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礼拜我就像做噩梦一样,不知道以前我俩在一起这一年,是真的还是只是一个好梦。每天恍恍惚惚,给她打电话打传呼都没反应。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我们常去的饭店喝了不少酒,一出门雨很大,像有人端着洗脸盆往下倒。我从饭店一直走到她的宿舍,她住的是个平房,雨越下越大,我还记得她房檐底下放着一个空花盆,雨跟柱子一样从房檐上冲到花盆里面,啪啪啪打得都是白沫。我敲开门,她看见是我,什么话也没说扭头就回去坐到床上,我抹了一把脸,坐在沙发上冷得直打哆嗦。她坐着看书,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样坐了很长时间。我说,小蓝,你要是嫌我挣的钱不多我赶紧想办法去挣,你要是觉得我不是个当官的我赶紧想办法往上爬,你要是觉得咱们这个地方不好,那我和你一起走,去你想去的地方。你要是觉得都不是,就是不想跟我在一块了,或者你喜欢上别的人了,你也和我说一下。现在这样,我受不了。”
说到这儿,我看见曹川的眼睛都红了。
他端起杯来一口喝干,继续说:“我说,周霖,我就是个普通老百姓,整天嘻嘻哈哈傻高兴,混过一天算一天。我没有什么理想,就觉得咱俩能在一块一天一天过着就挺好,别人有什么,咱就能有什么,我能
有的能给的都给你,我给不了的你跟我说,我去偷我去抢,只要你跟我说一声。”
曹川看着我和董石头说:“我把话说成这样,我都哭了,我觉得我哭得比外面的雨还大。周霖从始到终一句话不说。我没有办法了,我快疯了,我看着她,差点就想扑上去打她,最后我站起来走了。”
曹川端起杯来,三个人干了一个。
“就是这样,我跟周霖就是这样。”曹川说,“那天晚上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去的。我觉得全完了,回去就病了,病了三天,再出来,他们跟我说,周霖走了。
“很长时间,一想起周霖这两个字,就跟大铁锤子砸在胸口上一样。我三年没有再交过女朋友。不愿笑,不想说话,到最后我像是变了个人。三年后,我辞了职,做了点小生意,也算赚了点钱,慢慢地又有了点自信。我在喜欢我的女孩里面,挑了一个,结了婚,现在孩子四岁了。
“我一直想,周霖为什么突然对我那样,想了好几年,想不明白。后来不想了,我原谅她了。我想,她有她的理由。我现在三十岁,也算会理解别人了。我想,能有那一年,也算是个缘分。周霖再走到天边,再变成大明星,再跟着有钱有势的男人,我还是她第一个。
“后来有一年,我在街上看见周霖的父母,我停了车,要把他们送回双河村,他俩死活不坐。我硬拖着上了车。走到半路,他爸突然跟我说,曹川,小蓝对你不起啊。我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我说没事,我跟他们要了周霖的手机号。两天后给她发了个短信,我说不管怎么样,我爱过你。她给我回短信说,曹川,那时候不懂事,对不起你,我也爱过你。”“我知足了。”曹川把自己从回忆里拔了出来。他问我们俩:“你们下一步怎么安排?”我说:“我们计划明天再去见一下周霖父母,就回去了。”曹川说:“好,明天我送你们去。”
二十七
回到银杏旅馆,中年男人又问我们要不要服务,看见他很热情,我
就问:“如果人来了,我们看看不满意不想要了怎么办?”中年男人说:“不满意,可以退换。”我说:“那你叫两个上来我们看看。”进了房间,董石头说,你什么意思?我说体验体验生活。刚说完就有人敲门,我说:“门没锁,请进吧。”推门探进来一个脑袋,眼睛一眨一眨看着我问:“大哥,要服务吗?”我说:“先看看。”女孩推门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一个穿红,一个穿黄,全是短裙,不知用什么手段,把胸部做得很高,乳沟深紧,能插进去一把菜刀。我看了看脸,穿红的还算秀气,穿黄的一脸横肉。我说:“什么价格?”
