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彼利埃,三月
……赋予我可悲的欢乐,每次都犯罪的全部苦涩。
……而我最大的欢乐,也还是孤独而愁苦的。
我活到二十三岁,还是童男而又道德败坏,完全神魂颠倒,到处寻觅一点儿肉体,以便将我的嘴唇贴上去。
月光融融赤裸体,
清辉流泻无绝期。
傍晚,我们俩俯在窗口,眺望海上终于呈现更为柔和、更加发紫的色调。暮色逐渐扩展。
三月十五日
……我的心灵越来越崇拜,也日益缄默了。
……我的最忧伤的念头。
三月十七日
我爱生活,更爱睡眠,但不是由于空虚,而是由于梦境。
西班牙[225]
斗牛。
杀一个人,因为他愤怒,这可以;然而,刺激他发怒以便杀掉他,这就绝对是犯罪。
人杀掉发狂而能伤人性命的公牛。是人把它置于那种状态。它只求在牧场上吃草。
四月
她害怕肉体的享乐,就好像这件事太强烈,可能要她的命。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您,那种惶恐,就跟要死了似的[226]。
他们欲火中烧,急不可待,无论找什么地方发泄了事。
巴黎,四月末
完全了解自身的力量,并且完全派上用场。
不再看苦行者的书。到别处去寻求激情;赞赏生命的平衡与饱满的这种艰难的快乐。愿每种事物都将整个生命倾注到快乐上。成为幸福的人,这是一种义务。
我们不会再请求上帝,将我们擢升到幸福。当然!我们深知我生来懦弱。
(这句话含义太多了。我们什么也不要再否认。继续下去。)
现在我来祈祷(须知这还是一种祈祷):上帝啊,让这种窄得过分的道德爆裂吧,啊!让我完完全全地生活;给予我这样做的力量吧,啊!无所畏惧,也始终看不出我走向犯罪。
现在我要顺应自我,就必须做出像从前抑制自我那样大的努力。
这种克己的道德,当初简直成为我的天生道德,而现在另一种道德,对我来说就特别难以接受。我必须尽力去寻欢作乐。我要享乐却非常吃力。
“他时常瞧自己这童男的躯体,多么光滑,适于做爱;于是他渴望,在这肉体的光泽完全褪色之前,能接受女人的抚摩。他渴望自己更年轻,更俊美。心想在两个人之间,爱要具有他们肉体的光辉。(《爱的尝试》[227])”
他们坐在草地上,等待夜晚,什么也不做;等到更加温馨的时刻终于来临,他们就继续漫步……
……无茎的鲜花盛开,花冠在水上漂动,犹如岛屿。
一种方便的道德?……嗳,当然不是!此前指引我,支持我,继而又使我堕落的道德,根本不是一种方便的道德。然而我完全清楚,我要品尝从前认为太美而自禁的这些东西,就不会当作一种罪孽,偷偷摸摸地进行,不会事先就有追悔的那种苦涩,不会的,而是要毫不愧疚,满心欢喜地奋力去追求。
终于走出梦境,过上一种强烈而充实的生活。
四月二十九日
啊!我多么畅快地呼吸夜晚寒冷的空气!啊!窗棂啊!月光穿越迷雾流泻进来,淡淡的恍若泉水——仿佛可以畅饮。啊!窗棂啊!多少次我贴在你的玻璃上,冰一冰额头;多少次我跳下滚烫的床铺,跑到阳台上,眺望无垠静谧的苍穹,心中的欲火才渐渐烟消雾散。
往日的激情啊,你们致命地损耗了我的肉体。然而,崇拜上帝如果没有分神的时候,那么灵魂也会疲惫不堪。
五月三日
我在德拉克洛瓦[228]的《日记》(刊在《周刊》上)中,终于找到两年前我在他的通信中寻找的全部内容。那些正式的信件,当时颇令我失望。
在《日记》中,我重又找见乌贼墨素描的德拉克洛瓦——他的《日记》促使我重操我的日记。
