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礼见她望过来,便对她轻轻地笑了笑,再没了往日如面具般的温和,而是发自内心的苦涩,像是浸了苦胆汁遗留下的滋味。
他没有告诉她,他派了大量的家丁守住这个园子是为了防止昨晚的事情再次发生,他知道她误会了,但他不想解释,也没有办法解释。
而且,他知道,即使解释了,她对他的看法,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他笑着问她:“怎么不看书了?我在这里,你觉得不自在吗?那你看吧,我先走了,晚饭时再过来陪你。”他站起身,就欲走。
“公子。”景云叫住他,并伸手拉住他的手,顺势站了起来,绕过半边桌子,第一次主动地去抱了诗礼的腰。
诗礼身躯一震,本不太稳的身子瞬间僵硬,如同他有伤的后背猛然撞上的墙壁,坚硬似铁。
他将一声就要脱口而出的闷哼强压在了喉咙,心口翻滚的血腥气涌上来的时候,他昂着头又吞了下去。
继而低眸诧异地凝视看她,不敢置信她竟然会主动抱他。
景云敛去了所有的淡漠和清冷,对他展颜一笑,眸子里都是灿烂流转的光华,仿佛午夜天空里的烟花绽放,美得炫人眼目。
诗礼目光一顿,痴痴地望着她这样难得的笑容,他抬手轻轻抚弄着她的鬓角,心里明知她这样做是为了什么,却还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甜蜜,那甜蜜混合着苦涩,痛并快乐着。
罢了,难得她主动抱他一次,成全她又如何?他故作不知,温柔笑问:“怎么了?”
景云仰着脸庞,那清丽脱俗的绝美面容有三分无助,三分彷徨,三分期望,还有一分藏得最深的狡黠,“我不喜欢被关在一个园子里,那会让我觉得,我像是别人因养的宠物。我不喜欢这样的感觉,真的很不喜欢。”
诗礼愣了一下,后又温柔一笑,“你想出去,对吗?”他就仿佛在跟她聊着最温馨的话题,完全没有戳穿别人伪装的得意或者愤怒表情。
今日的他这样温柔,温柔得让她胆战心惊。
景云知道瞒不过他,却不料他会说得这样直接,他利用她那么多次,就不能假装着上她一次当吗?
她顿时敛了笑意,就准备放开手,诗礼却突然抱了她,低头在她唇边落下温柔的一吻,她还没来得及挣扎,他就已经放开了她。
他轻轻笑道:“去吧。记得早些回来,我等你吃晚饭。”
景云一阵错愕,诗礼就那么转身走了,她还愣着没有回过神,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皱着眉,很是疑惑的沉思了一会儿,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摇了摇头,准备去换衣衫准备出门,刚一抬手,竟发现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被染上了触目惊心的鲜红的颜色,她心中一惊,转头时,又见诗礼靠过的那面白色的墙壁上留下了一片鲜艳。
她怔住了,方才手上感觉到湿热,她还以为是他出的汗,没想到竟是血!
他身后怎会流了那么多血?
景云毫不犹豫地跑了出去,门口的侍卫果然都撤走了。她快步追上前方走得极缓极慢的男子,拉住他问道:“你怎么受伤了?”
诗礼回身,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令他的心一点点回暖,她也不是完全像她外表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淡漠无情,至少,她也会因为他受伤而担心。
诗礼拉过她的手,随意笑道:“没什么,一点小伤而已,不用放在心上。去办你的事吧。我已经叫人帮你备好了马车。”他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转身离去,再没交代什么。
景云站在原地,看前方那个深青色的身影缓缓走在苍翠的竹林边,仿佛刺眼的阳光不小心遗漏掉的一抹阴暗。
景云上了马车,直奔城外敬慈庵。
这里寂静而潇凉,不妨为人静心的好去处。
景云此时心头极乱,似有千头万绪在脑子里纠成一团,怎么理也理不清楚,她干脆摇了摇头,什么都不去想,先把目前对她而言最要紧的事办完再说。
她看了一下人,走了进去。
进入敬慈附近,她让阿常留在外头,自己一个人去了文苑。
这里的灯光若隐若现,仿佛早知道她要来似的,为她指明去路。不可否认,这里的建造必定是花费了很多心思,从这里的每一草一木一石一阶,处处皆能看出建造之人对这里的珍视。
她不由感叹,一个女子为一个男人付出了她最美的一生,但生的时候不能被更好的珍惜,得不到完美的爱情,离开之后,却把这里修得如此的好,又有什么用呢?
