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六篇文字,像散文诗,像小说,像戏剧,就不像作者纪德(André Gide)统称为的“专论”(Traités),译为“解说”也还有点勉强(我是借用了日本名词俾在中文里稍别于“解释”),说作者骗人吧,实又不然。不管缤纷的外观,这些文字的重点是在思想或观念。奥义的表白方法最完美的无过于托诸象征,使言筌也还成为结晶。“一点神话本来就够了”。作者在首篇《纳蕤思解说》的开头就说了。这里作者所处理的就都是希腊和《圣经》的神话、传说,或寓言。以象征诠解象征,书中有书,画中有画,层层叠叠,意味百出,结果又难免使读者眼花缭乱。剥蕉的过程自有其价值,在这种步步象征的场合;把蕉心剥出了给读者,实是剥夺了读者。看蝴蝶的全貌决不可解除它的翩跹而把它钉住了。可是,虽然祭司的职位非敢擅代,我们也尽有义务鼓励读者的勇气,使他们知道这些缤纷的外表底下并非无物。
第一篇《纳蕤思解说》的副标题“象征论”实在名副其实。纳蕤思想认识自己的美,去时间的河上临流而想起了乐园。这里的乐园也就是柏拉图的观念世界,那是完整的,那是结晶的,那里的一切都是象征。作为正中心的亚当不安于坐观,想参加大观,证见自己,一动就破坏了和谐,失去了乐园,撩起了时间。于是人类和一切都努力想恢复完整,恢复乐园。结晶的境界达到了,可是马上又给自私心摧毁了,重失去乐园,一切又得重新来。诗人该在那里观看,透入形象以下去抓住核心,给予它一个乐园的、结晶的形体。“艺术品是一个结晶——一部分的乐园”,那里的一言一语都是“透明而能以启迪”的象征。象征的过失是偏重自己而不显示真理,即以辞害意。用象征的说法,纳蕤思对自己的美貌动了欲念,想法俯下水去吻它,就失去了水中的幻影;平静而远观了,他就又感觉到通过自己的象征世界。
《恋爱试验》或《浮念解说》,就故事而论,无非是:路克与拉结相遇于春天,互相爱悦,彼此结合了,过了整个幸福的夏天,到秋天感到了爱情的餍足,各自“梦想了新的东西”,“没有眼泪也没有微笑地”分了手。意义显然:欲念的满足只是落空。对“夫人”或“妹妹”讲这个故事的,讲到后来连自己都厌倦了,起身走了,直到冬天才想比路克和拉结要不同地,较好地一同来续下故事,而在炉边听“妹妹”指出教训:不要把路上的障碍当作目标,而要超越它们,作为惟一的目标而从每件东西里发现神。
《假先知解说》里的爱尔·阿虔本只是市井的说故事人,被一群人民带出去,追随一位王,在沙漠里辗转跋涉,而寻觅虚无缥缈的什么目的地。王永远深藏在所乘的轿子或所歇的篷帐里,叫谁都看不见。爱尔·阿虔走久了,就在娱人自娱的唱诗中,给跋涉造出了豪华的前途,自夸他可见王,绝望中渴求见王而终得赐见。他的幻想居然全符王旨,而且仿佛要装进什么就是什么。他就成了王与人民之间的传达人。可是他只爱了王,忘记了人民,忘记了显示王旨。确信渐失,只靠接近王而重振,于是他更只想接近王。他自己愈动摇愈想接近王,王也就愈弱愈委顿。最后王死了,他瞒过了人民,就用谎骗,用威吓把他们从沙漠里领回了城市。信心死了,谎言代起,却只能领导向后转了。
《菲洛克但德》里的“三种道义”是奈欧浦多伦代表的怜悯或人道,宇荔士代表的国家观念和菲洛克但德代表的超越自己的德行。在希腊英雄远征特洛伊的路上,菲洛克但德因落脚一个孤岛,被毒蛇所伤,由自己的苦楚袭占了,既不能一意矢忠国家,呻吟且有折全军的士气,而被统领们抛下在那里,靠他自己的弓箭生活。希腊英雄们为了打下特洛伊,一切代价都付了,如今欲竣全功,就还差最后一种德行,就是要菲洛克但德贡献出他的弓和箭。宇荔士来计取它们,怕菲洛克但德的怀恨,就带了年轻无邪的奈欧浦多伦来做掩护的工具。这个青年人知道了这个不义的诡计,愤然行德,违背了宇荔士,把交给他催眠菲洛克但德的一小瓶药物拿出来,结果反而让菲洛克但德自动抢饮了,让宇荔士感服而命令奈欧浦多伦拿走了弓箭。由于牺牲,菲洛克但德不为什么而达到了凌驾自己的高度。
《白莎佩》的观念是别人的幸福不可强夺。大卫王夺了他手下的忠勇大将乌利亚的夫人,却大为失望。白莎佩尽管可爱,从她和丈夫以及家庭环境的配合中单独挑出来了,却并不能使大卫王得到他所嫉妒的幸福。他反而永远被悔恨所苦了,因为他既不能把白莎佩原封奉还,而且已经把乌利亚打发到危险的战阵而陷害死了。
最后一篇《浪子回家》,在真切地表现了一个熟悉的回到传统的题材以外,如有什么特别新奇的地方,那就是弟弟的接着就出去,东西带得更少,地方可能走得更远。
