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喜欢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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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喜欢死了 (2)

搜索记忆,我与林小玉也没有任何非公事的交谈,更别说来往。我不可能会在半夜之外特意地想到她,同理,她大概也不会想到我。我们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可是问题在于,我现在半夜醒来竟然想到了她,而且发现,自己竟然是如此的喜欢她。面对夜晚的墙壁,我无法寻找到任何理由。而我其实不是那种畏惧道德的人,我并没有因此而对自己进行审判,我的老婆以及其肚里的孩子并不能让我有负罪感。我想,原因在于,我没有想过半夜之外的时间我会延续什么,会采取什么行动。事实正如上面反复所说,在半夜之外,我不仅不喜欢林小玉,甚至鄙视她。如果说我鄙视她是错误的,那么就是她是她我是我,她跟我有什么关系!

然后就是夏天,单位组织职员去黄山玩几天。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罕见的好机会,因为大家谁都没有去过黄山。我们兴高采烈,简直与小学生听到老师说春游一样兴奋。但我回到家后才发觉,我只能是空欢喜一场,因为我老婆很快就要生孩子了。老婆虽然嘴上理解我并表示如果我决定去她不反对,“毕竟,你们单位这样的活动太少了嘛”她说。但当我表示愿意放弃这个大好出游的机会而愿意听孩子的第一声啼哭时,她还是忍不住地搂紧我的脖子感动地泪流满面。这让我内心充满了幸福和忧伤,说实话,我愿意这样,但我同时非常想出去玩那么一下子。

现在已无可能。他们已开始准备东西了,单位里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领导也格外地宽容了起来,一切都是因为黄山。他们总认为那边的东西很贵,所以不断地把东西大包小包地拎到办公室来,然后再拎着它们下班回家。这被外面的人看到了,他们以为单位发东西了,而惟独我没有。事实上,情况与此也基本差不多。我深感自己是被排斥的,这种羞辱和悲愤已多年未有,现在它们一下子占据了我的心。当我回到家,看到老婆的肚子,我确实深感自己生活在坟墓里般的绝望。但是,事情一下子突然又好了起来,因为我终于听到有个人也和我一样不去了,此人正是林小玉。

林小玉为什么也不去?我不知道。但她的不去确实又令我感到愉快。所以我无法不多看她几眼,是的,她还是那样,并没有什么格外值得一提的神态和言行。问题在我,下班时,我故意磨蹭了一下,林小玉出来之后我便迎了上去。我说小林,呵呵,你为什么也不去了?她说,大伟(即她那机关干部的丈夫)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我说严重吗?她说也没什么,不过可能要住院吧,动一个小手术就行了,没什么大问题。我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啊。唉,她叹了口气说,不过可惜。我也叹了口气回答她,是啊,可惜,唉。

然后我们的同事去了黄山,我和林小玉被留了下来。我老婆已即将临盆。她因为对生育的恐惧而早早地把自己搬进了医院。我和她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地步。她总是像一个弱智儿童那样问这问那,什么会不会很疼很疼,是不是会死之类的傻话。我安慰她,疼痛在所难免,但没有想象地那样巨大;死亡也有可能,但只发生在遥远的中世纪或黑非洲。因为不用上班,我除了安慰她便无所事事。但我还是感到疲惫不堪,在越来越敏感的日子里,我感到自己心脏几近衰竭。夜晚的医院到处都是腐朽的药物气息,梦呓和呻吟惊扰了走廊上空洞洞的脚步声。我的老婆已经睡着了,她也在做梦,我盯着她的脸看,她面孔有浮肿的倾向,眼睑偶尔闪动着,睫毛是潮湿的,这看起来很脏,我突然感到很厌恶。是的,她一定在做梦。我知道睡眠中的人都在做梦,即使因为醒来无法回忆而坚决否认也改变不了做梦的事实。

但我始终无法知道她正在做着什么梦。也许她在梦见五官模糊的孩子,也许是她自己的父母,也许是她少女时代某个下午的一条林荫大道……那好,即使真的是梦见了我吧,我想,那不是我,那是另外一个人,不是我。她不应该梦见我,因为我就在她的身边,她怎么能梦见我呢!她不能,坚决不能!唉,这是一个多么肮脏而丑恶的女人啊,她睡在那里,腹部高高地隆起,眼睛潮湿,汗水腌渍着宽大的条纹病服。难道她在病中?或者说,生育是人类的疾病?是的,我已忍无可忍,我想吐,于是我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病房,其间碰到了某个同室病友(这真是一个奇怪的称呼)放在床边的脸盆,但这没有吵醒任何人。他们要么咂一下因为梦境而干裂的嘴唇,要么纷纷掉转一个睡姿,让脸上菱形的睡痕暴露无遗。走廊里的吊灯昏暗模糊,似乎空气中飘满了疾病和生死,它们使本来清新的空气混乱了起来。是的,这些是多么的不该。

