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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蒹葭(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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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蒹葭的重逢十分尴尬,竟然是在省会的“夜夜春宵歌厅”里。

当时,我有一部《历代后宫演义》长篇小说书稿,压在省人民出版社里,已经半年有余。一审、二审非常看好这部书稿,他们的评价是:“该书稿是一部长篇历史巨著,60万字,六十回,采撷历朝重要人物和事件,通过‘一个男人和几个女人的故事’来解读从商代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一跨度为三千多年的历史。始终贯穿君王更迭,兴衰成败之事件……《历代后宫演义》虽然跨度长达三千多年,但却一气呵成,结构具有连贯性,故事具有真实性,情节细节详略有度,语言符合大众口味,富有文学性、趣味性……填补了长篇历史小说的一项空白,可以当做一部中华民族发展简史来读,不失为史料详实的君王更替、朝代兴衰、社会发展的历史演义。”问题是,编辑和室主任虽然早已通过编审,但总编却迟迟不签字,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他不签字,我就看不到印刷厂的付印我就看不到书我就拿不到稿酬。这天一大早我就跑到了省城,通过朋友的朋友帮忙,总算把何总编给约出来了。中午,酒足饭饱,朋友的朋友对我说,何总编喜欢洗桑拿健身,你们俩去吧,我们俩还有点事就不奉陪了。在省城,我有点两眼一抹黑,只好跟着何总编走了。在“天鹅湖洗浴中心”先是泡、后是蒸,等小姐按完摩出来,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于是,我与何总编又吃了夜宵。吃完夜宵,何总编又要唱歌。就这样,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就跟着何总编到夜夜春宵歌厅了。

夜夜春宵很特别,歌女都在门口的一个大屋里。一扇大落地窗把屋子里的女人看得一清二楚。可屋子里的女人却看不见外面的男人,与一些高档轿车的玻璃正好相反。男人用贪婪的眼睛像狼一样寻找着自己的猎物,看好了便和身边的服务生说,要哪哪个,然后服务生就进屋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你看好的女人领出来,再领着你进某某房间就是了。何总编看好了一个女人,我醉眼朦胧随便点了一个女人,然后跟着服务生便进了一个套间。我懂规矩,让何总编和那个歌女进了里屋,我随后便在外屋的一个双人沙发坐下了。那个歌女拿起了遥控器,对我冷冷的说,现在是《动物世界》时间,等我看完了再陪你唱歌,好不好?她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可没等我同意居然把画面遥控到中央电视台第三套的《动物世界》,自己倒先看上了。

雄狮与雌狮交配的一组镜头出现了:雄狮与一头雌狮交配结束,又去打杀另一头雄狮,然后把另一头雌狮也占有了。两头雌狮都怀孕了。不久,一个生下了两头小狮子,一个生下了三头小狮子。可那头雄狮却没有尽到父亲和丈夫的责任,又去霸占另一头雌狮去了……

我是来消费的。咱们一边看动物世界,一边喝点酒怎么样?我说。

她说,好啊,是要白的,还是要带色的?

那就来点带色的吧!

是啤酒还是红酒?

两瓶啤酒,一人一瓶怎么样?

客随主便。她按了一下电铃。不大会儿,服务生一进一出,就把两瓶酒送来了。

包房里的灯光很暗,等我和她近距离坐在一起端起酒杯喝酒时,我才看清了她:怎么是你?蒹葭!你不但模样变了,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这个世界,瞬息万变,什么都在改变。你感觉奇怪吗?她一边说着一边仰脖把一杯酒喝个精光,然后用手背抹了一把嘴唇便底下了头。她好像早就认出了我,可我却没有。

你哲学学的挺好啊,你为什么要到这地方来?我质问她。

你能来我为什么就不能来?有需求,才有市场,才有营生。我下岗了,雨生留下脑瘫的儿子跟别的女人跑了。病儿子我得养着,他年老多病的父母我得养着,我还得要穿衣吃饭,没有人帮我,我总得自食其力吧?她理直气壮地说。

你干什么不好?非得要干这卑鄙下流丢人不要脸的苟且之事!我一生气,也仰脖把一杯酒喝了。

她索性抡起了啤酒瓶子,一仰脖边喝边说:我卑鄙我下流我丢人我不要脸,那你为什么要到这苟且场所里来?

这还是我六年前在大学校园里同窗学习的蒹葭吗?

