俭则固[2];与其不孙也,宁固。”又云:“如有周公之才之美[3],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然则可俭而不可吝已。俭者,省约为礼之谓也;吝者,穷急不恤之谓也。今有施则奢,俭则吝;如能施而不奢,俭而不吝,可矣。
【注释】
[1]孙:通“逊”,逊让。
[2]固:固陋,固塞鄙陋。
[3]周公:周武王之弟,姬旦。
【译文】
孔子说:“奢侈了就不恭顺,俭朴则显得鄙陋。与其不恭顺,宁可鄙陋。”又说:“假如有一个人有周公那样的才能,但只要他既骄傲又吝啬,余下的也就不值得称道了。”这么说来,应该节俭而不应该吝啬了。节俭,是指合乎礼数的减省节约;吝啬,是指面对穷困急难也不救济。现在肯施舍的人常常奢侈无度,奉行节俭的人却又吝啬小气。如果能做到既肯施舍而不奢侈,能节俭而不吝啬,那就最好了。
生民之本,要当稼穑而食[1],桑麻以衣。蔬果之畜,园场之所产;鸡豚之善,埘圈之所生[2]。爰及栋宇器械,樵苏脂烛[3],莫非种殖之物也。至能守其业者,闭门而为生之具以足,但家无盐井耳。今北土风俗,率能躬俭节用,以赡衣食;江南奢侈,多不逮焉。
【注释】
[1]稼穑(sè):播种谷物,收获谷物。
[2]埘(shí):鸡窝。圈:畜栏,猪羊的圈。
[3]樵苏:充当燃料的柴草。
【译文】
老百姓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就是春播秋收获取谷物,种桑纺麻得到衣服。蔬菜水果的积蓄,靠的是果园菜圃的出产;鸡肉猪肉等美味,则来自鸡窝猪圈的畜养。直至房屋器用、柴草蜡烛等,没有一样不是通过耕种养殖得到的。那些善于管理家业的人,不出门也能保证各种家庭生活必需品的充足,只不过家里还缺一口盐井罢了。现在北方地区的家庭一般能够做到勤俭节约,以保障衣食之用;江南地区风气奢侈,在节俭持家方面大多赶不上北方。
世间名士,但务宽仁,至于饮食饷馈,僮仆减损,施惠然诺,妻子节量,狎侮宾客,侵耗乡党[1]:此亦为家之巨蠹矣[2]。
【注释】
[1]乡党:乡里,乡邻。
[2]蠹(dù):本指蛀虫。引申为危害家庭的人或事。
【译文】
世上的一些名士,只知道讲究宽厚仁慈,以至于款待客人馈赠的食品,被童仆减损,承诺接济亲友的东西,由妻子儿女把持控制,甚至发生侮辱宾客,侵吞克扣扰乱乡里的事情,这也是家庭的一大危害啊。
齐吏部侍郎房文烈,未尝嗔怒,经霖雨绝粮,遣婢籴米[1],因尔逃窜,三四许日,方复擒之。房徐曰[2]:“举家无食,汝何处来?”竟无捶挞。尝寄人宅[3],奴婢彻屋为薪略尽[4],闻之颦蹙[5],卒无一言。
【注释】
[1]籴(dí):买。
[2]徐:慢,缓。
[3]寄:借。
[4]彻:通“撤”,拆毁。
[5]颦蹙(pín cù):皱眉蹙额,比喻忧愁不乐。
【译文】
齐朝的吏部侍郎房文烈,从来都不生气发怒,一次由于连续几天降雨,家中断缺了粮食,房文烈派一名婢女出去买米,婢女乘机逃跑了,过了三四天,才把她抓住。房文烈只是语气平和地对她说:“一家人都没吃的了,你跑哪里了?”竟然没有痛打她。房文烈曾经把房子借给别人居住,奴婢们把房子拆了当柴烧,差不多都要拆光了,他听到后皱了皱眉头,但始终没说一句话。
裴子野有疏亲故属饥寒不能自济者,皆收养之。家素清贫,时逢水旱,二石米为薄粥,仅得遍焉,躬自同之,常无厌色。邺下有一领军[1],贪积已甚,家僮八百,誓满一千;朝夕每人肴膳,以十五钱为率[2],遇有客旅,更无以兼。后坐事伏法,籍其家产,麻鞋一屋,弊衣数库,其余财宝,不可胜言。南阳有人,为生奥博[3],性殊俭吝,冬至后女婿谒之,乃设一铜瓯酒,数脔獐肉[4];婿恨其单率,一举尽之。主人愕然,俯仰命益[5],如此者再。退而责其女曰:“某郎好酒,故汝常贫。”及其死后,诸子争财,兄遂杀弟。
【注释】
[1]领军:官名,中央的高级武官。
[2]率:标准。
[3]奥博:丰厚,积蓄丰富。
[4]脔(luán):切成块的肉。
[5]俯仰:随便应付。
【译文】