我在洗浴室大声呕吐,但水池中并没有什么,只是干呕,或者说,我根本没有那么矫情,难道我真的需要呕吐吗?不,不是的,我只是深感委屈。

这时候,我再次想到了林小玉,是的,到了半夜了,该想起她来了。但我还是为自己在医院能想起她深感吃惊。

但我已管不了这些了,我必须使自己安静下来。多年以来我一直都是如此寻求安静的。我于是对着洗浴室雪白的墙壁大声疾呼:“林小玉,我喜欢你,喜欢死了。”

我反复地在心里默颂着这句近乎祷告的词句,“林小玉,我喜欢你,喜欢死了。”……

然而我未曾想到的是,林小玉此时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满面通红,死死地盯着我而一语不发。哦,我想起来了,她的丈夫,那个机关干部也在住院。但是,我记得自己一直是在内心大声疾呼,我并没有把它发出声,哪怕一次。她是如何听到的呢?或者说,我难道一直都是真的发出了声,一直是真的大声疾呼了吗?那么,我老婆难道就从未听到过吗?另外,在所有半夜面对墙壁的大声疾呼中,从来没有林小玉真实出现过的情形,然而现在出现了。

天哪,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一点也不知道。我悲痛万分,绝望之极。什么也不需要说了,还说什么呢。更无须任何解释。于是我掉转脑袋继续面朝墙壁(惟有如此):“林小玉,我喜欢你,喜欢死了。”——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穿越了所有的墙壁,于是我受到了鼓励,幸福得老泪纵横,“林小玉,我喜欢你,喜欢死了。”……

是的,我看到了自己正和林小玉在爬黄山,我们谁都没有爬过黄山,我们也缺乏攀登的经验。我们在云雾之中摸索,我摸到了林小玉。于是我们结伴而行。在天都峰,这是黄山最高的峰吧,我们已经攀登到了顶点,这时我们还需要下去。但脚下惟有云雾。我们害怕一脚踏空。我们开始手挽着手。

但我们终究是要下山的,于是我们需要经过那险要的鲫鱼背。

顾名思义,鲫鱼背是一个多么窄小而光滑的所在。我们身在其上简直不敢直起腰。林小玉是多么的害怕啊,她害怕我会丢掉她一个人跑掉了,所以她想在我前面走,但是她又害怕在前面走,走过去了回头看我时却没有能看到我,而只是看到一片云雾,这样的话她就不敢独自下山。所以她简直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所以她在空寂无人的最高峰哭了起来,山太高了,没有人可以听到她的哭声。

我说,这样吧,你趴在我背上走吧。于是我四肢着地艰难地向前爬行。漫长的鲫鱼背始终没有个终结。我感到了疲惫,于是我放下她,说,我们歇歇吧。于是我们在鲫鱼背的中央相对而坐。我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我的眼睛,我们的眼睛里有着对方的眼睛。

我终于对她开口说道:“林小玉,我喜欢你,喜欢死了。”然而她并没有露出吃惊和羞愤的神情。她说:“喜欢死了怎么说呢?”我就说:“就是非常非常喜欢你。”她说是吗?我说:“是,不,不是,是一直喜欢你,到死,不,即使我死了也一直喜欢你。”她说是吗?我又说:“是的,我甚至可以为你去死!就是这意思。”她说是吗?我说:“是的,如果我不再喜欢你我已不能活下去了。”她终于微笑了起来,被我的诚心所感动,说:“真的吗?”我说:“真的,千真万确。”她说:“那这样吧,让我们一起死吧?!”我说可以。于是我和她紧紧拥抱,然后滚下天都峰。

山峰太高了,我们互相交织着在天空缓缓下降,偶尔的一阵风似乎还能将我们向上托起。我们在空中互相凝视,在空中彼此爱抚彼此触摸彼此交融,于是我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而在这一切的过程之中,我始终没有放弃我的祷词:“林小玉,我喜欢你,喜欢死了。”……

当我终于大叫一声的同时,也听到了来自走廊另一端的啼哭声。是的,那是我的儿子,他终于历尽磨难和艰险,灿烂地降临到了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