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当过安福县的县长,可是后来遭人陷害,反而坐了大牢。”
“清官难做嘛,你父亲贺焕文不会巴结豪门显贵,当然就干不长了。”
“毛委员,你怎么一说就准?”贺子珍有些惊奇,她相信不会有人向毛泽东说起她的身世。
“我会判断……”毛泽东微笑着,喊警卫人员拿点什么吃的来招待客人。警卫员告诉他,镇上小店里有卖芝麻糖的。
“那就芝麻糖吧。”警卫员欢快地跑出去了,贺子珍不好意思地红着脸。
“我们湖南人爱吃辣子,所以于起革命来也有股子辣劲。”
贺子珍忍不住笑了,笑得很开朗:
“毛委员,你真会说笑话,我不吃辣子,……我带暴动队守永新南门的时候,也有点辣劲。”她自觉说得有点夸张,忍不住也笑了。
“就连一点也不害怕?”
“开头当然挺紧张,一干起来就忘了怕……”
贺子珍变得无拘无束了,站起来给毛委员续茶。这时才察觉腋下,背上有津津的汗水流下,她不知开头为什么如此腼腆紧张,她在几千人的大会上讲话也没有怯过场啊。
警卫员最善于体察首长的需求,以最快的速度买来了一斤芝麻糖,向桌上一放回头就跑,刚跨出门栏就被毛泽东叫住了:
“跑那么快干啥子嘛?又没有老虎追着,任务还没有完成哩,这糖,一半待客,一半慰劳你的警卫班,有福共享,利益均沾嘛。”
警卫员硬是不听命令,向贺子珍笑笑,跑了。
这种家人般的亲密气氛,使贺子珍感到温馨。
这些小鬼头,我听他们的比他们听我的还要多。”
“那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在战场上,我指挥全军,他们就指挥我,这里不能站,那里不能呆,你想上个山头,他们硬是把你拉下来,有个小鬼竟然嫌我个头太高,让我弯下腰走路。”
贺子珍忍不住“哈哈”大笑,含在嘴里的芝麻糖也喷了出来。
“我都笑岔气了。”贺子珍捶捶自己的胸脯,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忘形,立即安静下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她消除了最后一点陌生感,觉得同眼前这个人谈话是一种愉快,就象在女友和哥哥贺敏学面前一样,心甘情愿地敞开胸怀。
“我猜你喜欢看武侠小说,《大五义》、《小五义》、《大八义》、《小八义》、《七侠五义》、《七剑十三侠》,说不定还看《十三妹》……”
“哎呀,”贺子珍忍不住两手一拍,“你一猜一个准,我从小就喜欢。”
“从哥哥的书架子上偷的?”
“你又猜对了。”
“不偷怎么行?妈妈是绝对不准女孩子看这种书的。”
“反正你一说一个准。”
“女豪杰中你喜欢谁?花木兰?穆桂英?十三妹?还是秋瑾?”
“我都喜欢,有一段时间,我还想进山学艺,要当‘红线’女侠。”
“想当‘红线’?你看,这一点我没有猜到。我想,《红线》的文字太深,你不一定看懂。”
“你又猜对了,我让大哥解释给我听。”
“那么我来考考你,‘红线’在潞州节度使薛嵩身边做什么工作?”
“记不清了,好象叫‘内记室’是会弹唱的吧?”
“当时的‘内记室’就是现在的女秘书。你还记得在‘红线’帮助薛嵩盗来田承嗣的枕边金盒,辞别而去时,薛嵩送给她的那首诗吗?”
“一句也不记得,”贺子珍遗憾地摇摇头,“压根就不知道其中还有诗。”
“那是你大哥没给你讲。我可以背给你听。”
毛泽东看出贺子珍的惊讶倾慕之情,便进一步加深她的印象,轻声背通道:
采菱歌怨木兰舟,
送别魂消百尺楼。
还似洛妃乘露去,
碧天无际水长流。
……
接着又向贺子珍作了解释。
毛泽东在贺子珍眼里,立即成了闪着灵光的人:这样的风趣,这样的渊博,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才华,这样的平易,超出了她的想象。
此后,贺子珍真像潞州节度使的女秘书红线女侠一样,也成了毛泽东的女秘书,在永新调查期间,他们双方印象如此深刻,英雄美人殊死恋,是古今不变的法则,他们的结合也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了。
那段时间,他们炽情如焚,体验到了人生情爱的全部温馨、豪壮与瑰奇。
“人怎么能不老呢?”贺子珍坐在草铺的军毯上,整理着自己的挎包,“都快把我愁死了,我一闭眼就想到毛毛,我天天梦见他。”贺子珍的眼圈红了。
毛泽东沉默着,这种感情和忧虑是没法宽慰的,只能忍耐。但是,贺子珍的忧虑在毛泽东思想上引起的感触是难以尽述的。他,何止一个毛毛,多少亲人在战争中丧失了,多少战友在战火中离开了人世?在刑场上倒在血泊里的杨开慧又映现在他面前,那殷红的血流进了湘江,与今天千万个战士的血溶汇在一起。
战争造成了人间多少悲剧?毁灭了多少家庭的幸福?葬送了多少人的未来?“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杜甫的《悲陈陶》把战乱写得多么悲壮!慈母失子之痛,青年阵亡之惨,苦难之深重,是任何尺度都无法衡量的。
但是,人们并没有被苦难所压倒,他们踏着战友的血迹投入新的战斗。他们是不是都知道,只有用战争才消灭苦难,只有用战争才摧毁不平,只有用战争才制止战争?