南朝的裴子野总是收养他的远亲旧属中那些饥寒交迫而无力自救的人。他家本来就清寒,碰上水旱灾害,用二石米煮成稀粥,也只能让每人都勉强喝上一点。他与大家一道喝粥,从来没有埋怨过人。邺城有一位领军,过于贪财,家中童仆已有八百人,还发誓要凑满一千。家中早晚的饭菜,以每人十五文钱为标准,遇到有客人来,也不会再添加一点。后来他被法办,朝廷派人没收他的家产时,发现他有一屋子的麻鞋,几库房的烂衣服,其余的财宝多得都说不完。南阳有个人,家财积累丰厚,而秉性却特别吝啬。有一年冬至,女婿去拜望他,他就摆出一小铜盆酒,几块獐子肉来招待。女婿怪他简慢无礼,一下子就把酒肉全吃了。这个人感到吃惊,只好对付着叫仆人再添上一点,就这样添了两次。回头他责备女儿说:“你丈夫爱喝酒,所以你一定受穷。”到他死后,几个儿子争夺家财,哥哥竟然把弟弟给杀了。
妇主中馈[1],惟事酒食衣服之礼耳。国不可使预政,家不可干蛊[2]。如有聪明才智,识达古今,正当辅佐君子,助其不足,必无牝鸡晨鸣[3],以致祸也。
【注释】
[1]中馈:主持家中的饮食等事。
[2]干蛊(ɡǔ):主事,做事情。
[3]牝(pìn)鸡晨鸣:母鸡报晓。比喻女子掌权。
【译文】
妇女主持家中的事务,不过是操办一些有关酒食、衣服等礼仪方面的事罢了。在国家层面,不可让她们参与论断国事;就家庭而言,不可让她们主持家政。如果真有聪明能干、洞察古今的女子,应该辅佐丈夫,以弥补他的不足,绝不要学母鸡在清晨打鸣,从而招致灾祸。
江东妇女,略无交游,其婚姻之家,或十数年间,未相识者,惟以信命赠遗[1],致殷勤焉。邺下风俗,专以妇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车乘填街衢,绮罗盈府寺[2],代子求官,为夫诉屈。此乃恒、代之遗风乎?南间贫素,皆事外饰,车乘衣服,必贵整齐;家人妻子,不免饥寒。河北人事,多由内政[3],绮罗金翠,不可废阙,羸马悴奴,仅充而已;倡和之礼[4],或尔汝之[5]。
【注释】
[1]信命:派人传达音信。
[2]府寺:古代官署的名称。
[3]内政:内部事务都是妇女主持。这里指主持家务的妇女。
[4]倡和:这里即“倡随”,指夫唱妇随。
[5]尔汝:夫妇之间以“尔”“汝”相称。相互轻贱的称呼。
【译文】
江东的妇女,平时没有外出交游,她们的娘家与婆家,有的十几年都不曾见面,只是派人问候,互赠礼品来表达各自的情意。邺城的风俗,则是妇女当家。她们与外人争辩是非,应酬交际,外出时乘坐的车马挤满街道,丝绸衣裙充盈官府,有的替儿子求官,有的为丈夫叫屈,这恐怕是鲜卑的遗风吧!南方即便贫寒人家,都很注意修饰外表,车马衣服,以整齐为贵,而家中的妻子儿女,却难免挨饿受冻。黄河以北一带,人事交际多由妻子出面,因而不能没有丝绸衣裙和金银翡翠以充门面,那瘦弱的马匹和憔悴的奴仆,不过是凑数而已。至于夫唱妇随的礼节恐怕已被互相轻贱的称呼所代替了。
河北妇人,织纴组□之事[1],黼黻锦绣罗绮之工[2],大优于江东也。
【注释】
[1]织纴(rèn)组□(xún):纴是纺织,组和□是用丝织成的带子。
[2]黼黻(fǔ fú):泛指礼服上所绣的华美花纹。
【译文】
河北地区的妇女,从事编织纺的工作,制作刺绣的手工技巧,都大大胜过江东的妇女。
太公曰[1]:“养女太多,一费也。”陈蕃曰[2]:“盗不过五女之门[3]。”女之为累,亦以深矣。然天生蒸民[4],先人传体,其如之何?世人多不举女,贼行骨肉,岂当如此,而望福于天乎?吾有疏亲,家饶妓媵,诞育将及,便遣阍竖守之[5]。体有不安,窥窗倚户,若生女者,辄持将去[6];母随号泣,使人不忍闻也。
【注释】
[1]太公:即姜太公。西周开国名臣。
[2]陈蕃(fān):东汉名臣。字仲举,汝南平舆人。
[3]盗:盗窃的人。
[4]蒸:众多。
[5]阍(hūn)竖:守门的童仆。
[6]辄(zhé):就。
【译文】
姜太公说:“女儿养得太多,其实是一种耗费。”陈蕃说:“盗贼也不光顾有五个女儿的家庭。”女儿带来的拖累,也太深重了。但天生众民,先辈传下的骨肉,你能拿她怎么办呢?一般人通常都不愿抚养女儿,对生下的亲骨肉也要加以残害,难道这样做,还期望老天赐福给你吗?我有一个远亲,家中有很多姬妾,有谁产期快要到的时候,就派看门人去监守。一旦产妇要分娩了,就从门窗往里窥视,如果生下的是女孩,就立即抱走;母亲随之号啕大哭,真让人不忍心听下去。
妇人之性,率宠子婿而虐儿妇。宠婿,则兄弟之怨生焉;虐妇,则姊妹之谗行焉。然则女之行留[1],皆得罪于其家者,母实为之。至有谚云:“落索阿姑餐[2]。”此其相报也。家之常弊,可不诫哉!