五月四日
应当预备一个笔记本,以便更加认真地到卢浮宫学习绘画史。要鉴赏,就不应当懒惰。我要以注释者,而不是以批评家的身份,去研究夏尔丹[229];不是分析风格,而是观赏与赞叹;然后再弄清其中的缘故。在一个伟人面前,采取专注和虔诚的态度,总有裨益。
五月五日
今天早晨五点起床,像往常一样工作。不过,早晨不宜创作,还是应当学习语文学和外语。
感到自己强壮和正常,的确叫人乐滋滋的。我等待。
伊波尔[230],星期六
幽暗草地上的这些白花,在更白的阴影中,在还要白的夜色里熠熠闪光。沙径也同样闪亮,两侧丁香芬芳袭人。我们沿沙径走去,深入一片大树林,继而又见一池静水,令人陶醉。我们还继续漫步,这时,明月,从树枝间露面,正是我们喜爱的、如在云雾中游动的月亮。我们已经沉人梦想,于是回去睡觉。
五月二十八日
我们不安的事儿,一件也不会失落。不安的缘由在我们内心,而不在身外。我们的头脑天生如此,什么都能使之震动,只有在孤寂中,它才能找到点儿宁静。可是,上帝又扰它不安。
我在艺术作品上所爱的,是它的平静;无论期望安宁,还是喜爱骚动,什么也抵不上我们。
我用了整个青春时期,试图向别人证明,我或许有过那种种激情,假如我不是费力证明而把那些激情全扼杀了的话。
六月三日
无需每日、每年写日记;重要的是,在哪一段生活时期,日记写得密密麻麻而又一丝不苟。我停了很久未写,也是有原因的:我的情动变得过分复杂,写起来要占用的时间太长,有必要简化,可是简化又必然丧失几分坦率;这已经是文学加工了,出来的东西与日记大相径庭了。
我的情动宛如一种宗教,处于开放状态;不可能更好地表达我要讲的,尽管以后我可能觉得这不可思议了。这是泛神论的倾向;不知道我会不会最终走到那一步。我倒是认为,这是一种过渡状态。
六月三日
我在洛朗[231]家里住得特别习惯,不免有些担心,感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他们了。这是我意中的一个家庭,想象着同他们一起生活多么愉快。
皮埃尔[232]走了之后,保尔和我,我们又变得忧郁了,不过,我们一起度过的,也许是最美妙的夜晚,那种温馨的快乐,内涵多丰富,不应当轻易忘却。我们两人乘月夜,在悬崖上散步;一天晚上,我们经不住明亮夜色的吸引,甚至穿越树林,去探探更多的神秘。
我们从墓地旁边经过时,保尔怕死人;我却没有在意,倒很遗憾治好了恐惧症。我们有机会推心置腹,谈了感情的事。这种事极难启齿,特别微妙,除非是傻子,或者像我们这样自信的人,彼此才丝毫也不担心对方的微笑——我们都同样充满浪漫情调,不顾廉耻,像勒内[233]那样爱幻想,我和他一样,都期待,盼望在我们生活的海洋上出现暴风雨。保尔担心未来,我们两人态度都很严肃,同时也留恋月光照在欧石楠上,给我们投来的美丽的阴影。
一天黄昏,在暮色中,我们就像我那趟旅行[234]的水手一样,沿着悬崖,在岩石上蹿跳,躲避上涨的潮水,最后到达惟见海天的地点,我们俩讲述了伤心事儿。
我本应叙述上完剑术课,我们度过的每个夜晚:我们的阅读、谈话,以及我们在园子周围的散步,透过栅栏看那落月。我们彼此施加有益的影响,彼此警告忧郁孤寂的危险。噢,忧伤深深扎根在我们三人的心中,这个话题总要反复不断。
……今年,我就是要极力争取欢乐,放纵生活,是我打定主意的正当生活。
我感官的最大快乐,就是解除的干渴。
我终生存在的疑问(这是一种病态的顽念):我可爱吗?
