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回到原点
“大胆蟒妖，竟敢私闯上仙洞府。”白衣仙人泠然相望，嗤之以鼻。
“道君回到了本身，原来真的不记得前尘旧事了呢。”蛇姬笑着，柔媚生香，“不过道君不记得也是无妨，小妖前来，是为龙太子敖昌除魔的，与道君无干。”
“百花仙子，你也要跟着一个小小的蟒妖凑热闹么？”白衣仙人微微挑眉，眼中却并无不悦之色。
“百花参见陆压道君，上次酒宴一见，小仙还未向道君请安，万望道君见谅。”百花仙子款款上前，躬身行礼。
“酒宴？”陆压道君偏了偏头，转而看向蛇姬，“本仙想不起来了。也罢，你说是为这魔龙而来的？”
百花仙子俯身吐出一颗丹珠，然后托起龙头喂它服下，笑道：“当初我以百花清灵丹相赠，却被敖昌太子婉拒，谁知今日仍是给了他，看来一切都在冥冥之中有了定数，终究仍是逃不过的。小仙此行的目的既已完成，便告退了。”
“多谢仙子。”蛇姬福身恭送，只见百花飘零，原地已经没了人影。
“太子殿下的魔性已除，剩下的，就看道君你的了。恭请道君唤醒太子，还有人在等着他呢。”蛇姬笑着，灿若夏花，明媚的不像一个妖精。
“本仙为何要信你。”陆压道君拂袖转身，不去看她。
“因为，一段缘分。”蛇姬挥舞着衣袖，消失在烟云之间。
陆压道君抱臂俯视着敖昌良久，看着他慢慢地消退重墨的龙身，慢慢地现出人形，蜷缩在地上仿佛受伤的孩子。
“嗯，那是？”陆压道君的眉心忽然一挑，随即俯身在敖昌的胸前勾指，一粒血红的丹珠滴溜溜地旋转着，落定在他的掌心。
“现出原形来。”陆压道君一手在丹珠上拂过，只见红色的光芒刺破缭绕的烟云，久久不能散去，终了，一个银发的女子出现在红光之中，茫然地抱着双膝，抬头看着这个世界。
“姑娘，你可醒了？”陆压道君轻笑着，伸手在她的额间轻点，将至纯的灵力推送进她的头部。
“多谢上仙。”她的眼神依旧茫然，仿佛心窍已被关闭。
“从今往后，你就留在我的身边修行吧。”陆压道君右手结印，轻轻扣向她的天灵，随即一条银色的月狼跪坐在面前，仰天嘶吼了几声，温顺地伏地而息。
“真有意思，竟然能将天定的姻缘改写，从今后，你们都是自由身，再无天命的束缚。心意想要选谁，谁便是你的天命。”陆压道君伸手在敖昌的上空拂过，灵力之光将他淹没，最终被吸附进他的体内，消失不见。
九天之上，莲花池旁，王母愤怒地在池中掀起波澜，莲花尽数折腰在池中，黯淡无光：“将百花仙子带去斩仙台，我要她永无翻身之日！”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会有今日了。”百花仙子出现在她的身后，怜惜地俯身轻触着池中的莲花，只见她的指尖光芒温柔地闪耀着，莲花一一站起来，重新盛放。
“既然如此，本宫就成全你。”王母咬牙上前，指甲快速地变长，刺穿了她的心脏，“百花，我不要你死，我要把你送入最荒芜的世界，在那里没有一草一木，任你怎么努力，你只会看见，你亲手栽下的花草是如何死亡，永远不会盛开。”
“小仙一定不会辜负王母娘娘的美意，让世上最荒芜的地方，开出最美的鲜花。”百花仙子淡然地笑着，身后忽然起了狂风，将她逐渐卷入吞噬，带去无人知晓的蛮荒之地。
“吼！”巨龙在昆仑山升腾而起，盘旋着嘶吼，在云端向着树下的仙人微微颔首，随即巨大的尾巴一扫，转身离去。
“我总觉得，好像失去了一段珍贵的时光。”榕树下，白衣的仙人轻轻抚摸着匍匐在脚下的月狼，喃喃自语。
