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叫来景文,让他将严童都抱走,并把红尘带回去,退出此时的广场。
景文稍微有点犹豫,不大放心他,但为了不让他有后顾之忧。便听了话,与几个家丁抬着红尘抱着严童离去。
令他们奇怪的是,外遇奶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她好像已经不在意这两个孩子到底死了没死。
此刻,她安静的坐在殿堂之中,看着外面的几个人,面色冷漠,偶尔嘴角勾一勾,笑容也到不了眼底、这场戏,接近尾声了!
诗礼低垂着眼睫。又抬起来,目光锐利的盯住那垂悬着的金黄色帘幔的殿堂,双唇紧紧抿住,眉峰似箭。诸葛景雷死了;景云出现了;严童安全了;灰尘死了;红尘也伤了;……还剩下谁?
诗文隐约能感觉到那层层帘幕背后除了那个女人之外,还有一个人,至于那个人是谁,他们都已心里有数。
诗文眯着眼睛,斜睨诗礼,“你想不想知道那里面的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诗礼眉间拢了挣扎,他直直的盯着那一个方向,平静的让人觉得可怕。
盯着殿堂看了半刻,他突然抬手,带有千钧力道的长剑横空一扫,那殿堂两边的丫环、家丁、侍卫还不知怎么回事,便被他发泄般的尖锐剑气拦腰斩断,惨叫声迭起,鲜血狂涌而出,蜿蜒成河。
寒风遽然猛烈,呼呼的刮着,掀起大片的灰尘。他再次举剑,那尊贵华丽的殿堂顶盖发出“砰的一声,爆裂开来,漆金木横飞四射,像是离弦的箭,去势决然。
华贵的金色帘幕被撕裂,一部分在狂风中片片飞扬,一部分失去了支撑委顿在地,被地上蜿蜒流淌的鲜血染成妖冶的金红。
坐在殿堂之中的二人,顿时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光之下。
严威靠躺着椅背,神色中有着严重的病态,脸颊削瘦,双眼凹陷,头发和衣裳却整整齐齐。
只脖颈旁,在殿堂顶盖被毁之时,被陈管家架上一把寒光闪烁的利剑。他似是并不在意那把随时都能要了他性命的剑,只望着诗礼和诗文,目光少了几分往日的犀利,多了几分父亲的慈和与疼爱。
他的身旁,外遇****穿戴整齐、端庄威仪。而她那张美丽不减当年的脸庞,没有了烧伤的疤痕。
诗礼也只需一眼便能认出来,不是他的母亲外遇奶又是谁?!
果真是她?果真是她!
所以,此刻,他如遭雷击,浑身僵硬,似有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在冷风中迅速将他冻结,几乎连血液也停止了流动。
这个他叫了二十多年的母亲,他儿时唯一的温暖,也许从来没有在意过他的生死!否则,他的痛,她为什么会无动于衷?
他怔怔的望着她,眼中无数的情绪一一闪现,复杂之极。
事情走到这一步,其实再没什么可隐瞒的,她也没想再隐瞒。外遇奶,碧水城的诸葛唐的恋人,她恢复了平常的声音,嘴角含着雍容端庄的笑意,像是在严府时的口气,若无其事的唤了声:“礼儿。”
诗礼眼光微微一颤,眼睛死死盯住外遇奶的双眼,指着地上的诸葛景雷,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一般,问道:“他是你的儿子,那我又是谁?”
外遇奶眼光微微动了动,浅笑着扭头看严威,语气十分温柔,问道:“威,礼儿问我他是谁?你说,我要不要告诉他呢?”
