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5个省辖市呈线状,由西向东,沿沪宁线依次排开,他们分别是南京、镇江、常州、无锡、苏州。虽然同属江南,西端的宁镇和东端的苏锡常有着许多不同,在苏锡常的老百姓看来,南京镇江差不多就是苏北,在当地尤其是农村随便找一个人询问,很可能就会弄错近邻镇江和南京的位置,会想当然地觉得它们应该是在江北。这显然与方言有关,宁镇和苏锡常虽是邻居,却分别属于不同的方言区。吴方言区的苏锡常在经济上比较发达,特别是进入明清以后,此地已成为名满天下的鱼米之乡,成为国家最重要的粮食基地,对历代皇家粮库的供应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人一阔难免会变脸,感觉难免会良好,看人的眼光立刻不太一样,这当然也包括属于同一方言系统的上海人和浙江人,在他们不屑的眼神里,凡是吴语之外的人都是“江北人”。
“苏湖熟,天下足”,说的就是苏锡常这个区域。这个区域丰收了,饥肠辘辘的中国人就不会再挨饿。这里也是长江三角洲最富庶的黄金地段,人口密度之大,既是中国之首,也是世界上人口最稠密的地方。因为人多地少,向来有精耕细作的传统。多少年来,苏南一直享受着“鱼米之乡”的优越,并引以为自豪,很多人更相信它与繁体字的“苏”有关,因为在草字头下面,分别有一个“禾”和“鱼”,所谓天意合成是也。这其实是拆字先生经常干的勾当,是典型的望文生义,文字学家并不赞成这种观点,“苏”的本意只是一种草本植物,“鱼禾”之解完全是想当然的附会。
富庶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传统,需要时间的积累,绝不能一蹴而就。一个地区的经济发展,可持续增长非常重要,富庶说到底也还是一种文化,仅仅是着急解决不了贫穷问题。苏南已经有很漫长的富庶历史,在不同的时期,有着经营传统的苏南人更善于抓住机遇。今天,鱼米之乡的美誉,正在成为一段逝去的历史。苏南显然已经不在乎把这顶戴了千年之久的桂冠,拱手送给江岸对面正在崛起,相比较而言还有些贫穷的苏北兄弟。在如何发家致富这一点上,聪明的苏南人总是走在观念保守的苏北人前面。上世纪80年代的改革开放,彻底颠覆了苏南人引以为自豪的农耕传统。新的“苏南模式”从乡镇企业起步,经过大胆甚至有些出格的招商引资,正把这里逐渐改变成世界工厂。
经过这些年骤变,田园牧歌似的江南生活早已不复存在,农业社会正迅速向工业社会转变,苏南板块按照人口划分的城市化水平,已经超过60%,正快速逼近工业化国家标准。很显然,对于苏南来说,世界工厂并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也许在继续富庶的道路上,这是一道必须经过的门槛,而且注定会有令人满意的,但是所造成的环境污染,农业土地流失等等问题,将有可能困扰和影响苏南人民未来的生活质量。
历史上的江北曾经比江南更富裕,今天富得流油的太湖流域,当它还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沼泽时,江北的开发早已初具规模。以先天条件而论,江北的苏中和苏南一样,同属于长江三角洲,完全可以成为经济富庶地区,但是事实却如大家知道的那样,要贫穷很多,根本就不是同一个经济水平。资料显示,江苏13个地市中,苏北的经济更差,宿迁,徐州,连云港,加上淮安和盐城五市,总面积超过江苏全省的一半,人口数量是全省的五分之二,GDP总量只占全省的五分之一,人均GDP还不到全省平均水平的二分之一。
造成这种巨大差异的历史原因首先是人祸,天造孽犹可挽救,人造孽往往不可收拾。都说黄河是条母亲河,没有她就没有中华民族,没有她也谈不上五千年的中华文化。黄河之水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黄河中的滚滚泥沙,一方面给我们带来了大片黄金一样的土地,一方面也带来了无尽的灾难。黄河仿佛是一位处于更年期的不安分女子,到日子就要泛滥成灾。自古以来,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黄河下游像一条巨龙尾巴那样随意地甩来甩去,一直是在河北平原上决徙改道,每次改道都给当地老百姓带来灭顶之灾。黄河是一条纯北方的河流,本来与江苏没有任何关系,毕竟中间还隔着偌大的一个山东,到了1128年,南宋的东京留守司杜充为了阻止金兵南下,在今河南滑县西南扒开了河堤,结果黄河从此改道,经过豫东鲁西南,汇入泗水,最后再注入淮河,开始势不可挡地涌入江苏境内。
黄河改道给苏北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横贯江苏境内的淮河原本是一条很清澈的河流,在这之前,辽阔的江淮平原很少有什么大的水灾,可是自从黄河因为人祸蛮不讲理地闯了进来,平静的一个苏北从此不得安宁。可以这么说,黄河改道之前,江南和江北的经济状况虽然有些差异,基本上还能算是同步,改道进入苏北之后,江淮平原的经济立刻一落千丈。黄河在江苏境内横行了700多年,在1855年才再次改道山东入海,它所造成生态环境恶化已经不可逆转。