干旱了三个月,现在终于下了一场暴雨。我回到屋里观看下雨,就像看戏一样。我不再喜欢描绘我所见的景象:一描绘就煞风景。我更喜欢单纯地观赏,确信什么也不会遗忘,一旦需要,什么影像都会重新浮现。我还要更加全面地欣赏,要在短时间内,了解多种多样的生活方式,并且在每一种方式中,都能再见到惋惜另一种生活方式的忧心。我知道不久我就要投入严峻的任务,一天要抓紧每时每刻工作。可是现在,工作的愿望再怎么强烈,我也克制住自己,只是终日看书,散步,去采撷乐趣;夜晚我还要出去;我渴,要去解渴,这对我来说完全是新情况。夜间,我几乎等于在户外睡觉:窗户大大敞开,月光照进来,将我唤醒,但并不让我气恼。天气热极了,在月光下可以光着身子睡觉。早晨醒来,只见一片始终如一的灿烂,以及树枝上方的蓝天。我每天去吃水果冰糕,就像别人准时去上学那样。我去吃冰糕,往往要走很远的路,先走得非常干渴,然后体会如同烧灼的疼痛感觉,耐心地研究我的焦渴。
不过,我知道这样安排不好,作家应当抵制物欲;然而如今,我却乐得持相反看法,要为自己创造痛苦,以备将来再也满足不了的时候。再者,别的生活!别的生活;我们在各种生活中所能亲身经历的一切,体味并讲出那种种强烈的感受。
拉罗克[235],七月十四日
将来我也能忆起当时,如同去年那样,我边走边读塔西陀,沿着一条松树夹护而景深的林荫路(这本出色的第十三卷,叙述尼禄逐渐丧失温和态度和天生的惧怕[236])。周围的自然景物,显得十分暗淡而凄怆。
我的情感的培育却很糟糕;斯丹达尔式的教育极为不当,又很危险。我丧失了怀有崇高思想的习惯,这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我在生活上不肯花气力。这情况不应当继续下去: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必须确定,意志也像肌肉那样,必须永远处于紧张的状态。
不过,这一年来改变了方式,我并不感到遗憾;然而,无论怎么变,最终还得回归自我。不,我并不遗憾,知道从任何事里都能获益,只要心中这么考虑。我经历了许多事情,当然应该变一变了。
看来我要放弃这部书了,毫无疑问,写起来太难,令人气馁。不过书成之后,还是很有趣的[237]。
【2标§】小说
福尔芒丹。
我有了一把锈了的钥匙,是在门前的一级台阶上找到的,被石缝长的草遮住了。我拿这把钥匙试了每扇门锁,折腾了一刻钟,总算搞断了卡着一把锁的大螺钉……
这便是给德·雷尼埃写的信[238]。
我们还会笑得更厉害,这是
乔木下喧闹的游戏。
七月末
白天欢笑之后,到晚上又独自一人的时候,就再也不——一点也不忧伤了。
八月
一切都无所谓,反正我快活。我非常快活。这就足够了……本来我也可能沉浸在忧伤里。
翁弗勒尔,在街上
有时我觉得,别人在我周围生活,只是为了在我身上增强我自己的生活感觉。
为保尔·洛朗。
如果别人毫无觉察,产生一种感情又有什么用呢?要不然就是自私。
伟大的作品是静默的。
等待作品本身沉默了,才好写作。
“庄严……在谈起他的时候,总要回到这个词上来,”关于雷斯达尔,弗罗芒丹这样写道[239]。而我喜爱的德拉克洛瓦则说道:“他的作品中有一种庄严,是人身上不存在的。”[240]
动身前,我又复阅了我的全部日记,产生一种难以描摹的厌恶。我从中只看到骄傲;骄傲的情绪,直至体现在表达的方式中,总是带着某种自命不凡的口气,不是追求深刻,就是追求才智。我在形而上学方面的自负实在可笑:无休无止地分析自己的思想,没有行动,还总谈论道德,这是最令人厌烦的事了,一旦从中走出来,就会觉得淡而无味,几乎难以理解了。这类状态,的确有几种是坦率的,事后我再也不可能恢复了。对我来说,这是一件了结的事情、一封死信、一种永远冷却的激动。
出于逆反心理,我倒希望绝不再关注自己了;我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也绝不再瞻前顾后,先就弄清楚自己做得对不对;而是说干就干,干糟就干糟!我再也不追求奇特而复杂的事情了;复杂的事情,我甚至都不理解了;我要变得正常而坚强,只为不再考虑这一点了。