严威一对上她的笑容,像是见了魔鬼一般的表情。这个女人到底想折磨他到几时?是不是他死了,她才能甘心?如果是,他希望他的心脏立刻爆裂,让她心里痛快些,好放过他的儿子。
望着诗礼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的样子,他心中十分内疚。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在找他,却没想到,他其实早就身边。
他第一次见到诗礼就怀疑过他的身份,派人调查,却一无所获。他便赐浴,命伺候他的人留意他身上可有云儿所说的胎记,可什么结果也没有。
失望之余,他不自觉就对他多了几分亲近和信任,而诗礼各方面的出色,更让他大为欣赏,将至为重要的兵权交到他手上,却不料,外遇奶竟没死,而这些都是那个女人的计谋。
当他察觉有异,开始有所怀疑时,一切都晚了。
想不到这个女人如此可怕,为了报复他,无所不用其极。
外遇奶见严威恨恨的瞪着她,她看似心情很好的扬眉笑道:“礼儿,你父亲不肯说,你可以问问她。”外遇奶指了指他身后的景云。
这样残忍的答案,他要让他最心爱的女子来告诉他。
景云心中一震,见诗礼朝她望过来,他的眼光是她从不曾见过的复杂,希冀、害怕、悲哀等种种情绪交叉在一起。
景云暗暗叹息,其实,他心中恐怕已经有底了!只是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承认罢了。
他一定是希望如果他不是外遇奶的儿子,那他宁愿做一个无名氏,也不能是香夫人失踪的儿子。他害怕了吧?害怕他这二十多年来坚持的信念不仅仅是一个笑话,还是被仇人利用伤害他至亲之人的棋子。然而,结果就是那样残酷,她不知道他是否能够承受得了?
景云张了张口,目光垂下,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已经体验过真相揭开的残酷,那种痛彻心骨的绝望,足以让人崩溃。
而她,至少还有诗文和他的儿子放在支撑着她活下去,可诗礼有什么?如果一定说他还拥有什么,那大概就只剩下那冰冷的空旷的严府。
为什么上一辈人的仇恨纠葛要让他们下一代人来承受结果呢?她和灰尘如此,诗文如此,诸葛景雷如此,诗礼亦是如此,他们本是无辜之人,可命运,却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让人不得安生。
她在心里叹息,而诗文浓眉皱了皱,凤眸阴鸷邪肆,声音冰冷:“你是谁?本公子告诉你。”
景云微愣,望向诗文冷酷的面容,看起来他已经知道了,可是他并没有因此原谅诗礼。他心里会怨吧?就像他对严威一样,明知道不是他父亲的错,但还是忍不住会怨,会恨。
而诗礼尽管无辜,可他毕竟促成了香夫人的死亡的结果。
外遇奶真是狠,在他们兄弟之间制造了那样多无法调节的恩怨,毁母之仇,夺妻之恨,外遇奶是要让他们兄弟二人即便是相认,也很难尽释前嫌。
诗礼身躯微颤,没有转目看诗文,只紧紧抿着唇,英俊的面庞渐渐开始发白。
诗文道:“你,就是被她逼到地下的那个人的儿子!他精心培养出来的用来报复我们严家的棋子。”
诗礼听到诗文说到这里。
“不可能!”
沉声否决,这是诗礼的第一反应。“我不可能是她的儿子!你要找的人身上有胎记,而我身上,并无任何胎记。”他说得如此肯定。
“你身上当然没有,”外遇奶接口道,唇边笑容益发灿烂,“因为当初抱走你之后,为了不被认出来,我让人将你身上的胎记除了,否则为何你腰侧为何从小便有一个长不平的疤?”
诗礼身躯巨震,面上血色褪尽,“我不信!”他就急急出口否认。半生在刀尖上行走,从未有过这般惶恐。
“你可以不信。老娘不逼你。”外遇奶笑得淡然,一脸无所谓的模样。
诗礼手心冰冷,身子僵硬,他不信,不信!目光转向其他人,看诗文面容冷峻,眼光复杂,严威目带愧疚和担忧,而他爱的那个女子垂着眼,神色间依稀能看出怜悯和不忍……他脑子里轰鸣一声巨响,他被震在了原地,再也动弹不了。
一颗心,仿佛被浸入了寒冬腊月的冰雪里,冻得麻木。当意识到他也许不是那个女人的儿子时,他便心如刀割,不敢深究,如今竟然还告诉他,他其实是他所恨之人的孩子!他不能接受!
缓缓抬眸,他看着那个女人嘴角的笑容,那笑容是多么的温柔,就好像儿时偶尔偷见一面时,她紧张的询问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
为什么?那样真切而温暖的关怀,背后隐藏着的却是这样一个滔天的阴谋!一个人的伪装,怎能修炼到那般炉火纯青的的地步?!以至于在那些年里,他会怀疑身边所有的人,唯一深信不移的……就只有他的母亲核心地根深蒂固的仇恨。然而,这一刻,她却告诉他。恰恰是这些深信不移的东西,才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五年的逃亡,在鲜血和尸体里挣扎……在黑夜的雪地里艰难地像狗一样的爬行……在冰冷的湖水中与死亡做抗争,一心念着他的母亲还在受苦,他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营救母亲……那时候,他才五岁!
