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卖眼镜的,宝应人,姓王。大家不知道怎么称呼他才合适。叫他“王先生”高抬了他,虽然他一年四季总是穿着长衫,而且整齐干净(他认为生意人必要“擦干掸净”,才显得有精神,得人缘,特别是脚下的一双鞋,千万不能邋遢:“脚底无鞋穷半截”)。叫他老王,又似有点小瞧了他。不知是哪一位开了头,叫他“王宝应”,于是就叫开了。背后,当面都这么叫。以至王宝应也觉得自己本来就叫王宝应。
他是个跑江湖做生意的,不老在一个地方。“行商坐贾”,他算是“行商”。他所走的是运河沿线的一些地方,南自仪征、仙女庙、邵伯、高邮,他的家乡宝应,淮安,北至清江浦。有时也岔道去兴化、泰州、东台。每年在高邮停留的时间较长,因为人熟,生意好做。
卖眼镜的撑不起一个铺面,也没有摆摊的,他走着卖--卖眼镜也没有吆喝的。他左手半捧半托着一个木头匣子,匣子一底一盖,后面有合页连着。匣子平常总是揭开的。匣盖子里面用尖麻钉卡着二三十副眼镜:平光镜、近视镜、老花镜、养目镜。这么个小本买卖没有什么验目配光的设备,有人买,挑几副试试,能看清楚报上的字就行。匣底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可以说是小古董:玛瑙烟袋嘴、“帽正”的方块小玉、水钻耳环、发蓝点翠银簪子、风藤镯,甚至有装鸦片烟膏的小银盒……这些东西不知他是从什么地方寻摸来的。
他寄住在大淖一家人家。一清早,就托着他的眼镜匣奔南门外琵琶闸,在小轮船开船前,在“烟篷”、“统舱”里转一圈。稍后,几家茶馆,五柳园、小蓬莱、新大陆都上了客,他就到茶馆里转一圈。哪里人多,热闹,都可以看到他的踪迹:王四海耍“大把戏”的场子外面、唱“大戏”的庙台子下面、放戒的善因寺山门旁边,甚至枪毙人(当地叫作“铳人”)的刑场附近,他都去。他说他每天走的路不下三四十里。“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生的劳碌命!”
王宝应也不能从早走到晚,他得有几个熟识的店铺歇歇脚:李馥馨茶叶店、大吉升油面(茶食)店、同康泰布店、王万丰酱园……最后,日落黄昏,到保全堂药店。他到这些店铺,和“头柜”、“二柜”、“相公”(学生意的)都点点头,就自己找一个茶碗,从“茶壶捂子”里倒一杯大叶苦茶,在店堂找一张椅子坐下。有时他也在店堂里用饭:两个插酥芝麻烧饼。
他把木匣放在店堂方桌上,有生意做生意,没有生意时和店里的“同事”、无事的闲人谈天说地,道古论今。他久闯江湖、见多识广,大家也愿意听他“白话”。听他白话的人大都半信半疑,以为是道听途说--他书读得不多,路走得不少。可不只能是“道听途说”么?
