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玛妞仅大我两岁,苏珊娜也大不了多少,路易丝则是紧接着我出生的。至于爱德华和乔治,大家统称为“男孩子”,仿佛是为将两个人一下打发掉。他们几乎还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们刚刚离开摇篮。爱玛妞照我看太过文静。我们的游戏一旦变得“不诚实”,甚或变得吵闹时,她就退出,一个人捧本书去看,像开了小差,任怎么喊她也听不见,外部世界对她而言不再存在,她失去了地点的概念,甚至会突然从椅子上摔下来。她从来不与人争什么,她那一轮或她那个位置或她那一份让给别人,在她看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总是心甘情愿、笑嘻嘻地相让。简直让人怀疑,她这样做,多半是因为兴趣问题,而并非因为人品好,不让给别人,反而意味着要强制自己去做某种事了。
苏珊娜性格泼辣,凡事说做就做,不假思索,任何游戏只要有她到场,立刻热火朝天。我最喜欢和她一起玩。我也喜欢和路易丝一起玩,在她不赌气的时候。与两个姐姐相比较,她性情上变化无常,焦躁不安。
是否有必要谈谈我们的游戏呢?我想,我们的游戏与同龄的其他孩子们的游戏没有多大区别,也许除了我们投入的那分热情吧。
舅舅和舅妈与他们的五个孩子住在乐卡街。那是一条阴暗的乡村街道,没有商店,没有一点热闹景象,没有特色,没有娱乐。它在通到景象更加凄凉的河堤之前,经过主宫医院前面。那家医院是福楼拜的父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福楼拜的弟弟阿希尔接替父亲也在这里行过医。
舅舅家的房子和整条街一样平淡无奇,毫无特色。这后面再谈。我与几位表姐妹更经常——毋宁说更喜欢在克罗斯纳街见面;在乡下见面就更高兴。每年夏天,我都与她们在乡下相处几个星期,不是她们来拉洛克,就是我们去舅舅的庄园居韦维尔。我们一块儿做功课,一块儿玩,一块儿培养我们的兴趣和性格;我们的生活交织在一起,我们的打算、愿望融汇在一起。每天结束的时候,父母将我们分开,领我们去睡觉。我幼稚地想,唉!行啊,现在我们还小,不过总有一天,夜里我们也不会再分开。
居韦维尔那个花园——这段文字就是在那里写的——没有多大变化。瞧,这是花园中心的圆形空地,四周是经过修剪的紫杉,我们曾在这儿的沙堆里嬉戏;在不远处那条“花径”上,我们开辟了自己的小花园;我们在一棵银椴树的树荫下做体操,爱玛妞挺害怕,苏珊娜相反很大胆。还有一个多荫的去处,即“黝黯的小径”。天气晴和的日子,晚饭后舅舅常躲在那里。其他晚上,他大声给我们念沃尔特·司各特[18]一本没完没了的小说。
房子前面那棵雪松长得非常高大。我们在树枝上搭了窝棚,经常在上面一呆就是几个钟头。每个人搭了一个房间,大家互相访问,还常常坐在树枝上面,用打活结的绳子挂上钩子钓鱼。我和苏珊娜经常爬得高高的,爬到树梢上,冲下面树枝上的人嚷道:“我们看见海啦!我们看见海啦!”是的,天高云淡之时,的确能隐约望见十五公里外大海呈现的那条细细的白线。
是的,这一切都没有变化,我可以在自己心灵里毫不费力地重新找到昔日那个小男孩。但是,这里根本没有必要追溯得太远,在我父亲去世时,爱玛妞和苏珊娜到巴黎来与我重逢,幼时的玩耍已被其他游戏取代了。
母亲被家里人说服了,去鲁昂度过服丧的最初时期。她不愿意让我留在韦戴尔先生家里。这样,对我来讲就开始了一种既没有规律又没有约束的生活,我真正感兴趣的教育中断了。
因此,那个冬天我们是在克罗斯纳街那所房子里,即舅舅亨利·龙多家度过的。于贝尔老师每天来指导我学点东西,也给表妹路易丝上课。他用“空白地图”教我地理,我不得不重复并写下每个地名,画出每一条不引人注意的线。对孩子努力学习的要求大大放松了,结果孩子什么也没记住。我只记得于贝尔先生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他的手指非常扁,非常宽,指尖呈方形,像把刮铲。