在爱情面前,最大的伤害无非就是她爱的人不爱她,或者他嘴里说着爱她,却又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一次一次把别的女人娶进门。
走进院子里,严童忽然现身,为她打开最里层的石屋之门。她一走进去,便觉一阵爽气袭来,瞬间将她层层包裹,就好像人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叫做广寒宫的世界,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
空气中寒雾缭绕,隐隐透出浅碧色的玉石墙面,侧对着她的男子站在冰水池中的白色石桥之上,一身孤绝萧漠,寒凉透心。
诗文的目光注视着脚下升腾着寥寥薄雾的冰水,心思百转,早已随着那人到来的消息而波涌耸动。他没有转头去看她,但知道她一步步地向他走了过来。
景云迈步上了石桥,望着似是清瘦了许多的背影,之前准备好的所有话语此刻她忽然说不出来了。
是该先行礼吗?可她觉得那样真的很矫情。离他越来越近,她仍然一句话也没说。走到她面前,她凝息看向对面的女子,她只是那么端庄的坐着,似乎很多的事情和她没有任何的关系。
那让老天都嫉妒的静心实让人羡慕。
“听说你被他软禁了!他怎么又同意放你出来了?”这是诗文的第一句话,听来有些不着边际。
景云在他身后停住脚步,所答非问,轻声道:“我来还你匕首,这样贵重的东西,不适合放在我这里。”
诗文回头看她,那张朝思幕想的脸庞近在咫尺,他看着她递过来的精致的匕首,再望着她的眼,他那深邃的眼中神色几转,复杂难言。
最后说道:“有一天,你总会用到,你若不想欠我的,就当作是,我偿还……那一晚对你的亏欠。”
景云心间一阵猛地刺痛,身躯一颤。
诗文真是一个不会表达的人,明明是帮助她却又说出这样伤人心的话!
景云握着匕首的手指无力张开,那把匕首折扇直直坠下,落入冰水之中,他们两人都没有看上一眼。
景云这一刻,早已忘记了她来此的目的,她只想转身逃开这个男人,但她刚转身,手就被他抓住口她回头,眼眶无可抑制的泛红,抬高下巴,笑得那样悲哀,艰难问道:“这就是……你为我的身体……所定下的价值吗?”
诗文一震,这才意识到自己说过了什么,面对她眼中藏也藏不住的屈辱和痛怒,他恨不能一剑戳穿自己的喉咙。一把扯了她过来,就想抱她,景云却甩开他的手,他紧抓住不放。
景云唇含讥讽,自嘲而笑。
诗文最不能忍受她那样的笑容,他脱口而出,生平第一次说了那三个字:“对不起!”
他真的不是那个意思,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她的身体,怎可以用“价值”二字。他从来不会解释,也从不曾向任何人解释过什么。
景云震了一震,他跟她说对不起?这句对不起不能消除她心里的刺骨的痛意,但她正视了诗文此刻眼中的懊恼和愧责,这大概是这个骄傲自负的男人最大的极限了吧?因为了解,所以她渐渐地平静下来。
过了许久,也不知到底过了多久,他们就那样僵立的站着。
诗文忽然把她拉到前面去,与他并肩站在玉棺旁,对她说道:“这是我母亲,云云,你给她行个礼。”
景云微愣,依照规矩和身份,她给故去的香夫人行礼也属应当,但这话从诗文口中说出来难免让人惊诧,不知他所为何意?