他说沭阳陈生泰(这是苏北人都知道的一个特大财主)家有一座羊脂玉观音。这座观音一尺多高,“通体无瑕”。难得的是龙女的一抹红嘴唇、善财童子的红肚兜,都是天生的--当初“相”这块玉的师傅怎么就能透过玉坯子看出这两块红,“碾”得又那么准?这是千载难逢,是块宝。有一个大盗,想盗这座观音,在陈生泰家瓦垄里伏了三个月。可是每天夜里只见下面一夜都是灯笼火把,人来人往,不敢下手。灯笼火把,人来人往,其实并没有,这是神灵呵护。凡宝物,必有神护,没福的,取不到手。
他说“十八鹤来堂夏家”有一朵云。云在一块水晶里,平常看不见。一到天阴下雨,云就生出来,盘旋袅绕。天晴了,云又渐渐消失。“十八鹤来堂”据说是堂建成时有十八只白鹤飞来,这也许是可能的。鹤来堂有没有一朵云,就很难说了。但是高邮人非常愿意夏家有一朵云--这多美呀,没有人说王宝应是瞎说。
他说从前泰山庙正殿的屋顶上,冬天,不管下多大的雪,不积雪。什么缘故?原来正殿下面有一个很大的獾子洞,跟正殿的屋顶一样大。獾子用自己的毛擀成一块大毯子--“獾毯”。“獾毯”热气上升,雪不到屋顶就化了。有人问这块“獾毯”后来到哪里了,王宝应说:被一个“江西憋宝回子”盗走了--现在下大雪的时候泰山庙正殿上照样积雪。
除了这些稀世之宝,王宝应最爱白话的是各地的吃食。
他说淮安南阁楼陈聋子的麻油馓子风一吹能飘起来。
他说中国各地都有烧饼,各有特色,大小、形状、味道,各不相同。如皋的黄桥烧饼、常州的麻糕、镇江的蟹壳黄,味道都很好。但是他宁可吃高邮的“火镰子”,实惠!两个,就饱了。
他说东台冯六吉--大名士,在年羹尧家当西宾--坐馆。每天的饭菜倒也平常,只是做得讲究。每天必有一碗豆腐脑。冯六吉岁数大了,辞馆回乡。他想吃豆腐脑。家里人想:这还不容易!到街上买了一碗。冯六吉尝了一勺,说:“不对!不是这个味道!”街上买来的豆腐脑怎么能跟年羹尧家的比呢?年羹尧家的豆腐脑是鲫鱼脑做的!
他的白话都只是“噱子”,目的是招人,好推销他的货。他把他卖的东西吹得神乎其神。
他说他卖的风藤镯是广西十万大山出的,专治多年风湿、筋骨酸疼。
他说他卖的养目镜是真正茶晶,有“棉”,不是玻璃的。真茶晶有“棉”,假的没有,戴了这副眼镜,会觉得阴凉阴凉。赤红火眼,三天可愈。
他不知从哪里收到一把清朝大帽的红缨,说是猩猩血染的,五劳七伤,咯血见红,剪两根煎水,热黄酒服下,可以立止。
有一次他拿来一个浅黄色的烟嘴,说是蜜蜡的。他要了一张白纸,剪成米粒大一小块一小块,把烟嘴在袖口上磨几下,往纸屑上一放,纸屑就被吸起来了。“看!不是蜜蜡,能吸得起来么?”
蜜蜡烟嘴被保全堂的二老板买下了。二老板要买,王宝应没敢多要钱。
二老板每次到保全堂来,就在账桌后面一坐,取出蜜蜡烟嘴,用纸捻通得干干净净,觑着眼看看烟嘴小孔,掏出白绸手绢把烟嘴全身上下仔仔细细擦了个遍,然后,掏出一支大前门,插进烟嘴,点了火,深深抽了几口,悠然自得。
王宝应看看二老板抽烟抽得那样出神入化,也很陶醉:“蜜蜡烟嘴抽烟,就是另一个味儿:香,醇,绵软!”
二老板不置可否。
王宝应拿来三个翡翠表拴。那年头还兴戴怀表,讲究的是银链子、翡翠表拴。表拴别在纽扣孔里。他把表拴取出来,让在保全堂店堂里聊天的闲人赏眼:“看看,多地道的东西,翠色碧绿,地子透明,这是‘水碧’。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弄到。不贵。两块钱就卖--一根。”
十几个脑袋向翡翠表拴围过来。
一个外号“大高眼”的玩家掏出放大镜,把三个表拴挨个看了,说:“东西是好东西!”
开陆陈行的潘小开说:“就是太贵,便宜一点,我要。”
“贵?好说!”
经过讨价还价,一块八一根成交。
“您是只要一个,还是三个都要?”
“都要!--送人。”
“我给您包上。”
王宝应抽出一张棉纸,要包上表拴。
“先莫忙包,我再看看。”
潘小开拈起一个表拴:
“靠得住?”
“靠得住!”
“不会假?”
“假?您是怕不是玉的,是人造的松香、赛璐珞、‘化学’的?笑话!我王宝应在高邮做生意不是一天了,什么时候卖过假货?是真是假,一试便知。玉不怕火,‘化学’的见火就着。当面试给你看!”
王宝应左手两个指头捏住一个表拴,右手划了一根火柴,火苗一近表拴--呼,着了。
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六日
载一九九四年第二期《中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