把各篇的内容要旨琢磨了一下过后,我们看得出这六篇文字凑在一起,除了名义上都称为解说,形式上合备了文学作品的各格——头两篇像美文(belles-lettres)或散文诗,第三、第六两篇像小说,第四篇像戏剧,第五篇像自由体诗剧——也并非全出于偶然,而自有其互相贯通的意义。《纳蕤思解说》与《恋爱试验》,前者说明了自我之不可偏重,显示真理为第一要义;后者说明了障碍之不可认为目的,发现一切事物底下的神性为惟一终极,一而二,二而一地表彰了不执著的德行。不执著的德行又在《爱尔·阿虔》里反证了一下,假先知迷恋了王而忘记对人民宣达王旨,终毁了真信念。这贯穿到第四篇里,我们也就看见了菲洛克但德如何在被抛弃所在的孤岛上无所为而为地抛弃了最后的弓和箭而超越了自己。相反的,在第五篇里,大卫王进一步想侵占人家的幸福而犯下了一连串的害人害己的过失。这两篇小戏剧对照得极妙。菲洛克但德一行美德,另两种道义,奈欧浦多伦所代表的怜悯和宇荔士所代表的爱国心,也同时完成了。大卫王一动私欲,就什么都差了。抛弃不是消极的,实有积极的作用。甚至到最后一篇里,浪子和他的弟弟不抛弃家也就出不去。
《浪子回家》里的回来或重来的观念,跳过了其前的两篇小戏剧,又可以回溯上去,贯穿着头三篇。爱尔·阿虔知道王虽死了,人民虽然回到了城市,王的弟弟却大起来了,将会同另一群人民重开始相仿的历程。这个回来或重来的观念在《恋爱试验》里虽然不明显,可也隐含在内。路克与拉结在终于分离以前,一块儿出去了又回来了许多次;路克讲给拉结听的故事里,两个骑士分头出去了又回到一起了。要讲“四季与灵魂的关系”就免不了涉及回来或重来。而在《纳蕤思解说》则正是“讲了重新讲”乐园的永远重失去与重造,真不啻列在卷首第一篇的绪论。
这篇写在1890年也就是在纪德二十二岁的《纳蕤思解说》也本该搁在卷首的,若讲各篇按写作年代的排列。这本书也确乎照年代排列的,除了最后一篇《浪子回家》与最后第二篇《白莎佩》的先后颠倒。《浪子回家》写在1907年,《白莎佩》发表于1912年,也就是各篇成集出版的一年,但起稿在先亦未可知。差不多二十年的时间里,纪德在这本书的各篇里是否也永远旧调重弹呢,还是也表现了一点演变与进展?纪德写头几篇解说的时候,正还是跟瓦雷里辈年轻人出入玛拉美门下的时期,这位大师的影响在他的笔下也看得出。《纳蕤思解说》尤其明显地标出了遗世独立的玛拉美式的隐逸主义,以其诗人只应远观的说法(纪德在这里把美学与伦理学的说法打成了一片)。纪德当时的主张是高瞻远瞩,出而不入。《恋爱试验》虽然还是主张不去满足欲念,因为那是浮念,却已经借路克与拉结而在“昨夜西风凋碧树”的秋天表现了“望断天涯路”的想望,尽管还是玛拉美《海风》式的向往。讲故事的也“梦想了旅途的幸福”。不管怎样,大家终于上路了——也可以说是入了。拱卫在与这个问题不大相涉的《菲洛克但德》与《白莎佩》前后的爱尔·阿虔与浪子,则遥遥相应的都是过来人了——入而出了。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像柯勒律治的古舟子一样了——“悲哀而睿明”(sad and wise)。回来的他们已经不是原先的他们了。这想来该是一个螺旋式的进步。
进步也见诸文章的风格。纪德的风格向来是极富于《圣经》体的两重美处,灵性的热烈与感官的富丽。像雪白的火焰与金黄的水波。这本书尤为其中最好的一例。可是我们在这里也看得出演变。前三篇,尤其是头两篇,作者行文不免搔首弄姿,正犯了他自己在《纳蕤思解说》里所说的象征的过失——以辞害意。读到后三篇,尤其是最后一篇《浪子回家》,我们面对了直捷醒豁的风格,就无须停停顿顿地探索意义,哓哓地警告自己说当心被外表的芳芳馥馥给迷失了。
十一月十一日 (一九四一)
附记:这里只是大致顺纪德自己的观念解释他这本书而已,批评的工作则留给了读者自己。我自己的解释也无非给读者做做榜样,因为纪德的作品总是那样复杂,怎样也解释不全,又那样的真像象征,容得下多方面自圆其说的解释。《浪子回家集》原名是《浪子回家及其前五篇解说》(Le Retour de L'Enfant Prodigue Précédé de cinq autres traité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