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韵龙把这些奇闻说得活灵活现,好像他亲眼目睹似的。其实都有所本。头一件奇闻,出于《三刻拍案惊奇》第九回。第二件奇闻的出处待查。他白话的故事大都出于坊刻小说或《三六九画报》之类的小报。有些是道听途说。比如他说川岛芳子(金碧辉)要敲翡翠大王铁三一笔竹杠,铁三把她请到家里去,打开珍宝库的铁门,请她随便挑。这么多的“水碧”,连金碧辉也没有见过。她拿了一件,从此再不找铁三的麻烦。这件事就不知道可靠不可靠。不过铁三他是见过的,他说铁三有那么多钱,可是自奉却甚薄,爱吃个芝麻烧饼,这也有几分可信。金碧辉他也见过,经常穿着男装,或长袍马褂,或军装大马靴,爱到后台来鬼混。金碧辉枪毙,他没有赶上。有一个敌伪时期的汉奸,北京市副市长丁三爷绑赴刑场,他是看见的。这位丁三爷恶迹很多,但是对梨园行却很照顾。有戏班里的人犯了事,叫公安局或侦缉队薅去了,托一个名角去求他,他一个电话,就能把人要出来。因此,戏班里的人对他很有好感。那天,邱韵龙到前门外去买茶叶,正好赶上。他亲眼看到丁三爷五花大绑,押在卡车上。不过他没有赶去看丁三爷挨那一枪。他谨遵父亲大人的庭训:不入三场--杀场、火场、赌场。
不但上海绿宝之类的赌场他没有去过,就是戏班里耍钱,他也概不参加。过去,戏班赌风很盛,后台每天都有一桌牌九。坐庄的常是一个唱大丑的李四爷。他推出一条,开了门,手里捏着色子,叫道:“下呀!下呀!”大家纷纷下注,邱韵龙在一旁看着,心里冷笑:今天你下了,明天拿什么蒸(窝头)呀!
他不赌钱,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是吃。吃肉,尤其是肘子。冰糖肘子、红焖肘子、东坡肘子、锅烧肘子、四川菜的豆瓣肘子,是肘子就行。至不济,上海菜的小白蹄也凑合了。年轻的时候,晋阳饭庄的扒肘子,一个有小二斤,九寸盘,他用一只筷子由当中一豁,分成两半,端起盘子来,呼噜呼噜,几口就“喝”了一半;把盘子掉个边,呼噜呼噜,那一半也下去了。中年以后,他对吃肉有点顾虑。他有个中医朋友,是心血管专家,自己也有高血压心脏病,也爱吃肉吃肘子。他问他:“您是大夫,又有这样的病,还这么吃?”大夫回答他:“他不明儿才死吗?”意思是说:今天不死,今天还吃。邱韵龙一想:也有道理!
邱韵龙精于算计。有时有几个师兄弟说“咱们来一顿”,得找上邱韵龙,因为他和好几家大饭馆的经理、跑堂的、掌勺的大师傅都熟,有他去,价廉物美。“来一顿”都是“吃公墩”,即“打平伙”,费用平摊。饭还没有吃完,他已经把账算出来,每人该多少钱,大家当场掏钱,由他汇总算账,准保一分也不差。他有时也请请客,有一个和他是“发小”,现在又当了剧团领导的师弟,他有时会约他出来来一顿小吃,那不外是南横街的卤煮小肠、门框胡同的褡裢火烧、朝阳门大街的门钉肉饼,那费不了几个钱。他二十二岁结的婚,娶的是著名武戏教师林恒利的女儿,比他大两岁。是林恒利相中的。他跟女儿说:“你也别指望嫁一个挑班唱头牌的,我看也不会有唱头牌的相中你。再说,唱头牌的哪个不有点花花事儿?那气,你也受不了。我看韵龙不错,人老实。二牌,钱不少挣。”托人一说,成了。媳妇模样平常,人很贤惠,干什么都是利利索索的。他们生了个女儿。女儿像韵龙,胖乎乎的,挺好玩。邱韵龙爱若掌上明珠,常带她到后台来玩。媳妇每天得给他琢磨吃什么,不能老是肘子。有时给他煽一个锅子(涮羊肉),有时煨牛(肉),或是炒一盘羊尾巴油炒麻豆腐。一来给他调剂调剂,二来也得照顾照顾女儿的口味。女儿读了外贸学院,工作了,结婚了,生孩子了。一转眼,邱韵龙结婚小四十年了。一家子过得风平浪静,和和美美。
万万没有想到:邱韵龙谈恋爱了!
消息传开了,很多人都不相信。
“邱韵龙谈恋爱?别逗啦!”
“他?他都六十出头啦!”
“谁要他呀?这么大的肚子!”