多年商场生涯,冲锋陷阵,伤痕累累,费尽心机拼命的往上爬……十一年里,为了记住母亲曾经受过的痛苦,他任人将那样尖利的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地穿透他的心啊,再根根拔出来,白骨森森,血肉飞溅……那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啊?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痛楚,即便是咬碎了满口牙也无法抑制的颤抖……这一切的一切,他心甘情愿的承受着,为的是他的母亲!
然而,可悲的是,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一切的一切,竟然是假的!仇恨是假的!母爱是假的!全都是假的!那只不过是她用来操纵他的武器罢了!
他二十多年的人生,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的世界,轰然倒塌。曾经的信念,支撑他活下的目标,都在此刻,将他嘲弄的体无完肤。
看看他这二十多年都做了些什么?执着于仇恨,拼尽一切往上爬,到头来,他所报复的,全都是他最亲的人。篡权家族的位子,毒害父亲,利用妻子,羞辱兄长……还有。还有他的默认,促成了他的母亲悲催的结局!
诗礼手中的剑掉到地上,“当啷”一声响。尖锐的声音直刺他的灵魂,将他剖解的支离破碎。浑身的力量陡然被抽了个干净。
生命已无以支撑,颀长的身躯就往高台边倾倒而下。
“阿礼!”
景云惊呼,忙伸手拽住他,但他的身子已滑下了高台,险些将他也扯下去。诗文眼疾手快,拽住了她,两个人才免于葬身火海。
诗文神色复杂变幻不定,眼中隐现怒意。
外遇奶身子一动,眸光微微变了几变,那一愣之下几欲脱口而出的“礼儿”终是有意识地咽了回去。
严威眼中惊恐之色一闪,见他被拉住,稍微松了口气。
景云蹲坐在地上,一手抓着他有些吃力,皱起眉,低头看见他目中晦暗,如一片死灰般的惨淡无光,全无生气。那是一个人坚守多年的信念彻底毁灭后的万念俱灰。她心间一疼,急忙劝道:“阿礼,你还有我们,我们是你的亲人啊!”
诗礼的身子挂在空中,缓缓地看着他心爱的女子,是他曾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证。那一日,十万人见证的惨烈一幕像烙印一般刻在了他的生命里,当看到她走出红帐的那一刻,他以为,那的悔恨和窒痛就是他此生之最,却原来,那只是个开始。
听说地狱一十八层,他曾想试试到底有多深,如今,他知道了,在他世界里,地狱,永远无边无尽。
“景云……对不起!”从胸腔内发出的声音,让人听着心都会发颤。
景云仿佛感受到了他心底那巨大的无法说出口的悲痛和绝望,在她心里诗礼是那样坚毅而强大的男子,他总是运筹帷幄,心思深沉的让人看不透,就连她杀他的时候,他都能那样泰然自得的甘心承受,她以为这样的人,有什么能够打倒他。可是,有些真相,残忍到远比死亡更容易摧毁一个人的意志!
她声音微微哽咽,“我原谅你了!你快上来。”
诗礼那死灰般的眼睛因那句原谅荡起一丝欣慰,但那不足以唤起他生存的勇气,他仰着头,痴痴地望着他一生中的挚爱,带着回忆般的神情缓缓地说道:“景云,我真的曾经决定过不再利用你。那封休书……我写了整整十五遍才写完整。”
“休书?”景云一愣,想起他是曾给过她一样东西,被包了一层又一层的严严实实的信件般的东西,她一直没有打开看,原来那竟是休书?他从那时候起,就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她脸色微变,心口发涩。为了那件事,她一直恨他,很了很久,可现在,她却再也恨不起来,怨不起来。
诗礼眼神苍茫,继续道:“尽管你说如果我败了,你会与我同生共死,但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你陪我去死……虽然我知道,如果他败了,你也同样会随他而去,但我还是舍不得你陪我去死。我一直都很清楚,那场战争,无论结果如何,我始终都是输的那一个。”
他缓缓述说着那份藏在心底的无人可以撼动的爱意,声音是多么的凄凉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