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老李屋里摆了好些凳子,知道他那些攻谷子低产关的农民朋友要来,老赵就留下来听了半天他们的座谈会。中午,他捧了一个串门大碗,盛了一碗高粱米饭,夹了几个腌辣椒和大家一同吃了饭。饭后,他问:“他们的饭钱是怎么算的?”老李说:“他们是我请来的客人。”--“这怎么行!”他转身就跑到总务处,“这钱以后由公家报。出在什么项目里,你们研究!”
访问了早稻田。
“张老,张老!我来看看您,不打搅吗?”
“欢迎,欢迎!不打搅,不打搅!”
“我来拜师了。”
“不敢当!如果有什么关于水稻的普通的问题……”
“水稻我也想学。我是想来向您学日语。抗日战争时期,因为工作需要,我学了点日语--那时要经常跟鬼子打交道嘛,现在几乎全忘光了。我想拾起来,就来找您这位早稻田了!”
“我不是早稻田毕业的。”
赵所长把“早稻田”的来由告诉早稻田,这位老科学家第一次知道他有这样一个外号,他哈哈大笑:“我乐于接受这个外号。我认为这是对我个人工作的很高的评价。”
赵所长问张老工作中有什么困难,什么要求。
“我需要一个助手。”
“您看谁合适?”
“沈沅。”
“还需要什么?--需要一个柜子。”
“对!您看看我的这些资料!”
“柜子,马上可以解决,半个小时之内就给您送来。沈沅的问题,等我了解一下。”
“这里有一份俄文资料。我的俄文是自修的,恐怕理解得不准确,想请沈沅翻译一下,能吗?”
“交给我!”
沈沅正在菜地里收蔓菁,王栓赶着车下地,远远地就喊:“哎,沈沅!”
沈沅抬起头来。
“叫我?什么事?”
“赵所长叫你上他屋里去一趟。”
“知道啦。”
什么事呢?她微微觉得有点不安。她听见女工们谈论过新来的所长,也知道王栓说这人的心是一块阳泉炭,她有点奇怪,这个人真有这么大的魅力么?
前几天,她从地里回来,迎面碰着这位所长推了自行车出门。赵所长扶着车把,问:“你是沈沅吗?”
“是的。”
“你怎么这么瘦?”
沈沅心里一酸。好久了,没有人问她胖啦瘦的之类的话了。
“我要进城去。过两天你来找找我。”
说罢,他踩响了自行车的马达,上车走了。
现在,他找她,什么事呢?
沈沅在大渠里慢慢地洗了手,慢慢地往回走。
赵所长不在屋。门开着。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趴在桌上画小人。
孩子听见有人进屋,并不回头,还是继续画小人。
“您是沈阿姨吗?爸爸说,他去接一个电话,请您等一等,他一会儿就回来。您请坐。”
孩子的声音像花瓣。她的有点紧张的心情完全松弛了下来。她看了看新所长的屋子。
墙上挂着一把剑--一件真正的古代的兵器,不是舞台上和杂技团用的那种镀镍的道具。鲨鱼皮的剑鞘,剑柄和吞口都镂着细花。
一张书桌。桌上有好些书。一套“毛选”,很多农业科技书:《作物栽培学》、《土壤》、《植保》、《果树栽培各论》、《马铃薯晚疫病》……两本《古文观止》、一套《唐诗别裁》、一函装在蓝布套里的影印的《楚辞集注》、一本崭新的《日语初阶》。桌角放着一摞杂志,面上盖着一本《农大学报》的油印本:《京西水稻调查--沈沅》。
一个深深的紫红砂盆,里面养着一块拳头大的上水石,盖着毛茸茸的一层厚厚的绿苔,长出一棵一点点大,只有七八个叶子的虎耳草。紫红的盆,碧绿的苔,墨蓝色的虎耳草的圆叶,淡白的叶纹。
沈沅不禁失声赞叹:“真好看!”
“好看吗?--送你!”
“……赵所长,您找我?”
“你这篇《京西水稻调查》,写得不错呀!有材料,有见解,文笔也好。科学论文,也要讲究一点文笔嘛!--文如其人!朴素,准确,清秀--你这样看着我,是说我这个打仗出身的人不该谈论文章风格吗?”
“……您不像个所长。”
“所长?所长是什么?--大概是从七品!--这是一篇俄文资料,张老想请你翻译出来。”
沈沅接过一本俄文杂志,说:“我现在能做这样的事吗?”
“为什么不能?”
“好,我今天晚上赶一赶。”
“不用赶,你明天不要下地了。”
“好。”
“从明天起,你不要下地干活了。”
“……”
“我这个人,存不住话。告诉你,准备给你摘掉右派的帽子。报告已经写上去了,估计不会有问题。本来可以晚几天告诉你,何必呢?早一天告诉你,让你高兴高兴,不好吗?有的同志,办事总是那么拖拉。他不知道,人家是度日如年呀!--祝贺你!”
