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都黑了,这次没喝多少却感觉比上次还晕。我想了想忍不住笑了。
我问姚书:“那咱们现在是要签合同吗?”
三天后的一个周末上午,我和赵小影还睡着觉。有人敲门。
我起来穿上裤子,顺手裹了件赵小影的棉衣。打开门一看站着两个
人,中国人低胖外国人瘦高。我问:“找谁?”中国人说:“请问是方南先生家吗?”我说:“我就是。什么事?”中国人说:“我是山河水画廊的刘山,这是我的名片。这位朋友从德
国来,收藏家尤文先生。”外国人点头说:“你好。”刘山说:“可以进去说话吗?”我让他们俩先坐在客厅,我进卧室换了件衣服,顺便看了下表,十
一点了。赵小影迷迷糊糊问我:“谁呀?”我说:“不认识,你继续睡吧。”我一坐下,刘山说:“有朋友介绍说,你有一批画,尤文先生也有些
兴趣,没有事先联系,我们要了地址就直接来了。没打扰吧?”我看了看刘山的名片,说:“没事儿。哪位朋友?”刘山眯眯笑着说:“都一个圈子里谁不认识谁?现在看看方便吗?”
“可以啊。都在这边。”我领他们来到工作室。好几年了,确实攒了一批画,领着别人看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点。“等会儿。”我说,去厨房找了把扫地的扫把过来,画完就摞那儿了,厚厚的灰。我把灰扫下来,一张张摆开。两人挺仔细,左一幅右一幅离近了站远了看。还小声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我裹紧衣服坐在画架前的板凳上,像一个小偷看着警察在寻找
赃物。
好容易看完了,刘山朝我笑笑,说:“我们去外面说话?”
再次坐回去,我想起来要不要泡点茶什么的。刘山摆手说:“不用。”
刘山看了眼尤文,对我说:“尤文先生和我都非常喜欢刚才看到的东西。我们认为,你画得很诚实,我们很奇怪这些画为什么还会一直堆在这里。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希望能够把它们请到更适合的地方。”
我说:“是吗?以前也有人看过,但和你们的态度不太一样。外国人好像这几年不喜欢这样的东西,中国人喜不喜欢都看外国人。”
刘山笑着说:“我们大概数了一下,大大小小二十九张,其中除了八张没有完成之外,共二十一张。我们希望价格由你来定,如果你考虑出手的话。”
我想了想,说:“我说了,我从来没有卖过。行情价格什么的我也不太熟悉。你们看。”
中国人又看了看外国人,扭过头来对我说:“我们希望这只是一个开始,相信你会有越来越好的东西。现在这二十一张,你不介意的话我就直接说数字了,按每幅一万元人民币你看怎么样?”
我说:“行。但我只能给你二十张,有一张我画的是我女朋友,那张我不卖。”
刘山说:“我理解。那我们成交。刚好二十万,我给你开张支票。今天下午我派人开车过来收画。到时候再写清单。”
我送这两个人出门,分别握手致意。我看着他们钻进院门口一辆使馆牌照的奥迪开向村外。
今天冬阳高照,村子里有懒洋洋的味道。我站在太阳下,一下子不知道该扭头回家还是走到街上。想了想,我决定去艳阳天买点午饭带回去叫赵小影起来一起吃。
这时我大腿上震了几下,看看手机果然是姚书。
他在那边说:“这些钱是你的年薪的百分之五十。当然这只是你的基本收入,接单另外有报酬。你别介意,我只是觉得这样做你好交代。放心,你的画我会安排放在合适的地方,它们还是你的。”
我想说声谢谢,可实在是说不出口。
姚书说:“接下来这段时间,我衷心希望你能和赵小影扎扎实实地高兴几天。我们正在给你安排合适你的单子,不要担心,你我是朋友,我会尽我个人最大的努力给你最好的客户。等我电话吧,再见方南。”
“顺便说一句,刘山和那个老外说你的画还真挺棒,随后有时间,他们倒愿意真的和你谈一谈合作。”说完姚书就挂了电话。
我和赵小影不止一次探讨过有钱以后怎么花。
开始的时候,我们会说,如果有一万块钱我要做什么,后来慢慢涨到了五万。再后来我们突然发觉反正是模拟,那为什么不模拟得多一些呢?几亿几亿的又没有意义,我们把数字定为一千万。
赵小影比我小六岁,很不成熟,在花钱方面尤其是,竟然跟我说先拿出五百万捐给偏远山区盖学校,我马上就火了,我说你是觉得山区干部没钱吃喝怎么着?我很严肃地建议她再次慎重地想一想,她憋了半天和我说:“我想给咱们的爸妈换大房子,再给他们一大笔,然后我们两个人把剩下的攒起来,买房子,结婚,生孩子。将来会用到很多的。”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表态,好半天才恢复过来。我说:“那咱们俩那个海边的小房子还要不要了?”
