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红长得很好看,大眼睛,很聪明,一街的人都喜欢她。
这里已经是东街的街尾,店铺和人家都少了。比较大的店是一家酱园,坐北朝南。这家卖一种酒,叫佛手酒。一个很大的方玻璃缸,里面用几个佛手泡了白酒,颜色微黄,似乎从玻璃缸外就能闻到酒香。酱菜里有一种麒麟菜,即石花菜。不贵,有两个烧饼钱就可以买一小堆,包在荷叶里。麒麟菜是脆的,半透明,不很咸,白嘴就可以吃,孩子买了,一边走,一边吃,到了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酱园对面是周麻子的果子摊。其实没有什么贵重的果子,不过就是甘蔗(去皮、切段),荸荠(削去皮,用竹扦串成串,泡在清水里),再就是百合、山药。
周麻子的水果摊隔壁是杨家香店。
杨家香店的斜对面,隔着两家人家,是周家南货店,亦称杂货店。这家卖的东西真杂。红蜡烛。一个师傅把烛芯在一口锅里一支一支“蘸”出来,一排一排挂在房椽子上风干。蜡烛有大有小,大的一对一斤,叫作“大八”;小的只有指头粗,叫作“小牙”。纸钱。一个师傅用木槌凿子在一沓染黄了的“毛长纸”上凿出一溜一溜的铜钱窟窿,是烧给死人的。明矾。这地方吃河水,河水浑,要用矾澄清了。炸油条也短不了用矾。碱块。这地方洗大件的衣被都用碱,小件的才用肥皂。浆衣服用的浆面--芡实磨粉晒干。另外在小缸里还装有白糖、红糖、冰糖、南枣、红枣、蜜枣、金橘饼、桂圆、荔枝干、山楂糕……老板一天说不了几句话,跟人很少来往,见人很少打招呼,有点不近人情。他生活节省,每天青菜豆腐汤。有客人(他也还有一些生意上的客人)来,不敬烟,不上点心,连茶叶都不买一包,只是白开水一杯。因此有人从《百家姓》上摘了四个字,作为他的外号:“白水窦章。”白水窦章除了做生意、写账,没有什么别的事。不看戏、不听说书、不打牌。一天只是用一副骨牌“打通关”,抱着一只很肥的玳瑁猫。他并不喜欢猫。是猫避鼠,他养猫是怕老鼠偷吃蜡烛油。打通关打累了,他伸一个懒腰,走到门口闲看。看来往行人,看狗,看碾坊里放青回来的骡马,看乡下人赶到湖西歇伏的水牛,看对面店铺里买东西的顾客。
周家南货店对面是一家绒线店,是刘小红家开的。绒线店卖丝线、花边、绦子,还有一种扁窄上了浆的纱条,叫作“鳝鱼骨子”,是捆扎东西用的。绒线店卖这些东西不用尺量,而是在柜台边刻出一些道道,用手拉长了这些东西在刻出的道道上比一比。刘小红的父亲一天就是比这些道道,一面口中报出尺数:“一尺、二尺、三尺……”绒线店还常卖梳头油、刨花(抿头发用)、雪花膏。还有一种极细的铜丝,是穿珠花用的,就叫作“花丝”。刘小红每学期装饰教室扎纸花,都从家里带了一箍花丝去。
刘老板夫妇就这么一个女儿,娇惯得不行,要什么给什么,给她的零花钱也很宽松。刘小红从小爱吃零嘴,这条街上的零食她都吃遍了。
但是她最爱吃的是熟藕。
正对刘家绒线店是一个土地祠。土地祠厢房住着王老,卖熟藕。王老无儿无女,孤身一人,一辈子卖熟藕。全城只有他一个人卖熟藕,谁想吃熟藕,都得来跟王老买。煮熟藕很费时间,一锅藕得用微火煮七八个小时,这样才煮得透,吃起来满口藕香。王老夜里煮藕,白天卖,睡得很少。他的煮藕的锅灶就安在刘家绒线店门外右侧。
小红很爱吃王老的熟藕,几乎每天上学都要买一节,一边走,一边吃。
小红十一岁时得了一次伤寒,吃了很多药都不见效。她在床上躺了二十多天,街坊们都来看过她。她吃不下东西。王老到南货店买了蜜枣、金橘饼、山楂糕给她送来,她都不吃,摇头。躺了二十多天,小脸都瘦尖了,妈妈非常心疼。
一天,她忽然叫妈:“妈!我饿了,想吃东西。”
妈赶紧问:“想吃什么?给你下一碗饺面。”
小红摇头。
“冲一碗焦屑!”
小红摇头。
“熬一碗稀粥,就麒麟菜?”
小红摇头。
“那你想吃什么?”
“熟藕。”
那还不好办!小红妈拿了一个大碗去找王老,王老说:“熟藕?吃得!她的病好了!”王老挑了两节煮得透透的粗藕给小红送去。小红几口就吃了一节,妈忙说:“慢点!慢点!不要吃得那么急!”
小红吃了熟藕,躺下来,睡着了。出了一身透汗,觉得浑身轻松。
小孩子复原得快,休息了一个星期,就蹦蹦跳跳去上学了,手里还是捧了一节熟藕。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小红二十了,出嫁了。婆家姓瞿,也是开绒线店的。瞿家绒线店开在北市口。北市口是个热闹地方,瞿家生意很好。丈夫原是小红的小学同学,还做了两年同桌,对小红也很好。
北市口离东街不远,小红隔几天就回娘家看看,帮王老拆洗拆洗衣裳。
王老轻声问小红:“有了没有?”
小红红着脸说:“有了。”
“一定会是个白胖小子!”
“托您的福!”
王老死了。
早上来买熟藕的看看,一锅煮熟藕,还是温热的,可是不见王老来做生意。推开门看看,王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断了气。
小红正在坐月子,来不了。她叫丈夫到周家南货店买了一对“大八”,到杨家香店“请”了三股香,叫他在王老灵前点一点,叫他给王老磕三个头,算是替她磕的。
王老死了,全城再没有第二个卖熟藕。
但是煮熟藕的香味是永远存在的。
载一九九五年第六期《长江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