日记的这些篇幅,渴望写得精彩,就完全丧失其坦率了,再也没有任何意义,无论写得多么精彩,也不具备文学价值。总而言之,这些篇幅预期一种荣耀、将来会赋予它们意义的一种名望。这十分可鄙。只有几篇,既虔诚又纯净,令我喜欢;在从前的我身上,尤其令我喜欢的是祈祷的时刻。
我差一点全撕毁,至少撕掉许多篇幅[241]。
如同这些奇妙的海藻,一捞出水来就黯然失色了……
惹我们发笑的,就是一种可能饱满的事物的萎缩感。令我们激奋的,就是饱满之感。任何事物,本身都有饱满的可能。
在卢浮宫博物馆……在每幅画上寻觅画笔离开之后还保留的一点生命。而那天,打动我的心的,既不是伦勃朗,也不是达·芬奇,而是提香:《戴手套的男子》——我对着这幅画不禁潸然泪下。看来,肯定是作品中所体现的浓烈的生命,才使得一个事物具有价值。而且,这种生命也正是艺术家的,或者被表现的主题的生命。
我又看到我在《乌有国游记》中所写的这句话:
“他们要求小说替代他们根本没有做出的伟大行为,要求小说尽量满足这种隐约的渴望:他们绝没有身体力行、仅仅存在于想象中的英雄主义。”
一部小说,就是旅行的一面镜子。
我更喜爱这种说法,觉得胜过我认为斯丹达尔概括圣雷阿尔的那种说法[242]。
如果抱着飞黄腾达的目的,恰好给予人家所期待于你的,这就是精明过人;否则,我就认为有点软弱,如同所有唾手可得的东西。
不应当有个人的忧伤,而应当把别人的忧伤化为自己的忧伤……以求得改变。
……要注意这很容易:只要高喊自己悲伤,而那一天恰恰没有多少悲伤可言。
我们还没有见过如此晶莹剔透的光辉。
利雪
当初,我喜欢我这认识事物的职责,只是略微胜过全部认识的渴望。现在我认为我极大地忍受孤独,哪怕是傲气十足的孤独,也莫不如浑然不觉。
九月五日
有意远远跟不上自己的一系列行为,该有多累!
《安德烈·瓦尔特》再版时,也许应当加上这样的墓志铭:
“信然,无需人人进行同样的搏斗,才能战胜自我而得享天年。”(《模仿耶稣基督》I卷ⅩⅩⅤ章4节。)
九月九日
这次重读易卜生的《群鬼》,印象极深刻;我是在母亲和亨利舅母面前朗诵的。不过,切忌过分欣赏轰动效应。要推动而不是撞击,才能激发起事物。我们时刻要考虑到灵魂和肉体的惰性。撞击,往往会撞碎,事情也就戛然而止。必须以情感人。
拉罗克
在这本《爱的尝试》中,我有意指出书对作者本人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在写作过程中就发挥作用。因为,书使我们走出自我,也就改变我们,改变我们生活的步伐;正如在物理课上所见,盛满液体的水罐悬空旋转,一旦从反方向受到一种冲力,液体就会洒出来。我们的行为对我们也有反作用。“我们的行动作用于我们,正如我们作用于行动。”乔治·爱略特[243]如是说。
因此,我忧伤,是因为受一场无法实现的快乐的梦所折磨。我叙述这场梦,就把这种快乐从梦境中夺出来,据为己有;我倒快乐了,而我的梦则丧失了魅力。
对于一个事物的任何作用,这种事物无不产生对施动体的反作用。我要指出的是一种相互性;这同样不是和其他事物,而是和自身的关系。施动体,就是自身;产生反作用的事物,就是想象出来的一个主题。因此,我在这里提出来的,就是间接作用于自身的一种方法。简言之,也就是一个故事。
吕克和拉舍尔[244],也愿意实现自己的渴望;然而,我描写自己的渴望时,就是以理想的方式实现渴望,而他们梦想这座他们只瞧见栅栏的园子,想要实际钻进去,结果丝毫也没有感觉到快乐。我倒是相当希望在一部艺术作品中,人们在人物这个层次上,所看到的正是这样移植了的主题。没有什么能更好地表现主题了,也没有什么能更牢靠地确定整部作品的各种比例关系了。梅姆灵[245]和昆丁·梅西斯[246]的某些画幅就是这样,一面发暗的凸面镜则映出绘画场面的房间。同样,贝拉斯克斯[247]的画《姑娘们》也如此(但是略有差异)。最后,在文学上,《哈姆雷特》中演戏的场面[248],在另外一些剧中亦然。在《威廉·迈斯特》[249]中,那些木偶的场面,或者古堡舞会的场面。在《厄舍古屋的倒塌》中,为罗德里克所念的东西[250],等等。这些范例没有一例是绝对准确的。而我在我的《笔记》中,我的《那喀索斯》和《爱的尝试》中,更好地讲出我所要表达的,要准确得多的,就是比之徽章之法,亦即将第二个嵌入第一个,“图中图”。