这年冬天,我收到的新年礼物是一台复印机。我已不记得这台简陋的机器是什么牌子,总之它是一个金属托盘,上面覆盖着一层胶质物质,先把写满字的一页纸贴在上面,然后把要感光的一摞纸放上去。办一份报纸的想法是产生于这个礼物,抑或相反,这个礼物是送给我去实现一项办报计划的?这并不重要。不过,一份供亲戚朋友们阅读的小报果真办起来了。所印出的几期我似乎都没有保留。我记得清楚的是,每期都刊载有我的表姐妹们的散文和诗歌;我协助做的工作,仅仅是复印出一些大作家的文章。我出于自己再也不想加以粉饰的谦虚态度,深信亲朋们阅读布封的《松鼠是一种可爱的小动物》和《布瓦洛书简片断》,肯定比阅读我自编的任何东西更有兴趣。因此复印大作家的文章是适宜的。
舅舅亨利·龙多管理一家鲁昂花布印染厂。这家工厂在乌尔蒙,离城四五公里。我们经常乘车去那里。紧挨着工厂原来有座四方形房子,又小又简陋,毫不起眼,在我脑子里没有留下任何印象。舅舅拆除了这座房子,即使谈不上在原址,至少在很近的地方,即在后来开辟成花园的那个地方对面,建了一座讲究、豪华的住宅,既像海滨浴场的小木屋,又像诺曼底的民居。
亨利舅舅是个优秀的男人,温柔,和蔼,殷勤得甚至有点做作,一张脸没有什么个性。前面我不是说过吗,大概十八岁上他成了天主教徒。外婆打开她这个儿子卧室的一个衣柜,立刻晕倒在地,因为里面是供奉圣母的一个祭坛。
亨利·龙多夫妇经常收到《圆棒报》。这是一份极其幽默的报纸,是为破坏朱尔·费利的声誉而创办的,刊载有许多淫秽下流的画,整个意图就是要使这个“东京[19]人”的鼻子变成喇叭。这使我表哥罗贝尔很开心。几期《圆棒报》和《十字架报》,随意扔在乌尔蒙客厅桌子上和台球桌上,挑衅似的摊开在那里,使那些对这个家庭的观点持异议的客人感到很不自在。德马勒斯特的父母和我母亲假装什么也没看见。阿尔贝暗暗生气。母亲虽然与她这位哥哥在政治上和宗教信仰上存在分歧,但她太随和,不可能不与他和睦相处,不过她更乐于与嫂子吕茜尔搞好关系。舅妈是修会中人,为人十分通达,心胸开阔,完完全全和她丈夫一样。但大家认为她胜过丈夫,因为男人在人品上与妻子一样,那么他一定要聪明得多,才不至于在妻子面前明显处于下风。在亨利舅舅去世后,即我的叙述所写到的那年的翌年,是舅妈而不是罗贝尔接过了工厂的管理权,而且后来当工人们起来罢工时,她对他们毫不妥协。
乌尔蒙印染厂当时是鲁昂最大的工厂之一,鲁昂花布还生意兴隆。这家工厂并不生产布,只是印染。但印染有许多辅助工序,要用许多工人。工厂旁边的草地上,有一座建在高处的晾布厂棚。透过栅栏吹进来的风,不断地拂动着布,发出神秘的窸窣声。一架呈之字形的梯子,颤悠悠地穿过许多小平台、走廊和跳板。顺着这些跳板走,你会迷失在一幅幅新晾的白布之间,这些布像无数垂直的网线,静静地晾在那里,轻轻地摆动着。紧靠河边有一座独立的小屋,门窗总是关闭着,里面秘密地制造各种颜料,散发出古怪的气味,久而久之我竟爱闻了。我真想成小时呆在机器房,观看布通过闪闪发光的铜轮之下,印上生意盎然的彩色。但我们还是孩子,不允许单独进去。仓库我们不经过允许就可以进去,只要看见门开着。那是一座庞大的建筑,里面整齐地堆放着印好、卷好、准备发货的布匹。每层楼的三条铁轨上,来回奔跑着几辆翻斗车,它们沿着三条平行的过道,在空货架或放满货品的货架之间,从宽大的库房一头跑到另一头。苏珊娜、路易丝和我,每人爬进一辆翻斗车,进行激动人心的赛跑。爱玛妞不与我们一块进仓库,因为只有三辆翻斗车,她又不喜欢冒险,尤其是不能肯定这是否允许。
工厂旁边是整齐的农舍,其间有一个样板家禽饲养场和一间巨大的干草棚。表哥罗贝尔出于好玩,在里面养了一种特殊品种的兔子。一捆捆堆放的柴火代替兔穴。我经常离开几个表姐妹,跑到那里,坐在或躺在麦秸垛上,成小时地观看这些小动物嬉戏。