穿红的说:“看大哥要什么样的服务?”“有些什么服务?”我问。“推五十,吹一百,做一百五,全套二百五,过夜三百,不限次数。要是四个人一起做另外算。”她说。我看了看她说:“算了吧。”两个人迅速开门走了出去,带进来一阵凉风。几分钟以后,中年男人敲门进来问我们:“两位不满意?再换两个看看,没关系,多得是,要是过夜,给你们打个折。”我说:“不用了。”中年男人走了以后,董石头说:“做低端的是不行,咱们来这儿开连锁看来有点问题。全套二百五,这他妈撅着屁股干到死也是个二百五。”躺在床上,我换了无数个姿势都睡不着,酒早就醒了,冷静得像没有喝过,满脑子过电影。
想起来周霖,想起来赵小影,想起来很多人,想起一个个久未谋面的老朋友,又熟悉又陌生。又想起自己的过去,又熟悉又陌生,知道是自己,又不认识现在的自己。我是谁?我怎么了为什么就躺在了这里?这是哪儿?在我很小的时候,在我几千里外的故乡山头满头大汗奔跑玩耍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注定了,几十年以后,我要躺在这里,火山爆发后的平原,一个阴冷的小旅馆床上,为了去了解一个从不认识但注定要认识的人?我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到处打听这个人过去的断影残章,是为了认识这个人,而我想认识这个人,是为了要想办法把自己卖给她。活得真他妈荒唐。
二十八
一想到今天是最后一天,我和董石头坐在曹川的车上喜气洋洋。车外荒凉的景色好像都不像前几天那么讨厌。
但讨厌的事情马上就出现了。就在据曹川说还有十五分钟就要到达目的地的地方,一个大坑断了去路。曹川说,都是火山惹的祸。我说,两年了,一个坑填不起来?曹川说,天高皇帝远。
曹川说:“看来你们只能走着去了。”
曹川给我们指了指路,说到了村里,问周石虎家在哪儿就行了,下午完事打个电话他再来这里接我们。
我和董石头沿着大路往双河村走,走着走着就迷了路。因为我们竟然忘了曹川的交代,到了第三个交叉路口是应该往左拐还是往右拐。前后左右天地一片茫茫,连只鸟都看不见。要是在天空上往下看,我和董石头就是一片灰色里的一个小黑点和一个小彩点。
我也有点生自己的气,我说:“董石头,你不是学测绘的吗,这点路都搞不定?”
董石头说:“别跟我提测绘这两个字了好不好?我现在和郭胖子说的一样,上炕认识女人下炕认识鞋。再说,测绘跟认路有什么关系?”
我想给曹川打个电话,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拉着董石头朝西边走,如果错了,回头重来。
走着走着,前面出现了一条河。我说:“双河双河,就是有两条河。这应该是其中一条。”
河不宽,河边水草枯黄。我们走过去,忽啦啦一群鸟从草中飞起。河水表面缓缓蠕动,下面藏着急流,一片枯叶漂过我们脚边,瞬间已经很远。一座木桥静悄悄的架在河上,我突然觉得,这条河我好像见过。
过河没走多远,一模一样又是一条河。董石头说:“真他妈诡异,这两条河傻不傻你说,挨这么近并一块流不就完了?真没见过这样的。”我说:“双河,看来是到了。”
果然,十几分钟以后,一片村庄出现在远处。中午时间,灰色屋顶灰色瓦片,冒起片片炊烟,香味飘来,我和董石头都觉得饿了。
村里家家房门紧闭,董石头上前敲开一扇门。出来一个老汉,问了半天发现老汉是个聋子。老汉扭头回屋,一会儿又出来一个小姑娘,眼睛一闪一闪,我们问:你知道周石虎家怎么走吗?小姑娘比划了半天,我们明白她是个哑巴。
小姑娘发现我们看不明白,就走出门来,朝我们一挥手往前走,看来是要带我们去。
转来转去走到一家门口,小姑娘踮起脚来拽着门环敲打几下,里面有人大喊:“来了来了。”
周石虎走了出来,即便是我没有见过照片,我也能认出来,这就是周霖的父亲周石虎。这个男人苍老高大,黑脸上乱哄哄白胡子茬。他看着我们,说:“找谁?”
我说:“就找您。我们从北京来,您是周霖的父亲吧?”
周石虎上下看看,也不说话,打开大门,让我们走了进去。小院不大,朝南三间平房,阳光照在玻璃窗上一闪一闪晃眼。
我们进了正中一间,平常家具,但收拾得很整洁。我们坐到窗前的竹木沙发上,阳光晒到背上暖烘烘,我有点紧张。
我和董石头递了名片,说了说来意。周石虎说:“周霖一星期打一次电话,你们说的这个情况,我怎么不知道?”
我说:“是吗?其实,我们进行的这个工作,也就是一周多以前才确定下来,我觉得她可能还没来得及跟您说。但希望您在我们的节目录制之前,千万不要告诉她我们来找过您,那我们的苦心就全部白费了。”
周石虎的黑脸松了一松,说:“这倒没什么问题,可是,这么大的事,她应该跟我说说才对。”
电话突然在对面电视旁边的柜子上响了起来,周石虎站起来去接电话。他一看电话显示,说了声:“周霖。”就接了起来。我在这边用各种表情和手势暗示周石虎保密,周石虎笑了笑意思是知道了。
周石虎对电话那边说很好,我和你妈都好,你寄的东西收到了,天气不算冷等等说了半天,挂了电话走回来问我们:“你们是想了解一些什么情况?”