她依言对着香夫人端坐的地方视规矩矩的行礼,带着万分的虔诚,表达着她对这位同是女子的无法抗争的命运深切理解的心情。
在这样的环境里,她甚至没办法思索怎么跟诗文开口说梦境的事,那是一个和这种地方相似的梦境,可是不是这里啊。
要怎么开口呢?说她的梦还是她的担忧,她总觉得梦里的男主角和她很相似。
看来她这一趟是白跑了。她的骄傲,让她无法开口问梦境的事情,因为她害怕欠下他她无法还清的债,更不想用过去诗文对她的伤害作为条件。
诗文忽然弯下腰去,伸手从玉棺之中的冰玉莲花中取出一样东西,递给她,“这是我母亲给你的见面礼。你收着吧。”
那是一份极普通的宣纸。里面的线路清晰明确,她心中虽有疑却没问,只伸手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袖中。
室内寒气过重,她只着了一件单薄的纱衣,待了一会儿便觉身子发抖,手脚有些僵硬。
真无法想象,诗文可以呆在这个地方,在这样的地方,一待便是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不会觉得冷吗?她忽然想起来她初见他之时,他给她的感觉就像极了这冰池里的水,远远地都能感受到那直沁心骨的冷意。他是习惯了吧?要习惯这样的冰冷,不知需要多少日夜的煎熬?她忍不住打了个冷噤。怪不得他的手脚都是凉的。
香夫人为了使自己的夫君痛苦,在这个地方折磨自己。爱情,可以使人成仙,也可以使人成魔。
诗文眸光一顿,伸手拿起被他扔在一旁的白裘披风,披在她身上,将她裹住。
景云这才缓过一些,但仍然觉得冷,诗文看着她被冻得有些发青的脸庞,想也没想,一把就将她揽了过来,把她的脸按到自己胸前,企图用自己冰冷的身子去温暖同样冰凉的女子。
景云没有挣扎,她那样安静的靠着他,她似乎感受到了一种名为绝望的气流在他们二人周身流转涌动,缓缓地注入她的心里,她的心忽然也跟着绝望起来,说不出是什么原因。
“云云……真的从未后悔?”诗文望着角落里发出惨白光芒的夜明珠,紧紧拥着怀中女子,轻轻问道。
景云心间一痛,后悔?不知道。从一年前文苑的一别,她一念之间,幸福变得遥不可及。
她曾经无数次的问自己,如果她当时不那么决绝,而是选择留下,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那将会一种什么样的结果?
这个问题一直没有答案,因为她一直不能确定诗文那一刻对她所表达出来的情感究竟是真是假。
如今,分别一年之后的重逢,他所表现出的种种行为,令她不敢细思量。她害怕认清一个事实,他们跟幸福擦肩而过,是因为她的骄傲和执着。
事已至此,就算他后来是真的爱上了她,又能如何?她的身份,注定了他们永远不会有结果。
她在他怀里静静地笑了,笑得苦涩而悲凉,她说:“不后悔。”因为她就是这种性格,即使重来一次,以当时的情形,自己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所以,后悔也无济于事。
诗文是字字锥心,闭上眼睛掩住眼底的悔恨和绝望,他紧了紧自己的双臂,惨笑无声,道:“不后悔,就好。”
不后悔,就不会像他这般痛苦;不后悔,才有可能过得幸福。
景云喉咙阵阵发涩,有什么卡在那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诗文突然放开了她,纵身一跃便下到冰水池中,池水冰彻入骨,漫到他腰间,他丝毫不以为意,弯下身子在水中摸索着那把匕首。
景云几乎想要去阻止他,但是她又知道,那把匕首是何等的重要。
诗文甩起折肩后,跳上石桥,将扇子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拿好,别再掉了。”说罢转过身去,淡淡道:“你走罢。”
景云抿了抿唇,唇色苍白,两手相触的一刹那,他的手,比冰还凉。她抬手解开白裘衣带,将披风披在他身上,然后才转身离开。
诗文没有动,也没有回头看她,就如同她来的时候那样,他静静地感觉着她的离去,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