他伸出手来。沈沅握着他的温暖的手,眼睛湿了。
“谢谢您!”
“谢我干什么?我们需要人,我们迫切地需要人!你是党培养出来的知识分子。种地的,哪有把自己种出来的好苗锄掉的呢?没这个道理嘛!你有什么想法,什么打算?”
“这事来得太突然了。”
“不突然。事情总要有一个过程。有的过程,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我这人,老犯错误。我这些话,叫别人听见,大概又是错误。有一些话,我现在不能跟你讲呀!--我看,你先回去一趟。”
“回去?”
“对。回一趟你的老家。”
“我家里没有人了。”
“我知道。”
三个多月前,沈沅接到舅舅一封信,说她父亲得了严重的肺气肿,回国来了,想看看他的女儿。沈沅拿了信去找胡支书,问她能不能请假。胡支书说:“……你现在这个情况。好吧,等我们研究研究。”过了一个星期,舅舅来了一封电报,她的父亲已经死了。她拿了电报去向胡支书汇报。
胡文书说:“死了。死了也好嘛!你可以少背一点包袱--埋了吗?”
“埋了。”
“埋了就得了--好好劳动。”
沈沅没有哭,也没有戴孝。白天还是下地干活,晚上一个人坐着。她想看书,看不下去。她觉得非常对不起她的父亲。父亲劳苦了一生,现在,他死了。她觉得父亲的病和死都是她所招致的。她没有把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告诉父亲。但是她觉得他好像知道了,她觉得父亲的晚景和她划成右派有着直接的关系。好几天,她不停地胡思乱想。她觉得她的命不好。她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一个年轻的、受过大学教育的共产党员,怎么会相信起命来呢?--人到了无可奈何的时候是很容易想起“命”这个东西来的。
好容易,她的伤痛才渐渐平息。
赵所长怎么会知道她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呢?
“你还是回去看看。人死了,看看他的坟。我看可以给他立一块石碑。”
“您怎么知道我父亲想在坟头立一块石碑的?”
“你的档案材料里有嘛!你的右派结论里不也写着吗?--‘一心为其地主父亲树碑立传’。这都是什么话呢!一个老船工,在海外漂泊多年,这样一点心愿为什么不能满足他呢?我们是无鬼论者,我们并不真的相信泉下有知。但是人总是人嘛,人总有一颗心嘛。共产党员也是人,也有心嘛。共产党员不是没有感情的。无情的人,不是共产党员!--我有点激动了!你大概也知道我为什么激动。本来,你没有直系亲属了,没有探亲假。我可以批准你这次例外的探亲假。如果有人说这不合制度,我负责!你明天把资料翻译出来--不长。后天就走。我送你。叫王栓套车。”
沈沅哭了。
“哭什么?我们是同志嘛!”
沈沅哭得更厉害了。
“不要这样。你的工作,回来再谈。这盆虎耳草,我替你养着。你回来,就端走。你那屋里,太素了!年轻人,需要一点颜色。”
一只绿豆大的通红的七星瓢虫飞进来,收起它的黑色的膜翅,落在虎耳草墨绿色的圆叶上。赵所长的眼睛一亮,说:“真美!”
不到假满,沈沅就回来了。
她的工作,和原先一样,还是做早稻田的助手。
很快到年底了。又开一年一度的先进工作者评比会了。赵所长叫沈沅也参加。
沈沅走进大田作物研究组的大办公室。她已经五年没有走进这间屋子了。俊哥儿李主持会议。他拉开一张椅子,亲切地让沈沅坐下。
“这还是你的那张椅子。”
沈沅坐下,跟所有的人都打了招呼。别人也向她点头致意。王作祜装着低头削铅笔。
在酝酿候选人名单时,一向很少说话的早稻田头一个发言。
“我提一个人。”
“……谁?”
“沈沅。”
大家先是一愣,接着,都笑了。连沈沅自己也笑了。早稻田是很严肃的,他没有笑。
会议进行得很热烈。赵所长靠窗坐着,一面很注意地听着发言,一面好像想着什么事。会议快结束时,下雪了。好雪!赵所长半眯着眼睛,看着窗外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地落在广阔的田野上。他是在赏雪么?
俊哥儿李叫他:“赵所长,您讲讲吧!”
早稻田也说:“是呀,您有什么指示呀?”
“指示?--没有。我在想:我,能不能附张老的议,投她--沈沅一票。好像不能。刚才张老提出来,大家不是都笑了吗?是呀,我们毕竟都还生活在现实的世界里,还不能摆脱世俗的习惯和观念。那,就等一年吧。”
他念了两句龚定庵的诗:
我劝天公重抖擞,
不拘一格降人才。
接着,又用沉重的声音,念了两句《离骚》: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
沈沅在心里想:
“你真不像个所长。”
一九八〇年十二月十一日六稿
载一九八一年第二期《北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