诸神庇佑的女儿国，早已一片死寂。
国中四处都是焚烧之后留下的黑色废墟，尸体、鲜血、残肢，比比皆是。
活着的人游魂一般，在尸山中移动，缓缓地拖着同胞的尸身去埋葬。所有的人目光呆滞，眼中除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只剩痛苦，连怨恨与愤怒都消失不见。
这是没有女王的国度，这是灾厄降临的国度。
“苏焰呢？苏焰在哪里？”敖昌在断壁残垣的皇宫中找到了玲珑，她惊惶地蹒跚着，失去了明亮的双目。
“不知道，我不知道。陛下去了金乌国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玲珑失声痛哭，血与泪交织着在她脸上蜿蜒。
“这一切都是谁干的！”敖昌怒不可遏，伸手挥去玲珑的病痛，却医不了她的眼睛。
“金乌国，是金乌国！金乌国的新皇帝御驾亲征，他举着屠刀四处杀人，我们的士兵顽强抵抗，却都被……都被……都被侮辱了！”玲珑捂着眼睛，仿佛一切都还在眼前。
“齐良修，我要你死！”敖昌怒吼一声，化龙入云，直扑向金乌国。
齐良修站在城墙之上，挥剑指着远方：“战士们，我们在这苦寒之地受够了！我们要征服这天下，征服天下的女人，得到整个世界，我们需要温暖的阳光，需要千娇百媚的女人。跟着我，踏平这世界！”
“杀！杀！杀！”嗜血的金乌国人群情激昂，纷纷将兵器指向天空，飘飞的雪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颤抖着坠落。
天空忽然以极快的速度黑下来，阴云沉重地压迫着白雪皑皑的大地，巨大的龙卷风将城墙四围的大树连根拔起，夹杂着护城河中的泥水，向着人群狠狠地砸了下来。
“齐良修，你的金乌国，就在今日结束吧！”龙吟自天上传来，音波摧枯拉朽，人群惊恐地四下逃窜，却只剩下一条路，四路。
“你是谁，胆敢与我为敌！我是这天下的王，我是人间最强大的王！”齐良修挥着剑，入了魔障，直咧咧地摔下了城墙，被敖昌一脚蹍做了尘土。
“我是，苏焰的男人。”敖昌昂起头，仰望着九天勾唇一笑。
云巅之上，莲花池的女仙微微一震，低声道：“把她带过来。”
哪里都没有苏焰的身影，可是哪里都像是有苏焰的气息。
敖昌如疯了一般，在金乌国的废土中寻找着。入魔前唯一的印象，还是在韶斯年的墓前。苏焰那痛苦的绝望的脸，仿佛就定格在纷飞的白雪之中。
“苏焰，就算是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你找出来！”敖昌仰天嘶吼，惊得群鸟仓惶逃窜。如今没有了莫离在身边，他又不能知晓过去未来，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不知道，只能像是濒临末路的人，漫无目的。
“敖昌，我和你做个交易，如何？”王母的脸忽然在天幕上出现，硕大地仿佛她就是整个天下。
“又是你？”敖昌紧紧地握着拳，手中慢慢出现一支光刃。
“放下你的剑，别让剑气伤了苏焰。”无数的蝴蝶飞来，忽然四下散开，只见微蓝的光晕之中，苏焰静静地躺在莲花池边，她的腹部高高地隆起，神情看起来劳累不堪。
“苏焰。”敖昌不禁伸出了手，失声呼唤，“那是？”
“她有了你的孩子。”王母微微地笑着，伸出手指，像似在轻轻地抚摸苏焰的小腹，“你看，敖昌，这个孩子小小的，多么乖巧，可是你知不知道，他的力量有多强大？”
“王母，你想怎么样？”敖昌忽然变了脸，将手中的光影之剑指向天空。