主题对于自身的这种反作用,一直令我跃跃欲试。这是典型的心理分析小说。一个怒不可遏的男人讲述一个故事,这便是一本书的题目。一个男人讲述故事还不够,必须是一个恼怒的男人,在此人的愤怒和讲述的故事之间,必须时刻保持一种关系。
拉罗克,星期六
在这世上我宁肯不快乐,因为我想,有些人见我快乐很可能不舒服。然而我转念又一想,我忧伤的样子,也同样可能引起别人难过。结果有一阵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到我的所有行为都好像横生枝节,能引出我认为应当为之负责的无穷的后果。
并不是骄傲心理,换言之,至少不仅仅是骄傲心理阻止我,强行要我这样执意抵制欢乐,而是一种抛不掉的、本能的,也许是一种我内心最深厚的情感,一种忠于M,尤其忠于我自身的情感。惟恐这样勾画出来的,不会是我的真实形象。对自己也不始终不渝,想一想我就不能容忍;同样,无论干了什么事,不得不说谎,哪怕只当着她一人的面,我也十分憎恶。我抱着这种态度,不想打一点点折扣,而我所说的抵制,也许只是一种持续的逃避,因此后来我才写道:
“我曾想接近一个女子,以便了解我同她所能做的一切,也从而确信我的意志,在我不情愿的情况下,也不会受我的肉体的引导或欺骗,而且我在不情愿的情况下,也完全是自由的,值得称赞的。”
今年,我的全部努力,都投到这项艰巨的任务上:最终摆脱一种传输下来的宗教置于我周围的一切无用、过分狭隘、过分束缚我天性的东西,同时丝毫也不鄙弃对我还可能有教育作用、增强意志的一切。
也许我应当翻译但丁的《新生》[251],而不是彼特拉克。
一名基督徒心灵的特点,就是想象内心的搏斗;过不了多久,就弄不清是为什么了……总而言之,不管哪一方面战败,总是自身的一部分;这便是无谓的消耗。我的整个青春时期,就是经历我自身的两部分相互冲突,而这两部分也许巴不得要和睦相处。我从好战心理出发,臆想出斗争来,从而分割我的天性。
九月十三日
歌德。现在想一想,消除顾忌,就能得到幸福吗?不能。消除顾忌,不足以使人幸福;还必须有进一步的措施。不过,顾忌倒足以妨碍我们幸福;顾忌,就是持成见者为我们准备的精神的畏惧。这是不可理解的一种和谐;自己以为能够分离,独自前往,结果很快就自相矛盾了。一位独奏者必须随从乐队演奏(有待研究)。顾虑重重的心灵、畏首畏尾的心灵,总在自我压抑,就是害怕欢乐,如同害怕强光刺眼睛。
“人类本身的工作,总括来说,就是不断地将其可能的智力诉诸行动。”[252]
伦理。
独特;第一阶段。
我删掉这个低级阶段,这一阶段纯粹是凡俗,人无非是个整体(制造群体)。
因此:独特,就在于舍弃一些东西。个性以自己的局限确立起来。
但是,上面还有一种高级状态,歌德达到那种高度,成为奥林匹斯山上的神。他明白独特则局限,而既为个人,他就只是某个人了。他像潘神一样,处处享乐,也就从自身排除了全部局限,变成高级平凡者了。
要过上这种高级的平凡生活,如果操之过急,就有一种危险。如果不能全部吸收,自己整个儿就会陷进去。思想必须比世界广阔,容纳世界,否则就要可悲地消失在其中,再也无独特可言了。
因此有两种状态:首先搏斗状态;尘世就是诱惑,不应该向物欲让步。再就是高级状态:普洛塞耳皮娜[253]没有达到,她总念念不忘吃过石榴籽儿;歌德则很快进入这种状态,他不再拒绝任何东西,就能够写作了。我感到自己有足够的神性,可以下凡去会会人类的女儿了。
在伊波尔洛朗家