赵小影脸都红了,低下头说:“这不是瞎琢磨嘛,等有钱了再说。”
我狠狠地鄙视她一眼,开始宣布我的计划。
“先在北京最好的饭店订桌,最好的酒店订房间。小学四年级以上,能联系到的同学、朋友全部通知到,不管他们还记不记得我。给他们订好往返机票,没飞机的订动车没动车的订软卧,总之来京交通食宿全包。最好的烟酒菜,所有人全部坐好,我在一片掌声里从红地毯上慢慢走来,简单说几句。一个一个干杯,大家吃好喝好往后都好好过。然后挥泪告别转身而去,浪迹天涯。有多远就走多远,不再回来。”
赵小影说:“那我呢?那你爸你妈呢?”
我说:“你我当然带着啊。你爸你妈我爸我妈各一大笔钱一套大房子,再各配一个终身保姆。”
赵小影皱着眉问我:“那这个钱够吗?”真是扫兴,这个话题不欢而散。
这天下午我揣着支票找到银行,用一个黑塑料袋把二十万现金提回了家。这次的花钱计划讨论具体了很多。看着桌子上这堆钱,赵小影首先问:“这些咱们都能花吗?”
“都能。”我肯定地点头说,“花完了还有。”“哎呀宝贝,我还真想不出来要干点什么了这一下子。”赵小影很茫然。“咱们也不一定非得都花掉吧,又不是银行抢来的连着号不好花。”沉默了一会儿,赵小影说:“不知道怎么了,这个时候突然很想我爸我妈。”我说:“好了!我有想法了。让你这样一勾我也有点想家。明天你就辞职,我们探亲吧。”“我们这样。”计划一下子就在我脑子里清晰起来。“我们这样,你先带我去你家。”“啊?”赵小影吃了一惊。
“不是,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不是去你家见你的家人。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好好感受一下过去,反正现在有的是时间。你先带我回你的老家,悄悄潜回去不告诉任何人。你带我悄悄看看你的幼儿园,你的小学你的初中你的高中你所有住过待过的地方。我们埋伏在你爸你妈上下班……哦,都退休了是吗……那就买菜遛弯打太极的地方,远远地看看,顺便让我也预先认识一下。回头你再规划一下,看还有哪些你想回顾的想带我看的地方,我们一块儿远距离观察一下你是怎么长大的,中间怎么想的,怎么就突然变成大姑娘睡在了我的身边,一身臭毛病晚上还老抢被子。”
我不顾赵小影越来越吃惊的表情,眯起眼睛咬着牙继续说:“我们还可以跟踪一下你的初恋情人,现在在干什么,是不是还和你的记忆一样,要不然你也死不了这条心。”
“有点变态?没关系,实在不行我们把最后一条删掉。我们直接从你家再去我的老家把这个过程复制一遍就扯平了。我们这一大圈吃最好的,住最好的,你觉得这个计划怎么样?”我太兴奋了,心里不由对自己暗暗佩服。
“你真是个天才方南,就没见过你这么会花钱的。不过,要是这样,我们是不是得先置办置办?”赵小影看着我,兴奋的眼神一闪一闪。
黄昏残阳如血,我和赵小影一下飞机,就闻到大海的气息。
赵小影就在这座海滨城市长大。我以前也到过这儿,但那时还不认识她。走出机场,拦了一辆出租,我说:“去你们这儿最好的酒店。”
司机用方言问东问西,车在闹市穿行,霓虹闪烁,赵小影看着车窗外脸上忽明忽暗。我觉得她一点都不像是回到了自己生活过二十年的地方。这我理解,我也有点提不起精神来。总是兴高采烈冲向目的地,一到了就马上无精打采。
进了酒店,迎面一堵水帘墙,湿气扑过来我们俩都打了个激灵。大堂正顶水晶灯吊着一层一层,让人担心会不会突然哗啦啦下来把人埋掉后烫死。
灯光下我和赵小影全身上下一片光鲜。这几天,我们每天都在街上,以前只能看着别人穿的衣服,我们买了一件又一件,戒指耳环项链,手链手镯手表,我把赵小影武装成了一个暴发富婆,我也从头到脚更新了一遍,像暴发富婆的年轻司机。踩在去往房间的柔软地毯上我回头一瞟,赵小影还真是好看。
赵小影进门就扔了包,像一架小飞机一头钻进云里扑向白色大床。我们俩急不可耐像偷情一样,用最快的速度冲进浴室同时扒光对方衣服扔到门外。赵小影动用了所有的口才和身段,我也发愤图强鞠躬尽瘁跟她一决高下。我们从浴室湿漉漉地腾挪上床,你争我抢比划各种招式,直到身上所有的水都变成了汗。直到汗也流干,仅剩的液体从彼此身体喷出,我翻身下来,喊叫声一下子消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过了很久很久,赵小影才蹭过来,躺在我的胸口小声说:“宝贝,我怎么就觉得不像是真的?”