那时候,她一米六八的个头,乌黑的一头秀发后脑勺上吊着一个羊尾小辫。亭亭玉立的她,脖颈修长,脸若桃花,不施粉黛就粉里透白。肤如凝脂,手如嫩笋,除了说话有点海蛎子味土腥味,否则你根本就不相信她竟然是来自一个辽河与渤海交汇之地的偏僻乡村。

蒹葭不只是被我们班的男生称为“班花”,还被其他班的男生称为“五朵校花中最美的一朵”,好多男生都追过她,我也是其一。当开学第一天,各自都自我介绍时,她的站起,使我们的眼前,突然一亮。她说,她叫蒹葭。这时,不知哪个男生突然唱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伊人,在水一方……从此,在蒹葭的宿舍窗下,就不时有男生唱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伊人,在水一方……一开始是男生独唱,后来就变成了小合唱。

八月十五开联欢会,蒹葭也唱。别看她说话有海蛎子土腥味,唱歌可没有。她不但会唱歌,还会琴棋书画。后来才得知,她爷爷是城里有名的教师,文化大革命被打倒才遣送到乡村。她爸爸在乡村长大,与当时的一个民办教师结了婚就生下了她。她爸爸妈妈都是老师,她家是书香门第。她常常自豪地说。

我们都是中文系的学生,又是选学的古典文学专业,对爱情难免有点美好的憧憬和浪漫。

那一年暑假,我竟然鬼使神差的在临开学之前去了她那。

穿过一片滩涂地,走进数里不到头的芦苇荡,我就开始有些后悔了。只见小路的两边,芦苇林立,细长细长的,摇摇晃晃,足有两米多高,淹过人头。清白与黄相间,有的已经扬起了芦花,风动枝摇,沙沙作响;有的还在郁郁葱葱生长,拔节抽绿。偶尔有几声鸟鸣,却不见一个人影。我迷路了,我有一种不祥的兆头。我不单单是后悔,还有些害怕了。《沙家浜》的画面交替出现,这要在芦苇荡里转悠不出去可咋办?我掏出手机,一边向前走着一边给蒹葭打电话,可是信号弱的很,打了半个小时也没打通。就在这时,前面出现了一条岔道,我正在局促不定的时候,一阵劲风扫过,芦苇齐刷刷的把头一低,电话居然打通了。蒹葭又惊又喜又气地说,你找死啊?放着大路和水路你都不走,却偏要走泥泞的羊肠小路,我告诉你,我们本地人都常常迷路。你现在往左拐,走半个小时,再看见岔路再往右拐,再碰见岔路就不要动了。你就站在那里等我。大约一个半小时我能到那里。不见不散!你给我听好了,一定要照我说的办,不然你肯定迷路。一迷路,你就死定了。我可不是吓唬你!末尾,她又重复一句。

我小心翼翼地按照蒹葭的指点往左拐,半个小时后走到岔路口再往右拐,再碰见岔路,我就不敢动了。只见小路很泥泞,两边苇根盘延错节,横走根茎抽出尖芽,已经顽强的连成了一片,对面两米就看不见人……大约过了一个小时,还不见蒹葭的踪影。我有些心慌气短了,电话又没信号了,天色已黑,万一我走错了或者蒹葭走错了,咋办?

十分钟后,从左边的小路上传来了芦苇与芦苇强烈的摩擦声。不大一会儿,蒹葭脸蒙着纱巾后背着一大捆芦苇出现了。我喜出望外地说:你怎么还干这活?

蒹葭摘下纱巾说,没上学时,我经常帮家里干呢!烧炕、喂猪、送到造纸厂卖钱,用处可大呢!

我正要夸她了不起的时候,突然一惊:我的前桌雨生竟然也背着一大捆芦苇,在蒹葭的后面随着出现了。

你怎么竟然也在这?我一愣神的功夫,还没等雨生回答,蒹葭居然笑着说,你感觉奇怪吗?我和雨生住前后院,从小就青梅竹马,一块念的小学,一块升的高中,一块考的大学呀!

名花原来早就有主了啊!我在心里没说出来,面部表情却沮丧的很。当天晚上,我是在雨生家住的,第二天就匆匆忙忙赶到长途客运站,踏上了回校的旅途。

从此以后,虽然还有很多男生追求蒹葭,但听了我“寻找蒹葭历险记”这么一说,便都淡淡的退了。无形中,对雨生都有一种嫉妒和仇视,心里骂道:雨生你这小子,你他妈的太有艳福了。

一晃四年大学生活结束,毕业、找工作、结婚,然后是忙着生孩子、忙着家务,各奔东西的同学便把各奔东西的同学之友谊之情义渐渐淡了,没想到毕业六年后竟然在歌厅里见到了她。真真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啊!

我没有心思再唱歌,便问起了蒹葭这六年都是怎么过的?

其实,我也是明知故问。有些情况,我是知道的。比如说,大学毕业时,她把梅玉介绍给了我。梅玉——就是我现在的妻子。毕业后,蒹葭和梅玉同时应聘一家报社做记者工作。我进了一家律师事务所,雨生进了一家贸易公司。不久,梅玉和蒹葭为了竞争一个办公室主任的岗位而闹僵了,由“闺中密友”变成了“职场杀手”。结果,蒹葭胜出,梅玉落聘。我和梅玉结婚的时候,梅玉说啥也不让蒹葭参加。蒹葭呢?她和雨生结婚自然也不能告诉我和梅玉了。

后来,我老婆梅玉竟然当上了办公室主任。我一问,才知道报社也“增效”,把蒹葭“减员”回家了。从此,我心梦中的蒹葭,便杳无音信了。

蒹葭说,男人有钱就学坏。雨生贸易做的活,手里有了钱,买了一套大房子,却不常回家住了。后来,老家占地,四个老人都搬到她家来住了。再后来,她发现自己生下来的儿子,到了两岁还不会喊妈妈,到医院一检查,是“脑瘫”。