花园夹在路边和河畔的围墙之间,中央有个水池,面积狭小,池岸弯弯曲曲,敢情会让福楼拜充满遐想。水池上有金属桥,小得可怜,玩具似的。池底是水泥的,上面有许多石蛾幼虫,裹着奇形怪状的细枝般的外壳,缓慢地蠕动着,看上去像池底落满枯枝败叶。这种幼虫我在一个脸盆里养了一些,但还没看到它们变化,就离开了乌尔蒙。
后来书本、音乐和绘画是否像幼年时代所玩的这些活东西,给我带来过同样多、同样强烈的快乐,对此我表示怀疑。我成功地让苏珊娜分享我对昆虫学的爱好,至少她常常跟我一块儿去捕捉昆虫。即使与我一块儿拨开牛粪和腐烂的动物死尸,寻找食尸虫、粪金龟和隐翅虫,她也不很反感。应当相信,家里人终于把我这方面的热情当成一回事了。尽管我还是个孩子,家里却为了我而把已故的费利克斯·阿西迈德·普歇,即外婆的德国表兄的一整套昆虫标本拿了过来。这位固执的老学者和理论家,曾经反对巴斯德,支持自然繁殖或自发繁殖的冒险性论点,而在当时颇有名气。有阿西迈德这样一位表兄的人并不多见。我要是能认识他该多好!后面我要谈到我与他儿子、博物馆教授乔治的关系。
这份礼物包括二十四个软木底盒子,里面都整齐地放着鞘翅目昆虫,分了类,贴有标签。家里人认为我配得到这样一份礼物,这让我十分得意。但我不记得这份礼物给我带来过很大的快乐。我自己那套标本与这笔财宝相比,无疑显得太不体面。但那些昆虫都是我亲手捕捉的,亲手用别针钉上的,对我而言每一种都宝贵得多,况且我喜欢的不是收集,而是捕捉。
我向往法国每一个迷人的角落,那里都有长角甲虫和鹿角锹甲出没之处。它们是我们的气候条件下最大的鞘翅目昆虫,在拉洛克根本找不到。但是在黎歇谷锯木厂旁边一堆陈年锯木屑下面,我们找到了一窝“犀牛”,即鼻角土豚。这种漂亮的昆虫呈棕红色,有光泽,几乎像鹿角锹甲一样大,两眼之间有一个上翘的角,故名。头一回见到这种昆虫,我欣喜若狂。
把锯木屑扒开,也会发现它们的幼虫,是粗壮的白虫子,样子像金龟子的幼虫或腮角金龟的幼虫。还发现一串串或一团团奇特的卵,大似黄香李,呈灰白色,软软的,粘在一起,乍一发现,令我惊喜莫名。这些卵碰不破,严格地说没有外壳,只有一层软囊,羊皮纸般坚韧,撕都撕不开。正是从这软囊里,钻出一条小蛇般的幼虫,真叫人目瞪口呆!
我把许多土豚幼虫带回拉洛克,养在一个装满锯木屑的木箱里,但它们在还没变成蛹之前就全都死了。因此我想,它们必须钻到地里才能变成蛹。
廖内尔·德·R帮助我捕捉昆虫。我们恰好同岁。他是孤儿,和他妹妹住在黎歇谷他舅舅家。他舅舅是基佐[20]的女婿,他是基佐的外孙。每逢星期天我都去黎歇谷。如果表姐妹们来了,保姆们就领着我们一帮子人一块儿去。路上很好玩,我们穿着节日服装。可是,到人家家里做客却是件苦差事。廖内尔和我之间,不久就建立非常亲密的关系。但当时还没有,在我眼里,他只不过是一个爱吵闹,脾气坏,独断独行的小男孩。他两腿修长,头发像把刷子,一激动就流汗,满脸通红。他最喜欢的运动,就是抢去我崭新漂亮的巴拿马草帽,投进一个不准进入的大丽菊花坛里,或者唆使一条大纽芬兰犬“摩丝”向我们扑过来。有时,那里会来一些年龄比我们大的亲戚,气氛非常快乐,大家一起玩英国杠子。可是,每当吃完了点心,真正开始玩的时候,保姆们却叫住我们,说该回去了。有一回,归途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
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几乎突然而降。天空乌云密布,人们不安地预计将有雷暴、冰雹、狂风和灾难。我们加快脚步往家赶,但暴风雨比我们快。它仿佛在追赶我们,我们觉得自己是暴风雨追赶的目标。的确,我们直接受到威胁。于是照习惯,大家一块儿反省我们的行为,互相盘问,竭力想弄清楚,可怕的宙斯怨恨的是谁。但是,谁也没有发现自己最近有什么严重罪过。苏珊娜嚷起来:
“宙斯怨恨的是几个保姆!”