昨天夜晚雷雨交加,十分猛烈,我睡不了觉,只好起床。还不到清晨五点钟;外面天色极黑,大雨如注。我住在塔楼楼上的房间,有八扇窗户,每一扇都被大风摇撼。过一会儿,我要去观赏大海。老实说,这样的夜晚非常恐怖,一点儿也没有安全感,可以想象风刮得还要大,会把门窗刮坏,会很快把房顶揭开;于是,一家人没有灯火,呆在露天的地方,四面墙壁摇晃,房子眼看撑不住要倒塌了。我尤其想到悲剧开始时,父亲如何拼全力顶住房门,以免狂风破门而入……
九月二十一日
现在我要考虑惴惴不安的、顾虑重重和抑制欲望的日子,认为这种日子阴云密布,见不到一点阳光,过去的时日格外活跃在现时中;宛如意志消沉的日子,因其难熬而应受到责备。
基督教主要起安慰作用,其美好也主要表现在这方面。不是对事物的一种诠释;这样更好:诠释只会触及头脑,只会让人明白而已。
然而,这种宗教只安慰,并不致力于消除痛苦。须知有些人就是希望获得幸福,这是可以理解的。有些人渴望消除所有愁苦的根源,这就更难了:坚强的心灵便耗尽了精力。歌德干脆无视痛苦,为了幸福,他绕开了不幸。起初有人怪他,认为这样太容易,而其实,仅仅对冷酷的心灵才容易(这些心灵本身也没有幸福可言)。歌德没有这样一颗心灵,他所做的,不是出于冷酷。他考虑要促进别人的幸福,他本人幸福的景象,比他为他们的不幸所进行的痛苦的斗争,作用还要大些。
莫扎特的快乐,能让人感觉是一种持续的快乐;舒曼的快乐是狂热的,但让人感觉是来自两阵哭泣之间。莫扎特的快乐是由安详构成的,他的乐句宛若一种平静的思想;他的音乐的朴实完全是纯洁的,是一件晶莹透明的东西,其中表现了各种各样的激情,但是仿佛已经升华。“其节制恰似天使那样激动。”[254](儒贝尔)必须想想莫扎特,才好理解这一点。
快乐的思想,应当是我持续关注之点。
在谈起往事的时候,应当能够这样讲:“在那个年龄,我们的心思都放在爱情上。”
去年我在慕尼黑写道(是我发现的一张散页):“并没有那么多重要的事物。人只需一点点就会促成自己的幸福;而舍弃其他事物,又会有极大的自豪感。其他事物!我一尝过它们的虚妄,就要退身投入研究中。再过不久,不过,我先要尝尽它们苦涩的味道,以免日后再有哪种渴望来打扰我的清静时日。”
我写下这番话已有一年多了,后来,我逐渐接近这些受鄙视的事物,越接近越觉得它们既美又诱人。我受其迷惑,也正是为了它们,才贸然去旅行的。
蒙彼利埃,十月十日
基督教,首先是安慰人;但是有些人生来就幸福,不需要安慰。于是,对于这种人,基督教既然没有影响,那就先要他们变得不幸。
于是,我不再称我的欲望为诱惑了,也不再抵制,反而追随欲望了;在我看来,骄傲心理也不是那么可取的了;充满宗教情绪的一份私心所表现的这种光辉形式,我只看作是束缚和局限了,这种看法也许不对。忘我的境界,在我看来是一种高超的智慧;我仿佛能从中得到对我本人更大的益处。我完全知道,这还是一种私心,不过更加新颖,更加有趣,能满足我身上更多的力量。我坚持这句话:满足一些力量;当时这就是我的道德。可我不想要这种道德了;我要更加有效地生活。美哟!欲望哟!你们才会愉悦我的心灵!那段时间,每笑一笑就令我开心;我本人也常常微笑,不再那么板着脸了。我憎恶忧伤,反对我的同情心。还讲什么呢?我费力开始的事情,一种魅力或习惯会使我无拘无束地继续下去。苦修的生活已成习惯,想要快乐,开头还真费劲,挤出个笑脸来并不容易;不过,这种费力的阶段持续时间多短啊!我这样做,难道不是遵循完全自然的法则吗?我很快就领悟了这一点:也许我只有放任生活,才能生活得幸福;我说:也许,因为我还没有十分把握。然而,我显出几分天真,开头还大惊小怪;难道我不是早就有此愿望,干脆放任生活吗?我好比一名海员丢下桨,任水漂流了;总之,要从容地眺望海岸;而只要在划桨,就不能眺望。我这一直绷紧的意志,现在又松懈下来,闲置下来了;我首先就预感到某种不适;继而,这种感觉也消失了,化解在生活的,随便怎样生活的无限魅力中。这是在长时间发烧之后的完全休息;我从前的种种不安变得不可理解了。我惊讶,大自然原来这么美,而我把一切都称为:大自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