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了革委会。上面指示:要恢复演出。团里的几出样板戏,原来都是云致秋领着到样板团去“刻模子”刻出来的,他记性好,能把原剧复排出来。剧中有几个角色有政治问题,得由别人顶替,这得有人给说。还有几个红五类的青年演员要培养出来接班。军代表、工宣队和革委会的委员们一起研究:还得把云致秋“请”出来。说是排戏,实际上是教戏。
云致秋爱教戏,教戏有瘾,也会教。有的在北京、天津、南京已经颇有名气的演员,有时还特意来找云致秋请教,不管哪一出,他都能说出个幺二三,官中大路是怎样的,梅在哪里改了改,程在哪里走的是什么,简明扼要,如数家珍。单是《长坂坡》的“抓帔”,我就见他给不下七八个演员说过。只要高盛麟来北京演出《长坂坡》,给盛麟配戏的旦角都得来找致秋。他教戏还是有教无类,什么人都给说。连在党委会工作的小梁,他都愣给她说了一出《玉堂春》,一出《思凡》。
不过培养这几个红五类接班人,可把云致秋给累苦了。这几个接班人完全是“小老斗”,连脚步都不会走,致秋等于给她们重新开蒙。他给她们“掰扯”嘴里,“抠嗤”身上,得给她们说“范儿”。“要先有身上,后有手”,“劲儿在腰里,不在肩膀上”,“先出左脚,重心在右脚,再出右脚,把重心移过来”……他帮她们找共鸣,纠正发音位置,哪些字要用丹田,哪些字“嘴里唱”就行了。有一个演员嗓音缺乏弹性,唱不出“擞音”,声音老是直的,他恨不得钻进她的嗓子,提溜着她的声带让它颤动。好不容易,有一天,这个演员有了一点“擞”,云致秋大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你总算找着了!”致秋一天三班,轮番给这几位接班人说戏,每说一个“工时”,得喝一壶开水。
致秋教学生不收礼,不受学生一杯茶。剧团有这么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老师来教戏,学生得给预备一包好茶叶。先生把保温杯拿出来,学生立刻把茶叶折在里面,给沏上,闷着。有的老师就有一个杯子由学生保存,由学生在提兜里装着,老师未到,茶已沏好。致秋从不如此,他从来是自己带着一个“瓶杯”--玻璃水果罐头改制的,里面装好了茶叶。他倒有几个很好看的杯套,是女生用玻璃丝编了送他的。
于是云致秋又成了受人尊敬的“云老师”,“云老师”长,“云老师”短,叫得很亲热。因为他教学有功,几出样板戏都已上演,有时有关部门招待外国文化名人的宴会,他也收到请柬。他的名字偶尔在报上出现,放在“知名人士”类的最后一名。“还有知名人士×××、×××、云致秋”。干部学习班的“同学”有时遇见他,便叫他“知名人士”,云致秋:“别逗啦!我是‘还有’!”
在云致秋又“走正字”的时候,他得了一次中风,口眼斜。他找了小孔。孔家世代给梨园行瞧病,演员们都很信服。致秋跟小孔大夫很熟。小孔说:“你去找两丸安宫牛黄来,你这病,我包治!”两丸安宫牛黄下去,吃了几剂药,真好了。致秋拄了几天拐棍,后来拐棍也扔了,他又来上班了。
“致秋,又活啦!”
“又活啦!我寻思这回该上八宝山了,没想到,到了五棵松,这又回来啦!”
“还喝吗?”
“还喝!--少点。”
打倒“四人帮”,百废俱兴,政策落实,没想到云致秋倒成了闲人。
原来的党委书记兼团长调走了。新由别的剧团调来一位党委书记兼团长。辛团长(他姓辛)和云致秋原来也是老熟人,但是他带来了全部班底,从副书记到办公室、政工、行政各部门的主任、会计出纳、医务室的大夫,直到扫楼道的工人、看传达室的……他没有给云致秋安排工作。局里的几位副局长全都“起复”了,原来分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有人劝致秋去找找他们,致秋说:“没意思。”这几位头头,原来三天不见云致秋,就有点想他。现在,他们想不起他来了。局长们的胸怀不会那样狭窄,他们不会因为致秋曾经揭发过他们的问题而耿耿于怀,只是他们对云致秋的感情已经很薄了。有时有人在他们面前提起致秋,他们只是淡淡地说:“云致秋,还是那么爱逗吗?”致秋是个热闹惯了、忙活惯了的人,他闲不住。闲着闲着,就闲出病来了。病走熟路,他那些老毛病挨着个儿来找他,他于是就在家里歇病假,哪儿也不去。他的工资还是团里领,每月月初,由他的女儿来“拿顶”。他连团里大门也不想迈。
他的老伴忽然死了,死于急性心肌梗死。这对于致秋的打击是难以想象的。他整个的垮了。在他老伴的追悼会上,他站不起来,只是瘫坐在一张椅子里,不停地流泪。熟人走过,跟他握手,他反复地说:“我完了!我完了!”老伴火化了,他也就被送进了医院。
他出院后,我和小冯、小梁去看他。他精神还好,见了我们挺高兴。
“哎呀,你们几位还来呀!--我这儿现在没有什么人来了!”