我们立刻向前猛跑,撂下那几个女罪犯去挨天火惩罚。
一八八一这年我十二岁。母亲对我学习一塌糊涂,成天无所事事有点担心,便请了一位家庭教师。我不大清楚是谁向她推荐的加林先生。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穿着讲究的人,一个神学院学生,又近视又愚钝,我担心他讲的课会使我不胜其烦。而这并非言过其实。他倒是经常陪我们去树林子里,但并不掩饰他对乡间不感兴趣。行进中,每当有树枝弹掉他的夹鼻眼镜,我就幸灾乐祸。他常常伸长嘴巴做作地哼《柯纳维尔的钟楼》这支小调,反复哼唱这样两句话:
……
轻浮的爱情
我们不喜欢
他那种得意扬扬、矫揉造作的嗓音令我恼火,终于忍不住说,真不明白哼这种愚蠢的曲子有什么乐趣。
“你觉得这曲子愚蠢,是因为你还太小。”他自负地回答,“以后你会懂得,这些曲子其实挺优美哩。”
他还补充说,这是一出流行歌剧中一首倍受赞扬的曲子……一切让我蔑视。
令我惊讶不已的是,一种如此支离破碎的教育,居然在我身上取得了某些成功。翌年冬天,母亲带我去南方。这个决定可能是深思熟虑、反复商量后做出的。母亲做事总是三思而行。她是对我孱弱的体质感到担忧,抑或是在夏尔·纪德婶婶的斥责下做出的让步?夏尔婶婶对于凡是她认为可取的事情,都是固执己见,寸步不让。这些我都不得而知。长辈们行事的理由,都叫你摸不透。
那时,夏尔·纪德夫妇居住在卡斯特诺[21]公馆的三层和顶层。这座公馆位于蒙彼利埃沙勒·雷外克街死胡同尽头。卡斯特诺自己家住二层和底层。底层宽敞得多,还有一个花园,我们可以随便进去。据我的记忆,花园本身只是一片碧绿的栎树和月桂树,但它的位置很妙。这个花园呈角坛状,高踞于一块平坦的高地之上,俯视着这块高地的尽头和市郊,举目眺望,可以看见远处的圣狼崖。叔叔经常伫立窗前,极目远眺。
母亲和我不住夏尔·纪德夫妇家,是出于谨慎,还是因为他们家没有供我们住的地方?是因为我们带了玛丽,或许也因为母亲正在服丧期间,希望清静。我们先下榻于奈韦旅店,然后在相邻的小区找到一套带家具的房子,准备过冬。
母亲看中的这套房子,位于起始于大广场的一条呈坡度的街上,这条街紧贴一片平坦的空地,所以只有一边有房屋。沿着这条街往下走,离大广场越远,就越暗越脏。我们的房子位于中段。
这套房子又小又简陋,好寒碜。母亲的卧室和既当餐厅又当客厅的房间,窗户都临空地,望出去就是空地挡土墙。我的卧室和玛丽的卧室,窗外是一个没有草地的小花园,其实只称得上院子,里面只有两丛没有叶子的灌木,女主人每周都把洗衣水泼在上面。一堵矮墙将小花园和旁边一个小院子隔开;其他窗户都是朝那个小院子的。小院子里有人叫喊,有人唱歌,有油味,有晾晒的襁褓,有人抖动地毯,有人倒夜壶,有孩子们吵吵嚷嚷,有小鸟在笼子里引吭长鸣。经常看见不少饥饿的猫从这院蹿到那院。房东的儿子和他那帮十七八岁、调皮捣蛋的狐朋狗友,星期天闲得无聊,捡了碎瓷片追打那些饿猫。每隔两天或三天,我们去夏尔·纪德夫妇家吃晚饭。他们家的饭菜美味可口,与平时餐馆老板给我们送来的糟糕饭菜形成鲜明对照。我们的住处的寒酸使我觉得,父亲的去世已使我们破产。但这方面我不敢问母亲。住所不管多么凄凉,对于一个放学归来的孩子总不啻是天堂。
我怀疑那所中学自拉伯雷[22]时代以来,是否有很大改变。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挂书包,因此书包就当坐垫用,也给紧挨的上面那个同学当脚垫用,因为我们都坐在阶梯上,就在膝盖上写作业。
班上和整个学校分成两个派别,即天主教派和新教派。我进阿尔萨斯学校读书时,才知道我是新教徒。第一天课间休息时,一些同学围住我问道:
“你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追随者?”
我一下子愣住了,有生以来头一回听到这种怪话,因为父母小心翼翼地不让我知道,所有法国人的信仰不一定相同;在鲁昂的时候,父母之间的和谐关系,使我看不到他们在宗教信仰方面的分歧。我当时回答说,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意思。有一个对人殷勤的同学主动向我解释说:
“天主教徒就是信奉圣母的人。”
听到他这么一说,我立刻大声回答,那么我一定是新教徒。我们之中没有犹太人,真是奇迹。一直还没说话的一个矮小瘦弱的同学突然嚷道:
“我父亲是无神论者!”他说这话的口气流露出一种优越感,使其他人茫然不知所对。
我记住了这个名词,回家问母亲:
“无神论者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一个愚蠢的坏蛋。”
我很不满意,又进一步问她,催她告诉我。妈妈终于不耐烦了,断然打断我的再三恳求,像通常那样甩出一句:
“这个你现在没有必要明白。”或者:“这个你以后会明白的。”(这类回答妈妈有很多可以选择,但都让我生气。)
才十一二岁的孩子就操心这类事情,岂不令人吃惊?不,这仅仅是法国人一种天赋的需要,即需要表明态度,需要参加一党一派,不管什么年龄的人都这样,整个法国社会自上而下都这样。
不久之后,我与廖内尔·德·R和堂兄奥克塔夫·儒安—朗贝尔一块儿去林子里漫步。我们乘坐的是表哥父母的车子。在车子里我被他们两个痛骂了一顿,因为他们问我是保皇派还是共和派,我答道:
“当然是共和派!”因为我还是稀里糊涂,以为我们既然是共和制,每个人自然只能是共和派。廖内尔和奥克塔夫向我猛扑过来。回到家里,我立刻天真地问母亲:
“难道我不该这么回答吗?”
“孩子,”妈妈想了想答道,“以后人家问你是什么派,你就回答拥护彻底的宪政代表制。记住了吗?”