在人为造成祸害上,必须一提的还有明朝的“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所谓“筑堤束水”,就是把堤坝尽可能地修高。这是个确保漕运的治水方针,它不仅没有丝毫改变江苏境内的黄河水患,反而使得河床越来越高,结果造成高悬在老百姓头上的黄淮之水,随时都有可能决口为灾。当时徐州至淮阴的运河和黄河已成为同一条水道,为了确保大运河的畅通,确保每年数百万石的粮食和进贡物资安全抵达京城,这段河道成为一条高架在空中的天河,成为当时黄河最危险的一段。
看一下南宋之前中国地图就会知道,历史上的洪泽湖远不像今天这样浩浩荡荡,它有幸能够排名中国第四大淡水湖泊,完全是因为人工的缘故。为了抬高水位,洪泽湖大坝也越修越高,终于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悬湖”。这可不是一件闹着玩的事,意味着整个洪泽湖就顶在苏北的大脑袋上,湖堰一旦决口,立刻“方数千里,滔天大水”,立刻“鱼游城关,舟行树梢”。长期以来,苏北水灾罄竹难书,随着堤坝的不断增高,灾情也日益严重,从1575年到1855年的280年间,高家堰大堤共决口140余次。康熙十九年的一次大洪水,干脆把古老的泗州城给淹了,大水不仅冲了龙王庙,连朱元璋老子的坟明祖陵,也一起吞没在了浩瀚的湖水之中。
都说财富是一种积累,频繁的水患让苏北的老百姓一次次忍受巨大灾难,动不动就会倾家荡产,贫穷潦倒自然也就不可避免。水来成灾,良田顷刻间成为一片汪洋,水去了还是灾难不断,留下了大片长期不得宣泄的沼泽,结果土壤盐碱化日趋严重。众所周知,盐碱地是导致苏北贫困化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多少年来,徐淮盐地区不得不和盐碱地作不懈的斗争。黄河重新改道后,连年的水患并没有随着黄河离境而彻底消除,它遗留的问题一直是苏北的心病,洪泽湖对下游的严重威胁就始终存在。
此外,由于苏北东部地势低洼,除了要忍受上游随时会滚滚而来的洪水之外,从阜宁至海安漫长的沿海地区,还要经常受到海潮的侵袭。据不完全统计,从公元964年到1948年的984年中,盐城地区由于海潮冲击而引发的灾害就有65次,每次都是淹死人畜无数。清雍正二年,也就是1724年,巨大的台风将树木连根拔起,海潮势不可挡地冲进了盐城县城,成片的房屋被冲倒,淹死的人差不多有5万。1903年,如东县境内海堤溃决13处,这一次,被淹死的人似乎已没办法计算。
经过多少年几代人的综合整治,江淮之间的水患以及盐碱化趋势已经大为改善。特别是近年来,随着治理能力的提高,贫穷落后的帽子正在被摘除,但是还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苏北的综合实力搁在全国,或许还不算最落后,但与相对风调雨顺经济形势大好的苏南相比,显然有着相当大的距离。因此,尽快地改变江南江北的差距,尽快地使苏北富裕起来,让苏北成为经济增长非常重要和稳定的一个基本面,这正是江苏人还需要共同努力的地方。
江苏是一个非常富庶的省份,起码在目前,江苏的经济地位还不可动摇。
往远里说,江苏所在的区域并不是很好,尤其是江南,与富庶这两个字还挨不上边。中国最古老的地理著作《尚书·禹贡》中,中国被划分成9个地理区域,即陆游《示儿》诗中“但悲不见九州同”的九州,其中位于长江下游南边的大扬州,也就是今天的江南,被定为最差的地区。隋唐以前的扬州都是指的江南,当时的土地也分成了九个等级,大扬州是“厥田惟下下”,名列倒数第一。
排在第一位的黄金土地是雍州,位于秦岭以北的渭河谷地及陕甘黄土高原,今天的人听到这排名有些吃惊,可是当时的情形确实如此。为什么秦能统一天下,千万不要想当然地认为秦国只是落后和残暴,像小说上记载的那样只是一些善于打仗的野蛮人。经济在什么时候都是基础,汉朝唐朝定都长安,为什么能够威名远扬,敢自称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强大的经济实力不可忽视。在古时候,黄河中游的自然地理环境还没有恶化,开发得也比较早,很长的时间里,中国的西部要比东部还发达,天下财富一度以关中为最多,这也难怪司马迁当年会说,关中之地占天下的三分之一,人众不过十分之三,但是财富竟然占了十分之六。
不过形势很快就发生了变化,到了唐朝的时候,中国的政治中心虽然还在长安,皇上还在那里办公,经济中心已开始逐渐东移南下。昔日的穷乡僻壤扬州,扔掉了落后的倒数第一的绿帽子,一跃为冠绝中华的老大,成了最有钱的主。当然,这个扬州仍然是大扬州的概念,差不多包括整个长江下游。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时候,该轮到古文八大家的首领韩愈大发感慨,经过了孙吴东晋南朝的大开发,长江下游成为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天下赋税已经是“江南居十九”,也就是占了十分之九。“天下大计,仰给东南”也好,“国之根本,仰给东南”也好,都说明了当时此地经济的举足轻重。