在湘江两岸,在战火纷飞的战地上,战士们掩埋了战友,又投入浴血搏斗,他们怀着怎样的悲伤、愤恨、痛苦、希望、信心和激情向往着未来的胜利啊!
必须引导他们走上正确的道路,这不是个人的权力问题,也不是个人的荣辱问题,而是事关全军生死存亡的问题,必须斗争,必须争取,必须讲求策略以达目的。
英明,是一种多方面权衡利弊寻求致胜之法的艺术。此时,毛泽东的心境非比寻常,他跟贺子珍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她沉陷在失去孩子的哀伤里;而他,却从这种哀伤中挣脱出来,把目光投得更远,想得更开阔,把民族的痛苦,人民的灾难,全军的危安放在心头,他必须付出代价,必须作出牺牲。
“润之,听说不久就能跟二、六军团会合了,”贺子珍把挎包理好,放在军毯下权作枕头,“但愿这个孩子不再生在半路上。”
“大约还有几个月?”
“两个月吧,”贺子珍说得不太肯定,的确,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分娩。
毛泽东又点上一支烟,他不能告诉贺子珍,跟二、六军团会合的计划将会成为泡影。为了自己未来的孩子和妻子的安全,他应该赞成与二、六军团会合,那将给她一个分娩的安定环境。可是,不能,那将使全军陷入绝境。
此时,毛泽东已经越来越清晰了,他的理智与感情已经融为一体。“不能与二、六军团会合,那是一条危险的路,是一个陷阱,必须改变这个目标,必须扭转这个航向,把李德、博古手中的舵轮夺过来,让几经风浪即将触礁沉没的航船,驶向胜利的彼岸……
想到此处,毛泽东压抑了两年多的郁闷难抒的激情,犹如决堤洪水,迅速凶猛地奔涌狂泻而来。他似乎看到眼前的迷雾已经消散,豁露出期待己久的重展宏图大略的契机。
毛泽东从马袋上蓦然站起,在屋中踱步,这里需要进行耐心的说服工作,王稼祥已经从错误路线中分化出来了,洛甫也已开始分化出来。不过,要战胜那些人,还需要得到更多同志的支持,更多同志的觉醒。但是,毛泽东的这个决心不能跟贺子珍说。
贺子珍却以为丈夫在为她即将到来的分娩的处境焦虑。
面对成千上万的年轻战士的死亡,在忧虑一个婴儿的新生,这种生与死的强烈反差,正是人类在战争观念上一个费解的难题。
毛泽东在思考准备夺取一个决定性的转机之后,忽然想到必须安慰妻子几句:
“车到山前终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毛泽东紧靠贺子珍坐在草铺上,“世上没有闯不过的险关,也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古人都能做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难道我们革命者还能让忧愁压倒吗?好了,该睡了,明天一早,就可以领略越城岭的风光了。”
爬山太难了,挺着个大肚子……多难看啊!”
“可是有个好处,飞机不能钻山,可以慢慢爬,你得拿出守永新南门的劲头来……噢,咱们睡吧。”他伸手捻灭了那盏风雨灯。
他们睡了……
毛泽东豁达的鼓舞对贺子珍来说,并不是无所谓的,这天晚上,她梦见永新城的那场难忘的战斗,白狗子沿着云梯向城头上爬,她指挥着赤卫队,用石头向下砸,一架一架云梯翻倒下去,敌人的尸体躺在城下,敌人溃退了,纷纷跳到禾川河里……她让号手吹号,她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踏着敌人尸体上,“冲啊!”她被人推了一把。她听到毛泽东在叫她:
“子珍,子珍,该起来了。”
她睁开眼,马灯已经亮了,悠扬的军号声震荡着晨雾,在群山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