她让我重复一遍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可是,这样回答是什么意思?”
“是啊,孩子,这回答妙就妙在这里。别人听了和你一样莫名其妙,他们就会让你安静了。”
在蒙彼利埃,教派问题并不怎么重要。信奉天主教的贵族把子女都送进了修会,所以在中学里几乎只剩下一群平民,他们与彼此都是表亲的新教徒比相当令人讨厌,受到明显针对我们的充满仇恨的感情激动。
我说“我们”,因为我很快就与教友们结为一体了,他们都是与我叔叔婶婶过往的那些人的子女,我曾被介绍给他们的父母。其中有韦斯法尔夫妇、雷纳尔夫妇、卡斯特诺夫妇、巴兹尔夫妇,等等。他们彼此都是亲戚,都殷勤好客。并非所有教友都与我在一个班,但放学的时候大家都会走到一块儿。与我交往最多的是雷纳尔夫妇的两个儿子。他们都是天性开朗坦率的人,有点爱捉弄人,但绝对诚实。尽管如此,我与他们相处却感受不到太大的乐趣。不知道他们言谈中有什么讲究实际的因素,他们举止中有什么机智伶俐的因素,在他们面前我总羞涩地自我封闭起来。此时我的羞涩比过去严重多了,我变得郁郁寡欢,完全是出于无可奈何,才与同学们交往。同学们做游戏吵吵闹闹,我做游戏安安静静;我觉得自己温和,而他们表现得好斗。放学时他们不满足于打打闹闹,还一个劲地议论大炮、火药和“炸子”。幸好“炸子”这玩意儿,是我们在巴黎未曾见过的一项发明。一点雷汞,一点细砾石或沙子,用卷发纸一包,扔到人行道上一个行人的两腿之间,就会蓦地爆炸。雷纳尔两个儿子给的头几枚“炸子”,我一回到简陋的寓所,就赶紧放在脸盆里浸湿。他们的全部零花钱,都买了火药,把别人作为礼物送给他们的小铜炮或小钢炮填得满满的。这种东西的确让我魂飞魄散。这些爆炸物令我恼怒和厌恶。我真不明白,玩这类东西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乐趣。他们组织对铅制玩具兵进行纵列连续射击。我也有铅制玩具兵,我也拿这些玩具玩,不过是将它们熔化掉。让玩具兵笔挺地立在一把铁铲上,伸进火里加热。你会看到它们突然从脚跟开始摇晃起来,扑倒在铲子上,不一会儿,从它们褪色的军服里逃逸出一道闪光,一个滚烫、赤条条的灵魂……下面再谈谈蒙彼利埃中学吧。
阿尔萨斯学校的教学方法,较之于一般公立中学有所改进。这些改进显然是明智的,但对我而言,却变成了不利的因素。例如,在那里教学生大体像样地背诵诗歌,这就诱发了我天生的兴趣。而在公立中学(至少在蒙彼利埃中学),习惯于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不加区别地背诵诗歌或散文,背得越快越好,使课文不仅失去了全部吸引力,甚至失去了一切意义,变得空洞无物,让你都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学习这样的课文。再也无所谓丑陋,亦无所谓怪诞。你把课文背得烂熟也白搭,反正你稀里糊涂。轮到我背诵时(我竭力回忆当时背的什么东西),尽管有着像其他人一样背诵的良好愿望,我还是立刻感到无法屈从于他们那种背诵方式。他们那种方式太令我反感了。我便像在阿尔萨斯学校那样背诵起来。
背了第一行,就全班目瞪口呆,是真正的丑闻所引起的目瞪口呆。继之是哄堂大笑,从阶梯的一头到另一头,整个阶梯教室从上到下,全班人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没有一个同学不笑,因为课堂上经常允许笑的。大家甚至停止了相互讥讽。这大笑不可抗拒,连纳多先生也禁不住笑起来了,至少是露出了微笑。这微笑使得大笑更肆无忌惮,更不可遏制。老师的微笑是对我明确无误的宣判。不知哪里来的那股顽强劲头,我居然把课文背完了。感谢上帝,这篇课文我理解透彻。这时,出乎我的意外而使全班同学惊愕不已的是,只听见纳多先生平静甚至庄严的声音,在大笑终于平静下来时喊道:
“纪德,十分(这是最高分数)!这使你们觉得好笑是吗?那么,请听我忠告你们,先生们,你们大家都应该这样背诵。”
我不知所措。这个表扬把我推到了所有同学的对立面,其后果再清楚不过了,就是全班同学都不再理我。突然的受宠,在同学们中肯定得不到谅解。纳多先生如果是想让我难堪,不大可能这样做。同学们都觉得我装腔作势,觉得我的背诵滑稽可笑,不是已经够了吗?使我彻底声誉扫地的,是同学们了解到纳多先生个别给我上课。而我跟纳多先生个别上课的原因是:
阿尔萨斯学校有一项改革是拉丁文教学方面的。该校仅仅在六年级才开始教拉丁文,认为从六年级到中学毕业会考,它的学生拉丁文完全赶得上公立中学的学生。公立中学的学生从九年级开始,就结结巴巴背诵rosa,rosae[23]之类。阿尔萨斯学校的学生起步晚,但同时达到同样的水平。结果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不错。可是我是半路插进来起跑,处于不利地位。尽管纳多先生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教,我永远休想赶上那些已开始翻译维吉尔[24]的同学。我陷入了可怕的绝望。
那次背诵愚蠢的成功和所落下的装腔作势的名声,激发了同学们对我的敌视。当初与我亲近的同学都弃我而去,其他同学见我失去了支持,就放肆起来。我遭到嘲笑、痛打和围攻,一跨出校门就受到折磨。不过折磨不是立即开始,那些当初是我的伙伴的同学,毕竟不能容忍人家在他们眼皮底下侮辱我。折磨总开始于街道的头一个拐角处。每天我总是胆战心惊地等待课程结束,一出教室门就悄悄地猛跑。幸好我家离学校不远。可是,他们还是埋伏在我经过的路上。我担心遭到伏击,便绕一个大弯。他们明白了,便不再埋伏,而开始追逐。这几乎称得上一场好玩的游戏。可是我感觉得到,他们对我这个可怜的猎物的憎恨,胜过他们对游戏的爱好。尤其有一个家伙,是一位包工头或马戏场经理的儿子,名叫洛佩兹、托佩兹或戈麦兹什么的,体形像田径运动员一样粗壮,年龄比我们之中任何人都大,以在班上名列倒数第一而盛气凌人。他那凶恶的目光,那紧贴在前额上垂得很低、被发蜡抹得油光发亮的头发,还有他那血红色的领结,现在仍清楚地呈现在我眼前。他指挥着那帮人,真想要我的命。有时我回到家时是一副非常可怜的样子,衣服被撕破,浑身泥巴,鼻子流血,上下牙直打架,人显得惊恐不安。可怜的母亲难过极了。后来我患了重病,才结束了这种折磨。家里请来医生,诊断我患了天花。得救啦!
我得到很好的照顾,病情的恢复进展正常,就是说不久就可以下床了。可是,随着身体日渐康复,随着我又要被套上笼头那一刻的临近,一想起所吃的苦头,我就感到极度不安,陷入难以名状的恐慌之中。就是睡梦中,凶恶的戈麦兹也出现在我面前,领着他那帮人追得我气喘吁吁。我又一次感受到面颊与那只死猫接触令人恶心的感觉。那只死猫是他有一天从水沟里捞出来,故意用来蹭我的脸的;他蹭的时候,其他人抓住我的胳膊。我惊醒时浑身是汗,随即又陷入了恐惧之中,因为我想起了雷纳尔大夫对母亲说的话:再过一两天我就可以上学了。不过,我说这些绝不是想为随后发生的事辩解。天花痊愈之后,我得了神经官能症,其中有多少成分是作态,让精神病科医生去判定吧。
事情大抵是这样开始的:我被允许起床的头一天,头有些晕,脚下发虚。卧床了三个星期,这是自然的。“如果这种头晕再严重一点,”我想,“可以想象会发生什么情况吗?也许可以想象吧:我会感到自己的头向后倒下去,膝盖向前跪下去(我处在从自己卧室通向母亲卧室的小走廊里),随后整个人突然向后倒下去。”“唔!”我对自己说,“何不就按想象的做呢?”这样想着,我已经感觉到完全按神经的支配行动,会尝到何等的放松和缓解!我向身后溜一眼,确保向后倒下去不会摔得太疼。
我听见旁边房间里发出一声惊叫。是玛丽,她跑了过来。我知道母亲出去了。是剩下的些许羞耻心和怜悯,使我还没有在母亲面前这样做。不过,我会把一切向她和盘托出的。这次试验成功了,起初我几乎有些吃惊,但很快胆子大起来,变得头脑灵活,主意也显得更多了。我尝试做其他动作,有时装得断断续续,生硬突然;有时相反做得慢吞吞的,反反复复,颇有舞蹈的节奏。我变得十分内行,不久就掌握了丰富多彩的一整套动作:有的几乎只是在原地蹦跳;有的只需要从窗户到我的床之间那么一点空间,人挺立在那里,每次回转身就冲出去,刚好跳跃三下就成功了,整个过程差不多要一个钟头。最后还有一个动作是躺着做的,把被子掀开,一次又一次往空中踢脚,像日本杂耍演员那样做得有节奏。
好多回我事后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没心没肺,居然在母亲面前演这种滑稽戏。但老实讲,如今看来,这样生气并没有充分的根据。这些动作,就算我是自觉做的,但几乎都不是出自主观意愿,就是说我几乎是情不自禁的。只不过,完成这些动作,我感到如释重负。很久以后,每当神经官能症发作时,唉!我多少次惋惜自己不再是蹦蹦跳跳的年龄了……
这种古怪的病刚开始有所表现时,请来的雷纳尔大夫叫母亲放心,说是神经问题,仅仅是神经问题。可是我还是乱蹦乱跳,他觉得有必要请两个同事来会诊。不知怎么安排的,也不知为什么,会诊是在奈韦旅店[25]的一个房间里进行的。那里共有三位医生:雷纳尔、托龙和布瓦西埃。布瓦西埃是拉马陆温泉浴场的大夫。问题就是要不要把我送到这个温泉浴场去。母亲不声不响地在一旁看着。
事态的发展令我有点心悸。三位老先生有两位留着白胡子。他们翻来覆去给我听诊,然后一起小声议论。他们会戳穿我吗?他们之中的托龙先生神情严肃地说:
“重重打一顿屁股,太太,对这孩子这不会不合适吧?”