到了明朝,仅仅比较一下南北两个直隶的赋税,就可以清晰地看清南北经济实力的巨大差异。根据张岱的《夜航船》记载,北直隶有8府17州116县,赋税60 .1万,南直隶有14府17州96县,赋税599 .5万,南直隶上缴给国家的赋税,将近北直隶的10倍。说是南方养活了北方,这话听上去有些刺耳,但是事实差不多就是这样。根据史料记载,明末清初,南直隶的赋税额占了全国总额的近三分之一。和安徽分了家后,江苏尤其是江南的赋税仍然居高不下,譬如长江三角洲,就一直享有“天下赋税尽出其半”的美称。
长期以来,江苏经济一直是国家财政的重要支柱。改革开放以后,特别是近年以GDP总量计算,江苏的排名开始有些落后,在最近几年的评比中名列第三,已排在同样是沿海发达省份的广东和山东之后,但是若以人均GDP计算,以人均贡献衡量,江苏仍然是排在广东和山东的前面。
江苏人吃苦耐劳,这是十分优秀的传统。江苏非常富裕,富裕有时候只是一种表象,可以做多种分析。处在底层的老百姓,从来就不是乱花钱的主,与奢侈铺张的生活根本就不沾边。在赋税的重压下,吃苦的永远是底层的劳动大众,耐劳的永远是生活在底层的穷人。历史上,江苏的非常富裕照例是多作贡献,是为他人作嫁。文化首先由历史和地理决定,同时也受政治和经济的制约。和中原地区相比,江苏开发虽然比较晚,它的经济发展速度和发达程度却是惊人。客观地说,高赋税既是江苏的沉重压力,同时也是促进生产发展经济的很好动力。长期以来,江苏不仅要为强盛的中央政府财政多作贡献,当国家处于弱势不得不向敌国称臣纳贡的时候,也要在经济上为政府分忧解难。南宋时期,朝廷每年要向金国进贡银币25万两,绸缎25万匹,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和琳琅满目的绸缎,有很多都是出于江苏。
富庶一词绝不是空穴来风,绝不会无缘无故,从来就是有成本的,它意味着江苏一地对国家的巨大付出,意味着一份荣耀,同时也意味着这里的老百姓生存艰辛,意味着他们有非同寻常的吃苦耐劳精神。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曾说过,中国人所要应付的自然环境挑战,要比两河流域和尼罗河流域严重得多。钱穆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将古代中国与古埃及古巴比伦古印度相比,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四大文明古国中,中国的地理气候条件最差。古代文明通常是在肥沃的区域产生,独有中国文化因苦瘠而发展。因为“苦瘠”,所以“不断有新刺激和新发展的前途,而在其文明生产中,社会内部亦始终保持着一种勤奋与朴素的美德”。
这种勤奋和朴素的美德在江苏人身上,表现得最为淋漓尽致。江苏人民与天斗与地斗,面朝黄土背朝天,确实很不容易。历史学家考察中国的文明进程,发现一个规律,在古代每隔500年左右,中国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一次大乱,发生一次大的分裂,所谓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通常会把这些造成老百姓背井离乡的动乱,简单地归结为少数民族入侵或是农民起义,事实上,生活物资的匮乏和对生活必需品的追逐,同样是引发战争的重要根源。江苏地处南北交界之处,总是位于南北两大军事集团中间,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身受战争的祸害也最为严重。相比较而言,苏北的军事冲突要更激烈一些,历史上很多著名的战役都在这里进行。
江淮地区饱受战乱,注定了政治上不会有太大前途,老百姓只能在历史的夹缝中,逆来顺受随遇而安。战乱引起的首要问题便是人口的流失,江苏境内的移民多是战争造成的。人口流失引发了一次次大规模的移民潮,除了北方外省移民的入境,每一次大的战乱以后,同样可能引发本省境内新的人口大挪移。譬如在元末明初,淮扬一带人口骤减,扬州城内的土著居民只剩了40余户,淮安城中仅剩7家,而盐城地区更是找不到一个土著,人人都说自己来自苏州,根据专家的考证,明朝洪武年间,苏北地区接纳外来移民多达65万,其中有很多人都是来自江南。
劳动者创造财富的能力是惊人的,江苏境内的老百姓似乎生来就不会坐享其成。他们是天生的劳动人民,无论是苏南还是苏北,到处都是他们忙碌的身影。江苏人的吃苦耐劳性格并不是在一天里形成,在连绵不断的战乱中,他们要平静地面对动乱和死亡,面对流离失所,一旦战争结束以后,又要不遗余力地恢复生产,重新建设自己的家园。从六朝的大开发开始,经过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经过了无数次的人祸天灾,江苏终于被建设成为一个富庶的鱼米之乡,同时,也塑造了自己吃苦耐劳的优秀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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