【注释】
[1]行:此处指女儿出嫁。留:这里指娶进儿媳妇。
[2]落索阿姑餐:落索,冷落萧索;阿姑,指婆婆。
【译文】
女人的秉性,多为宠爱女婿而虐待儿媳。宠爱女婿,则儿子由此产生了不满;虐待儿媳,则女儿的谗言也就来了。那么不论是嫁女儿还是娶儿媳,都要得罪家人,这实在是作为母亲的造成的。以至有句谚语说:“婆婆吃饭好冷清。”这是对她的报应啊。这就是家庭中常见的弊端,不能不警戒啊!
婚姻素对[1],靖侯成规[2]。近世嫁娶,遂有卖女纳财,买妇输绢,比量父祖[3],计较锱铢[4],责多还少[5],市井无异[6]。或猥婿在门[7],或傲妇擅室,贪荣求利,反招羞耻,可不慎欤?
【注释】
[1]对:对当。指婚姻“门当户对”。
[2]靖侯:颜之推的九世祖颜含死后加封的称号。
[3]比量:比较。
[4]锱铢:锱、铢都是旧时很小的计量单位。比喻极微小的数量。
[5]责:责求,索取。
[6]市井:做买卖的人。
[7]猥:卑污,下流。
【译文】
男女婚配要挑选对当,这是当年先祖靖侯立下的规矩。近来嫁女儿娶媳妇,竟然有卖女儿捞钱财,用财礼买媳妇的。为子女选择配偶时,比较算计对方父辈祖辈的权势地位,斤斤计较对方财礼的多寡;女方要求得多,男方应允得少,与商人没有差别。结果,招的女婿猥琐鄙贱,娶来媳妇凶悍专权。他们贪荣求利,反而招来羞耻,对此能够不慎重吗?
借人典籍,皆须爱护,先有缺坏,就为补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1]。济阳江禄,读书未竟,虽有急速,必待卷束整齐[2],然后得起,故无损败,人不厌其求假焉。或有狼籍几案,分散部帙[3],多为童幼婢妾之所点污,风雨虫鼠之所毁伤,实为累德。吾每读圣人之书,未尝不肃敬对之;其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
【注释】
[1]百行:古代士大夫要求自己做到的诸多好的行为。
[2]卷束:古时候的书本都是采用卷轴的形式,读完之后收拾需要卷好并且束起来。
[3]部帙(zhì):部,门类;帙,包书用的布套,一般是十个卷轴包成一帙。
【译文】
借了别人的书籍,都得爱护,原先有缺失损坏的,需要给修补完好,这也是士大夫百种善行之一。济阳人江禄,每当读书未读完,即使有紧急的事情,也要先把书本卷束整齐之后才起身,因此书籍没有损坏的,别人也不厌烦他借书。有的人把书籍在桌案上随意丢弃,导致卷页分散,许多还被孩子、婢妾弄脏了,还有被风雨虫鼠毁伤了,这真是有损道德。我每次读圣人写的书,从来都是严肃恭敬地对待它。废旧纸上有《五经》的文义和贤达人的姓名,也绝对不敢用在污秽之处。
吾家巫觋祷请[1],绝于言议;符书章醮[2],亦无祈焉,并汝曹所见也。勿为妖妄之费。
【注释】
[1]巫觋(xí):旧时称女巫为巫,男巫为觋,合称“巫觋”。
[2]符书章醮(jiào):旧时道士用墨笔或朱笔在纸上画的用于驱使鬼神、治病延年的符咒。
【译文】
我家从来不提请巫婆神汉求鬼神消灾赐福的事,也不祈求道士用符书章醮去祈求,这些都是你们看到的。可不能为这类妖妄的事情上破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