赵小影和我像两个特务一样走在她故乡的大街上。赵小影说既然是微服暗访,那就千万别遇到认识的人。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情况,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
我们穿上长到小腿的羽绒服,我是纯黑她是宝蓝。然后把至少三米长的围巾裹在脖子上,裹完后我呼吸困难头有点晕,赵小影拍拍我的脑袋说宝贝没事适应一下就好了。最后我们把超黑墨镜戴到脸上,我看了看她,说:“挺好,你妈你爸你爷爷你们全家排着队路过你都不会回头看你一眼,你别把自己丢了就行。”
赵小影拿出一张纸片,上面列着她简单的履历。我们按照计划先来到赵小影出生的医院,我们从妇产科这头走到那头,那头走到这头,来回了好几趟,婴儿的哭声此起彼伏。一个漂亮的小护士过来问我们是不是找人,我说我们找一个叫赵小影的小姑娘,护士问我知道她父母叫什么名字吗,我说这我还真想不起来了,护士不相信地看看我,但还是领着我们来到医护室,拿来一个大铁夹子一页一页地往后翻,翻到最后和我们说:“现在在这里住着三十四个新生儿,没有一个叫赵小影的,你再想想——这里有一个叫赵晓景的你想想是吗——哦不对,这是个男孩。”我说:“那可能是找错了。”回头我问赵小影:“你知道是哪个病房生的吗?”赵小影笑着说:“这我哪能记得,我是真一点儿印象都没有,那会儿太小了。”
第二站是幼儿园。赵小影老和我说她在幼儿园的时候就是园花,能歌善舞能说会跳全园老师全园小男孩都喜欢她,还兴致勃勃翻出一张黑白照片,和我说有照片为证。我拿过来一看,浓缩版赵小影在上面搔首弄姿,眉间点着大痣,右手叉腰左手伸出食指点着酒窝,脸蛋涂得一塌糊涂,要不是黑白照片估计那就真是一朵花了。我当即严厉地批评了幼儿园老师拙劣的化妆技术,赵小影嘟着个嘴不高兴了好几个小时。
正好中午了,幼儿园门口站满了等着接自己小孩的家长。赵小影惊慌失措地和我说看见了她的中学同学。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一个胖胖的女人推着自行车,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坐在后座圈椅里,拿着一个糖葫芦左舔舔右舔舔。我扭过头来看见赵小影怔怔地看着我,墨镜后面的眼睛里不知道想些什么。
这时一个中年妇女从大门走出来,旁边家长凑过去满脸堆着笑说:
“下班了王园长?”赵小影和我低声说:“这是我们王老师,我在这儿的时候刚分配来教跳舞,年轻的时候漂亮得不得了,每天带着我们蹦蹦跳跳。”说话间,赵小影的王老师戴着眼镜一脸严肃,头发烫得像个屏风,扭着大屁股越走越远旁若无人。我们接着去赵小影同学的小学,到了地方发现是一家海鲜饭店,问问旁边的人,说早拆了,换地方了。
我说:“既然来了,干脆就在这儿吃了吧。”进去挑了张桌子坐下,我说:“说不定你当时不好好上课,和小男生低着头小声说话的课桌就摆在咱俩坐的这块地方。”
赵小影白我一眼,顺着菜单往下点。
窗外不远处就是大海,灰蒙蒙的和天空连在一起。我想起了我的小学,冬天抬起头只能看见光秃秃的山。“真羡慕你们这些在海边长大的孩子。”我说。
我到二十多岁才第一次见到海。刚认识赵小影的时候,听说她是海边出生海里长大,我欷歔了好大一番第一次见到大海时波澜壮阔的内心感受,赵小影无动于衷。现在坐在这里我明白了,一个从小看着海读书沿着海放学听着海睡觉的人,怎么能够知道黄土大山里长大的孩子第一次站在海边的心情?
下午两点,我们走到了赵小影的中学。上课时间快到了,学生像潮水一样涌进校门。我们俩混在里面,但还是被两个保安发现。保安语气蛮横:“你们俩干吗的?”
赵小影说:“我们找李红梅老师。”
我很少听她讲方言。严格地说她并不是本地人,她的父母年轻的时候才来到这个城市工作,打电话时她们都讲普通话。听见她讲起方言我特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