“我要你一个承诺。”王母似乎厌倦了，伸手在眉间轻捏。
“我知道你要什么。”敖昌轻笑，“十世轮回将要结束，你不想让我回来，是不是？”
王母大惊，蓦地睁开了眼睛：“你全都知道了？”
敖昌大笑，眼睛始终不舍离开苏焰一刻：“我的心中一片清明，十世的轮回历历在目，你想不到吧，我会记起所有的事。记得我才是正统的天帝，记得你为了让我的弟弟永远成为众神之主，哄骗父皇将我坠下人间去历劫，记得你怕我回到天庭，将我投做不死的龙身。王母，你太贪心，你想要的太多，你受得起吗？”
王母反而淡然了，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苏焰的身旁，笑道：“既然你全都想起来了，我也没什么好顾忌了。我只有一个条件，永远不要回来夺取王位，永远不要再踏足天庭，我答应你，让你和苏焰永生永世在一起，我会赐她情根，赐她不死之身。”
敖昌动容，指尖微动，手中的光刃慢慢地淡了下去。
“啊——”苏焰忽然挣扎起来，一道金光从她的小腹内出现，渐渐地散开，成了巨大的光圈，将她笼罩在里面。
“她怎么了！”敖昌大惊，随即化身为龙飞入云霄，向着莲花池扑去。
“糟了，偏偏这个时候临盆。”王母也大惊，她的脸迅速从云层中隐去，消失不见。
“苏焰！”敖昌焦急地在原地徘徊，那金光的力量太强烈，竟然没有人能冲破进去。
“啊——”随着撕心裂肺的一声呼号，光晕缓缓地柔和下去，最终消失不见。
“咦！”金色的幼龙在苏焰的裙下微微探头，向着她的头边爬去。
“孩子……”苏焰伸手在他身上抚过，龙身褪去，一个乖巧的孩子依偎在她的身旁。
“苏焰。”敖昌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在她的身边蹲下，轻声地呼唤，她却勉强抬眼看了看他，随后闭上了双目。
“苏焰！”敖昌轻抚着她的脸，温柔地呼喊着，她却不肯醒来。
“她死了。”王母在一旁冷冷地说道，“她生下的是龙帝转世，凡胎被仙气所伤，此刻你抱着的，只不过是一具锁元尸身。”
“她不会死，苏焰不会死。”敖昌不信，起身怒视着王母，“这一切都是你的把戏，你不就是想要我交出皇位，永远离开天界吗？行，你要的我都给你，我让你得偿所愿！”
“苏焰是被你杀死的，我救不了她。”王母转身，高傲地拧着头想要离开。
“救活她。”敖昌的手狠狠地掐住了她的咽喉，“咯咯”作响。
“你不会后悔？”王母的笑僵硬在了脸上。
“绝不后悔。天上地下，我要的，只有她。”
“生死河可以肉白骨生死人，但这样的锁元尸身，本宫不确定行不行。”
“你放心，我不会回来。”俯身将龙婴背在身上，敖昌抱起了苏焰。
苏焰，我的女王，不管多少年，我都会等你醒来。
穿过生死河的水，轻触你冰冷的脸，那栩栩如生的样子尤似在人间。
“九万年了，敖昌殿下，女帝她也许不会醒来了。”孟婆走过奈何桥，俯身来看。
“不，她一定会回来。”龙太子敖昌，轻轻地阖了眼，仿佛看见她微笑着从水中站起。
可是心里，为什么会那么绝望？
是的，她不曾说过会回来，她也不曾说过，愿意再见自己。
可是心里的思念，这九万年只增不减的思念，再怎么样也该到了她的心里了吧？就算是块冰冷的石头，也该捂热了吧？
挥了挥手，敖昌不想抬头：“孟婆，桥上等汤的人太多，你还是回吧。”
孟婆却轻轻地笑，不肯离开：“也不知是不是好事，近日竟无人离世。”
敖昌也勾了唇轻笑：“那怎么不是好事？多好呵，痴情的人不用失去捧在心尖上的爱人。”