我们给他带了一点水果,一只烧鸡,还有一瓶酒。他用手把烧鸡撕开,喝起来。
喝着酒,他说:“老汪,小冯,小梁,我告诉你们,我活不了多久了。”
我们都说:“别瞎说!你现在挺好的。”
“不骗你们!这一阵我老是做梦,梦见我媳妇。昨儿夜里还梦见。我出外,她送我。跟真事一模一样。那年,李世芳坐飞机摔死那年,我要上青岛去。下大雨。前门火车站前面水深没脚脖子。她蹚着水送我。火车快开了。她说:‘咱们别去了!咱们不挣那份钱!’那回她是这么说来着。一样!清清楚楚,说话的声音,神气!快了,我们就要见面了。”
小冯说:“你是一个人在家里闷的,胡思乱想!身体再好些,外边走走,找找熟人,聊聊!”
“我原说我走在她头里,没想到她倒走在我头里。一辈子的夫妻,没红过脸。现在我要换衣服,得自己找了--我女儿她们不知道在哪儿。这是怎么话说的,就那么走了!”
又喝了两杯酒,他说,像是问我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这也是一辈子。我算个什么人呢?”
小冯调到戏校管人事,她和戏校的石校长说:“云致秋为什么老让他闲着?他还能发挥作用。咱们还缺教员,是不是把他调过来?”
石校长一听,立刻同意:“这个人很有用!他们不要,我们要!你就去办这件事!”
小冯找到致秋,致秋欣然同意。他说:“过了冬天,等我身体好一点,不太喘了,就去上班。”
我因事到南方去转了一圈,回来时,听小梁说:“云致秋死了。”
“什么病?”
“他的病多了!前一阵他觉得身体好了些,想到戏校上班。别人劝他再休息休息。他弄了一架录音机,对着录音机说戏,想拿到戏校给学生先听着。接连说了五天,第六天,不行了。家里没有人。邻居老关发现了,赶紧叫了几个人,弄了一辆车,把他送到医院,到了医院,已经没有脉了。他在车上人还清楚,还说了一句话:‘给我一条手绢。’车上人很急乱,他的声音很小,谁也没注意,只老关听见了。”
这时候,他要一条手绢干什么?“给我一条手绢”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但是这大概不能算是“遗言”。
要给致秋开追悼会。我们几个人算是他的老战友了,大家都说:“去,一定去!别人的追悼会可以不去,致秋的追悼会一定得去!”
我们商量着要给致秋送一副挽联。我想了想,拟了两句。小梁到荣宝斋买了两张云南宣,黏结好了,我试了试笔,就写起来:
跟着谁,傍着谁,立志甘当二路角;
会几出,教几出,课徒不受一杯茶。
大家看了,都说:“贴切。”
论演员,不过是二路;论职务,只是办公室副主任和戏校教员,我们知道,致秋的追悼会的规格是不会高的--追悼会也讲规格,真是叫人丧气!但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凄惨。来的人很少。一个小礼堂,稀稀落落地站了不满半堂人。戏曲界的名人,致秋的“生前友好”,甚至他教过的学生,很多都没有来。来的都是剧团的一些老熟人:贾世荣、马四喜、赵旺……花圈倒不少,把两边墙壁都摆满了。这是向火葬场一总租来的。落款的人名好些是操办追悼会的人自作主张地写上去的,本人都未必知道。挽联却只有我们送的一副,孤零零的,看起来颇有点嘲笑的味道。石校长致悼词。上面供着致秋的遗像。致秋大概第一次把照片放得这样大。小冯入神地看着致秋的像,轻轻地说:“致秋这张像拍得很像。”小梁点点头:“很像!”
我们到后面去向致秋的遗体告别。我参加追悼会,向来不向遗体告别,这次是破例。致秋和生前一样,只是好像瘦小了些。头发发干了,干得像草。脸上很平静。一个平日爱跟致秋逗的演员对着致秋的脸端详了很久,好像在想什么。他在想什么呢?该不会是想:你再也不能把眉毛眼睛鼻子纵在一起了吧?
天很晴朗。
我坐在回去的汽车里,听见一个演员说了一句什么笑话,车里一半人都笑了起来。我不禁想起陶渊明的《拟挽歌辞》:“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不过,在云致秋的追悼会后说说笑话,似乎是无可非议的,甚至是很自然的。
致秋死后,偶尔还有人谈起他:“致秋人不错。”
“致秋教戏有瘾。他也会教,说的都是地方,能说到点子上--他会得多,见得也多。”
最近剧团要到香港演出,还有人念叨:“这会要是有云致秋这样一个又懂业务,又能做保卫工作的党员,就好了!”
一个人死了,还会有人想起他,就算不错。
一九八三年七月二日写完,为纪念一位亡友而作。
注:这是小说,不是报告文学。文中所写,并不都是真事。
载一九八三年第十一期《北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