不,他们越检查,似乎越觉得我的病是真的。总而言之,对于我自己的情况,能否说我比这些先生了解得更清楚?我自以为蒙骗了他们,其实也许是蒙骗了自己。
会诊结束了。
我穿上衣服。托龙慈祥地弯下腰想帮助我,布瓦西埃立刻制止他。我发现他向托龙做了个不易觉察的暗示,递了一个眼色。我注意到一种狡黠的目光盯住我,观察我,在我不留意的时候观察我,在我扣上衣钮扣时,密切注意我的手指的动作。“和这个小老头在一起,”我想,“如果他陪我去拉马陆,那可得小心提防他。”我不动声色,手指在钮扣间磕磕碰碰,这使他又皱起了眉头。
有一个人没把我的病当回事,这个人是我舅舅。我还不知道他对任何人的病都不当回事,所以有些恼火。我非常恼火,决心大装特装,战胜他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唉!多么可悲的回忆!如果我愿意省略什么,就会跳过去不谈这件事了——我当时在沙勒—雷外克街那座房子的前厅里,舅舅刚从书房里出来。我知道他还要经过这里的,便钻到一张蜗形脚桌子底下。当他回来时,我起初等了片刻,看他能否自己发现我。前厅很大,舅舅走得慢,手里拿着报纸边走边看,再过片刻他就会走过去了……我动了动,发出一声呻吟,舅舅停住脚步,摘下单片眼镜,打报纸上方冲我说:
“喂!你在底下搞什么名堂?”
我浑身颤栗抽动,缩成一团,假装抑制不住地抽噎,答道:
“我感到难受。”
可是,我立刻意识到这一着彻底失败了;舅舅把单片眼镜架回鼻梁上,头又埋在了报纸里,踱回了他的书房,非常平静地将门砰的一声关上。啊,真丢人!我还能做什么呢,只好站起来,掸掉衣服上的灰尘,心里恨舅舅——我对他真是恨透了。
风湿病患者都在下拉马陆逗留。那里的温泉疗养站旁边有一座小镇,即一个赌场和一些商店。位于上游四公里的上拉马陆或旧拉马陆,即运动失调患者疗养的拉马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荒野。只有一个温泉疗养站,一家旅店,一座小教堂和三座别墅,其中一座是布瓦西埃大夫的。就这些,而且温泉疗养站看不见,隐蔽在一条山沟的断层之下。山沟突然切断旅馆的花园,在树荫丛中悄无声息地向河流去。在我当时那种年龄的孩子眼里,最近的美景美不胜收,仿佛目光短浅,对远处的景色不感兴趣;我们喜欢细节胜于喜欢整体,喜欢隐蔽的、在前进中发现的地方胜于展现在眼前的地方。
我们刚到。在妈妈和玛丽忙于解开行李时,我溜到外边,跑进花园,钻进了那条狭窄的山沟。在页状岩峭壁上方,高大而弯腰的树形成一条拱顶;一条水雾缭绕的小溪穿过温泉疗养站,在我脚下的小径旁低吟浅唱。溪底有厚厚的絮状红锈,令我惊愕不已。为了夸张地表示自己欣喜若狂的心情,记得我当时一边往前走,一边向东方伸开双臂,就像自己所珍爱的《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个人物,即辛巴达[26]在宝石谷所做的一样。山沟汇入河流,河流在这个地方拐了一个弯,湍急的河水撞在页状岩悬崖上,将崖壁冲刷出一个深深的凹形;旅店花园荒芜的边缘,好似给悬崖顶部镶了一条边。浆果、冬青、紫杉、岩蔷薇、野草莓,还有酒神巴克科斯的女祭司喜欢的菝葜,从一棵灌木爬向另一棵灌木,然后像头发似的飘拂着垂在水面上的空中。清澈的河水使含铁质的温泉顿时冷却。成群的鮈鱼在崖壁上落下的片状石堆间嬉戏。崖壁在下游稍远处渐渐变得低矮,河水变得更深,流得更缓慢。上游的河床更狭窄,河水汹涌奔腾,其间有漩涡、湍流、瀑布、清澈得令人心胸如洗的深潭。有些地方,突出的崖壁阻塞路径,所以每相隔一定距离有块大石板,让人踏着过河。猛然间,两边的崖壁相互靠拢,行人就不得不离开水边,离开阴凉,攀爬而上。悬崖顶部的土地上,有被烈日晒得蔫萎的植物。远处头几个山坡上,绵延着辽阔的森林,尽是百年古栗树。