事实就是事实,邱韵龙不否认。女的是公共汽车公司卖月票的售票员,模样不错,照邱韵龙的说法是:“高鼻梁,大眼睛,一笑俩酒窝。”她四十几了,一年前死了丈夫。因为没有生过孩子,身材还挺苗条,说是三十大几,也说得过去。邱韵龙每月买月票,渐渐熟了,每次隔着售票处的窗口,总要搭搁几句。有一次,女的跟他说:“我昨儿晚上瞧见您了--在电视里。”--“你瞧见了吗?”那是一次春节晚会,有一个游艺节目,电影明星和体育健将的排球赛--用气球,只许用头顶,邱韵龙是裁判。那天他穿了一件大花粗线毛衣,喊着裁判口令:“红队,得分!”--“蓝队,过网击球,换发球!”本来这是逢场作戏,逗人一乐的事,比赛场内外笑声不绝,邱韵龙可是认真其事,奔过来,跑过去,吹哨子,叫口令,一丝不苟,神气十足。“您真精神!样子那么年轻,一点不显老!”--“是吗?”邱韵龙就爱听这句话,心里美不滋儿的。邱韵龙送过两回戏票,请她看戏。两个人看过几场电影,吃过几回小馆子。说话,这就到夏天了,他们逛了一回西山八大处。回来,邱韵龙送她回家。天热,女的拧了一个手巾把儿递给他:“你擦擦汗。我到里屋擦把脸,你少坐一会儿。”过了一会儿,女的撩开门帘出来:一丝不挂。
有人劝邱韵龙:“您都这么大的岁数了,您这是干什么?”
邱韵龙的回答是:“你说吃,咱们什么没吃过?你说穿,咱们什么没穿过?就这个,咱们没有干过呀!”
女的不愿这么不明不白,偷偷摸摸地过,她让他和老婆离婚,和她正式结婚。
他回家和老婆提出,老婆说:“你说什么?”
他的一个弟妹(师弟的媳妇)劝他不要这样,他说:“我宁可精精致致地过几个月,也不愿窝窝囊囊地过几年。”
这实在是一句十分漂亮,十分精彩的话,“精精致致”,字眼下得极好,想不到邱韵龙的厚嘴唇里会吐出这样漂亮的语言!
他天天跟老婆蘑菇,没完没了。最后说:“你老不答应,赶明儿那大红花叫别人戴上了,你心里不难受呀?”
他的女儿听到母亲告诉她父亲的原话,说:“这是什么逻辑!”
老婆叫他纠缠得没有办法,说:“离!离!”他自觉于心有愧,什么也没有带,大彩电、电冰箱、洗衣机,成堂沙发,组合家具,全都留给发妻,只带了一个存折,两箱衣裳,“扫地出门”,去过他那精精致致的日子去了。他很注意保重身体。家里五屉柜一个抽屉里装的都是常用药。血压稍有波动,只要低压超过九十,高压超过一百三,就上医务室要降压灵。家里常备氧气袋,见了过了六十的干部就奉劝道:“像咱们这个年龄,一定要有氧气袋!”他还举出最近过世的两个熟人,说:“那样的病情,吸一点氧气就过来了。家里人无知呀!”他犯过两次心绞痛,都不典型,心电图看不出太大的问题。这一天,他早餐后觉得心脏不大舒服,胸闷气短,就上医院去看看。医院离他家--他的新居很近,几步就到了,他是步行去的。他精神还挺好。头戴英国兔毛呢便帽--唱花脸的得剃光头,不能留发,所以他对帽子就特别在意,他有好几顶便帽,都是进口货;穿着铁灰色澳毛薄呢大衣,脚下是礼服呢千层底布鞋--他不爱穿皮鞋,上面不管穿什么,哪怕是西服,脚下也总是礼服呢面布鞋。他双手插在大衣兜里,缓缓地,然而是轻轻松松地在人行道上走着,像一个洋绅士在散步。他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很潇洒,觉得自己有一种美。这种美不是泰隆·鲍华、罗伯特·泰勒那样的美,这是“旱香瓜--另一个味儿”。他觉得自己很有艺术家的气质、风度,他很有自信。这种自信在他恋爱之后就更加强化,更加实在了。他时时不免顾影自怜--在商店大橱窗的反光的玻璃前一瞥他自己的风采。他原以为没有事儿,上医院领一点药就回来了,没想到左前胸忽然剧痛,浑身冷汗下来了,几乎休克过去。医生一检查,当即决定,住院抢救:大面积心肌梗死。
住院抢救,须有家属陪住。叫谁来陪住呢?他的虽已登记,尚未正式结婚的新夫人不便前来;医院和剧团领导研究,还是得请他已经离婚的原配夫人来。
到底是结发夫妻,他的原先的老伴接到通知,二话没说,就到医院里来了,对他侍候得很周到。他大小便失禁,拉了一床,还得给人家医院洗床单。他神志清醒,也很知情,很感激。
他还没有过危险期,但是并没有把日子过糊涂了。正是月初,发薪的日子,他跟老伴说:“你去给我把工资领来。”老伴说:“你都病成这相儿了,还惦着这个干什么?”--“你去给我领来,我爱瞧这个!”老伴给他领来了工资,把一沓人民币放在他的枕边。他看了看人民币,一笑而逝。享年六十二岁。
他死后,由于种种原因,没有开追悼会。悼词不好写,写什么?追悼会的会场上家属位置谁站着?
他死后,剧团的同事说:“邱韵龙简直是胡闹!”
他的女儿说:“我爸爸纯粹是自己嘬的!”
一九九〇年十月三日
载一九九一年第一期《香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