蒹葭说得很伤感:为了给儿子治病,我到处跑医院。我耽误了许多工,总编还给我“满勤奖”。我正感到奇怪时,总编终于对我说出了“秀色可餐”的话……为了钱,我不能把自己当肉卖了吧?就这样,三年合同到期,总编就不再跟我续签合同了。你别用质疑的眼神瞅我。我卑鄙我可耻,我现在天天做卖肉生意。可你家的梅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自打我当上办公室主任那一天,她就和总编眉来眼去的,早已勾搭成奸。现在报社的人都知道,就你不知。我根本不是什么瞎说,因为总编他老婆到报社闹过,也找过你老婆。不信,你可以问问你家的梅玉。

我如五雷轰顶,我头疼。我有气无力的躺在沙发上。

蒹葭看我这个样子,便不说了。她拿起了话筒,开始唱歌了。她把声音调的很大。因为里屋,又一个总编和一个女人勾搭成奸,那个歌女已经开始狼哭鬼嚎地“叫床”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的歌声苍茫婉转,有如泣如诉的悲伤,还有我行我素的欣赏……这才是正宗的《诗经》、这才是正宗的蒹葭。

电视画面里,是白茫茫的一片芦苇荡,由远及近、接天蔽日,与站着的她浑然成为一体。她唱完了《诗经·蒹葭》,用遥控器又要了《黛玉葬花》——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

明年花发虽可啄,人去梁空巢也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

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

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蒹葭的《黛玉葬花词》,终于盖住了里屋一对饮食男女的“叫床”声。

蒹葭唱完了。她放下话筒,就一把拽开了自己的上衣,她居然没有戴乳房罩,露出了两个雪白的奶子。那是两个丰满圆润富有弹性柔劲十足的奶子,雪白雪白的,显然对男人是一种“秀色可餐”的十足诱惑。我有些失声道,蒹葭,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还不知道吗?说着,她居然坐到我的怀里说:我得伺候好来这里的人呢,包括你。如若不然,我又会下岗的!来吧,她紧接着扭动丰乳肥臀躺在沙发上瞅着我冷笑着:你以前不是老对我说,我是你的梦中情人吗?!现在,我要让你美梦成真。不过,你得要付我钱,一分都不能少。因为,我得像动物那样活着!

我俯身上前,系好了她的上衣纽扣说:蒹葭,你不要这样作践自己好不好?我是想得到你,可我现在不能。

为什么?你现在嫌恶我肮脏是不是?她像一头发疯了母狮子扑了上来,拽着我的衣领子使劲的晃动着:你说啊,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我要你,是想在家或者换一个场合换一种方式,而不是现在不是在这里。说完,我拿出1000元给她说,找一个干干净净的工作,从明天开始就离开这里。

她把10张百元大票打飞了说,你以为我不想找份干净的工作干吗?这个世界,把我推到了一个弱肉强食的猎场,女人都成了猎物,男人都成了色狼。我先后找了几份干净体面的工作,可老板都说我“秀色可餐”,于是就下套让我钻。我不想卖肉不肯往里钻,结果也只好丢了工作。我自己干个体总可以了吧?干大的我没本钱,我就卖点菜卖点水果,没想到让城管人员追得到处乱跑。一次,他们把我卖的橘子弄洒了一地,还抢我的称。称抢去了我拿什么卖?我拽着称死死不放,两个大男人抢啊,都把我拽倒了,还抢。我在地下滚着不撒手,他俩也不撒手。最后,一个男人踩着我的肚皮,把我踩昏了,才把称抢了过去。城管走了,才有人打电话给110报警,是110把我送到了医院。蒹葭一边说一边哭,她随即撩起了自己的上衣让我看:你瞅清楚了,这可是缝了十七针啊,拿出了一条碎肋骨,换了一条不锈钢板在里面支撑呢!你知道吗?在我最需要男人关怀照顾的时候,雨生这个狼心狗肺的禽兽却跟着单位的一个女经理跑到深圳创办自己的公司去了。雨生和我可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啊!你说说,连他都让我不相信了,我还能相信谁?你再给我说说,什么是干净工作?不就是卖肉吗?卖一个人也是卖,卖多个人也是卖,为了还住院的钱,索性我就到这里了。

一阵尴尬,里屋“叫床”结束了,却响起了“道不尽红尘舍恋诉不完人间恩怨”……的歌声。这是现代版的《爱江山更爱美人》。紧接着是男女声二重唱“夫妻双双把家还”,唱完何总编就领着衣容未整的歌女出来了。

我知道,他玩完小姐,让我付钱。

何总编是情场老手,眼尖的很,他指着地上的百元大票说,你怎么把这位小姐弄得梨花带雨?给钱都不要?!

接着,何总编围着蒹葭慢慢的转了一圈“啧啧”赞叹道:简直是国色天香绝代佳人啊!说着,他就动手往里屋拽蒹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