我说:“我们相信,每一个成功的人取得成功,都离不开她的家庭和童年的经历。同样,我们俩和周霖的广大歌迷一样,想了解这位偶像歌手有一个什么样的童年,有些什么不一样的、特别的、感人的事迹。现在都需要炒作,我们也是想多方面着手,把她推出来,这个节目只是我们一系列活动中的一部分。”
“周霖喜欢唱歌,这个我知道,她就是学这个的。可这几年,也没听见她说再唱歌什么的,她现在北京做什么工作我们都不是很清楚,我都快两年没见她了,前年火山的事她回来住了几天。今年夏天想让我和她妈去北京住几天,我们没去。怕给她添麻烦。”周石虎说。
“你们吃饭了吗?”周石虎突然想起来问。我说没有呢还。
“那一起吃点,周霖她妈正做呢,我去让她弄几个菜。”周石虎站起来出了外面。
周石虎刚走出门,董石头就对和我说:“你他妈怎么那么牛逼,鬼话连篇张嘴就来,脸不红心不跳,我被你打败了。我本以为我算是个脸皮厚的,跟你比我就是小男生一个,你算让我开眼了。”
我低声说:“我他妈不说谁说,演就得投入,演砸了对谁都没好处。你以为我愿意跑到这儿骗两个老人?”
董石头说:“谁要是跑到我家跟我妈说我成明星了,您给我们讲讲他小时候吧,我妈憋着高兴过了两个月,问我我说不知道这回事。操,我遇见这个骗子非杀了他不行。咱们是不是有点过了?”
我说:“是有点狠,可已然到这儿了你说怎么回头?”周霖的父亲周石虎和母亲谢凤莲这时都走了进来,男的像山女的像水。周石虎说:“这是周霖她妈。”我们站起来说:“阿姨您好。”谢凤莲说:“好好好,我先去弄两个凉菜,你们先喝着。”转身出去了。周石虎走到柜子前,和我们说:“尝尝我泡的酒吧。”我这才看见,柜子上放着一个大玻璃罐,半罐殷红液体,枝枝丫丫泡着不知道什么东西。周石虎说:“我们这儿都喝自己泡的酒。我泡的和他们不一样,我有秘方。”他笑了。我说:“这酒是自己酿的?”周石虎说:“这倒不是,我们这儿遍地酒厂,我们去打点原酒,自己回来泡。”我说:“这酒什么度数?”周石虎说:“多少度我也不知道,比你在商店里买的度数肯定要高,估计有个六七十度。”我看了看董石头,董石头问:“您平时能喝多少?”周石虎说:“我一个人,每天喝个二三两。今天你们是客人,咱们多喝点。”这时,谢凤莲端着两个盘子进来放在大圆桌上,一盘花生米,一盘卤制鸭头鸭脖鸭翅。我看了看,笑了,我和董石头说:“这两个菜和咱们公司很贴切啊,你还忌这个吗?”董石头也笑了:“有花生有鸭,咱们的招牌啊,我今儿还真就破例了。”
周石虎说:“你们怎么,不吃这个?”
我说:“没事儿,他看着香。”
大玻璃罐上大木塞子,周石虎用力一拔,
的一声,他不知从哪儿拿过一个长把铁勺,罐口窄,铁勺伸进去,一勺一杯,玻璃杯子红光闪闪。周石虎坐下来说:“我小的时候,我爷泡酒我爹每天陪他喝,我爷死了,我爹泡酒天天一个人喝,我从十五岁开始每天陪他喝。后来我爹死了,我自己泡酒,周霖十三岁开始只要在家就陪我喝。这快十年了,又是天天一个人喝。今天你们来不容易,能喝就多喝点。”
我和董石头齐齐举起杯来,说:“我们陪您喝。”
酒果然烈,一口下去,像点着一根捻子噼噼啪啪烧到心里,停顿几秒,全部炸开。我说:“您这酒是有秘方。”
周石虎哈哈大笑,说:“我爷传给我爹,我爹传给我,我也不知道传给谁。再便宜的酒,拿我的秘方一泡,都是好酒。”
喝了几口,谢凤莲又端来两个菜,辣子鸡和红烧兔头,董石头哈哈大笑,说:“全了全了。”周石虎和谢凤莲说:“什么全了?”我说:“他是说人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