孟婆端了汤，走下桥来，站在盈盈的水中：“一样是水，忘川河中冤魂缕缕，生死河里却是美不胜收。”
她把汤向着敖昌递了过来，不再言语，只默默地看着水中沉睡的女帝苏焰。
敖昌伸手推开，轻笑：“孟婆，九万年了，你还是不肯放弃么？我是不会喝你这汤的。生生世世，哪怕是忘了自己，我也不会去忘了她。”
孟婆收回手，仰脖一饮而尽：“殿下多虑了，只是一碗普通的汤而已。”
一声幽幽的叹息跨过时间的长河，似有若无地在耳边萦绕。
“嗯……”
转瞬即逝的叹息如一场梦，叫人抓不住，想不起。
敖昌惊愕地抬头：“孟婆，你听！”
孟婆的脸色也变了变，却还是淡然了下来：“殿下不用慌，也许是忘川河里的鬼魂在轻唤。”
可是水中的人，却渐渐地睁了眼。
“嗯……”
她的叹息微弱地，却又清晰地砸在敖昌的心上。
“苏焰，你醒了？”敖昌上前去，抱着水中那冰冷而又渐渐复苏的身躯。
“你是谁？”女帝苏焰轻轻地避让，一退再退，站在水中看着眼前恨不能落泪的人。
“我是——”敖昌顿住了。
我是谁？
天下地下，众神皆畏惧不已的龙太子敖昌。
为了她，将整个金乌国灭族的魔王敖昌。
在这地狱的生死河边守了九千年的敖昌。
那么久那么久那么久之前，跟她有过一个孩子的敖昌。
她却问，你是谁？
“你是谁？”苏焰上前来，伸出手，像是要触摸他的脸，却又迟疑着放下，转身向着生死河的另一头走去。
她的背影那么寂寥，丢了魂失了魄的孤单。
“苏焰！”敖昌扑过去，把她狠狠地揉进自己的怀里。
“不许走——你不许走！”敖昌狠狠地、狠狠地亲吻着她，不容喘息。
孟婆走回桥头，转身痴痴地念：“应该是结束了，可是为什么，仿佛一切才刚刚开始？”
“孟婆。”她的身后，传来冰冷入骨的声音。
孟婆回过头去，不知几时，敖昌已经抱着苏焰站在了她的身后。
他的眼中有一团金色的火光，那是入魔的征兆。
孟婆伸手扶在桥上，她的眼神不知飘向了何方：“我不知道，敖昌殿下。”
痛入心扉的敖昌又怎会去信这无力的解释？
他一手搂在苏焰的腰际，一手的掌心渐渐幻化出一支光刃：“究竟是为什么，孟婆。”
孟婆闭上了眼，昂起头来，将最脆弱的颈部展示：“若真要勉强地找一个理由，那也只会是，女帝她——选择忘了你。”
光刃闪过，孟婆的颈部被划开一道细细的痕，泛着盈盈的红光，随即，红丝线一般的鲜血渗了出来，渐渐滴落，汇聚成河。
煮汤的锅在一侧“咕噜咕噜”地冒着白烟，冒着浓稠的香气。
孟婆轻笑着，伸手捂着颈部：“你生气了，敖昌殿下。你真的生气了。”
任由鲜血淌着，孟婆走向汤锅，拿着长勺缓缓地搅动：“好像……有谁要来喝汤了。”
一个孤魂慢慢地走来，眼中满是不舍、犹豫、和期待。
他接过孟婆手中的汤碗，饮尽。
渐渐的，他的眼里皆是恐惧。
失去了记忆，想留却留不住，那深深的恐惧。
随后，他“哇”地一声哭出来，“呱呱”地在凡间落地为人。
敖昌无声地看着，挥了挥手，孟婆颈上的伤兀自愈合。
“我懂了，孟婆。”他的声音里满是疲惫，沉重地像要坠入河底去，“你的孟婆汤，顺着忘川流进了生死河，流进她的身体里。”
“想忘了我的，不是苏焰。是你的汤——孟婆，是你的汤。”敖昌勾起了唇，微微地笑。
光刃慢慢地消退，他眼中的金色火光也逐渐隐去。
敖昌拦腰抱起苏焰，被定了身的她眸中一片茫然，像是新生的婴孩一般无措。
“我们回家，苏焰。”敖昌看着她，浅笑，“你会慢慢地知道，我是谁。”
就像九万年前一样，你会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