上拉马陆的浴池,据说似乎可追溯到古罗马时代。它至少显得原始,这倒正是我喜欢它的地方。浴池小小的,但这不要紧,因为有规定,泡浴者要一动不动呆在水里,让碳酸起作用。那水是不透明的铁锈色,并不很热,人钻到水里,起初会感到有点打寒战。如果呆着不动,不一会儿就有许多小小的气泡来逗弄你,站在你肌肤上,给你一种刺激,使清凉的水平添了一种烧灼感;铁也在起作用,或者在某些微量元素配合下,一齐发挥作用。这一切加在一起,就产生异乎寻常的治疗效果。你从浴池里出来时,会感到皮肤发烫,骨头发凉。屋里熊熊燃烧着一堆葡萄藤火,老安托万还在把火拨得更旺,把我的长睡衣放在火边烤热。不一会儿,大家就去睡觉,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回到旅店,回到自己床上。那床我们不在期间,已用一个“和尚”焐暖了——当地人这样叫烘炉,它有一个巧妙的托被架托起铺开的被子。
在初次温泉治疗后,大夫们经过会诊承认,拉马陆对我有好处(对,在奈韦旅馆进行的显然就是这次会诊),并且下结论说,秋天让我再来进行一次温泉治疗是适宜的。这正好满足了我的全部愿望。在这期间我被送到杰拉尔梅接受冲洗疗法。
在这里我放弃抄录过去所写的那些文字。在那些文字里我首先记述了杰拉尔梅、它的森林、峡谷、茅舍和我在那里过的闲逸生活。它们没有提供什么新东西。我急于最终跨出童年的蒙昧。
经过十个月疗养,母亲把我带回巴黎,重新送进阿尔萨斯学校。过去的习惯消失得无影无踪,半个月来我的神经错乱的一系列表现都没有了,只增加了一个头痛的毛病。这种毛病更不易被人觉察,因而在课堂上更适用。我从二十六岁起,甚至更早些,这个头痛的毛病就完全消失了。而后我对之作了严厉的判决,指控其若不是完全假装的,至少是严重夸大了。可是现在,这种毛病重新出现了,我认得这种毛病,四十六岁时患的与十三岁时患的完全一样。我承认这个给我的努力泼了一盆冷水。事实上我并不懒惰。当我听到舅舅说下面这句话时,我衷心为他鼓掌:
“安德烈永远热爱工作。”他说。
可是,也是舅舅称我是“没有长性的人”。事实上我很难强制自己。所谓顽强勤勉地工作,在这种年龄,我就只能靠反反复复不太费劲的努力,因为每次努力都不能持久。我会突然感到疲劳,头脑的疲劳,像断了电似的,在偏头疼停止之后仍感到疲劳,或者确切地讲,疲劳取代偏头疼,持续数天,数周,数月。除了这一切之外,当时我对课堂上所做的一切,对课堂本身、上课和考试制度、会考,甚至课间休息,对慢慢吞吞、平平淡淡、死气沉沉的生活,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头疼的毛病总是来得很及时,这是肯定无疑的,但很难说多大程度是我假装的。
我们当时请过的大夫布鲁阿代尔,此时已经很有名,母亲不敢再请他,不知是什么自卑感支配着她。这种自卑感肯定遗传给了我,使我在来访的人面前呆头呆脑。与取代布鲁阿代尔的李扎尔先生打交道,根本不必存这类担心。你尽可放心,名气与李扎尔先生绝对无缘,因为他没有任何机遇。他是一个温厚而傻乎乎的人,头发金黄,声音柔和,目光亲切,表面上不会伤害他人。但是,一个傻瓜比什么人都可怕。怎能原谅他开的处方和规定的治疗方法呢?每当我感到或声称情绪烦躁,他就开溴化物;每当我睡不着觉,他就开氯醛。给一个大脑刚刚发育全的孩子开这种药!后来我的记忆力和意志力的衰退,该统统归咎于他。如果可以和死人打官司,我一定会起诉他。每每回忆起这些事,我就怒火中烧。几个星期间,每晚半杯氯醛溶液(我还可以随意服用那满满的一小瓶水合物晶体,爱用多大剂量就用多大剂量)。我要说的是,那瓶氯醛搁就在我的床头,等待着失眠的意愿哩。在数周数月间,每当我坐下就餐时,我的餐盘旁边总搁着一瓶拉罗兹果子露——发苦的橙子皮水加溴化钾。我不得不小口地喝,每餐饭必须喝一勺,后来增加到两勺,又增加到三勺——不是咖啡匙,而是汤勺。然后按三段式节奏重新开始治疗,一直持续、持续下去,没有任何理由中断,直到我这个天真无邪的病人完全变迟钝为止。因为这果子露味道挺好。至今我还没弄明白,我是怎样得以死里逃生的。
魔鬼显然在窥伺我。我被黑暗重重包围,没有任何迹象让我揣测何处可接触一线光明。这时出现了天使的干预,目的是将我从魔鬼手里救出来。表面上看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对我一生之重要,相当于历次革命之于历代帝国;是一出没有演完的戏的头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