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她会自呼“妞妞”后,每次发病,她总是哭呼自己的名字,“妞妞妞妞”一长串,仿佛知道哀怜自己似的。
三楼人家养了一条狗,我抱她下楼,经过三楼时,她必说:“狗狗。”这些天她自我中心大发展,“妞妞”不离口,而且老把自己和狗联在一起,老说“狗妞妞”。有一天,终于把“狗妞妞”的含义阐明了,说了一个相当完整的句子:“看妞妞狗狗。”意思很清楚,就是带妞妞去看狗。
她喜欢自造词组:“鸡蛋妞妞”,“小狗妞妞”……把她宠爱的东西和自己的名字联在一起,以此将之占为己有。
雨儿教了她许多歌谣,她都能填空说出每一句的尾词。当她自言自语时,常常带出歌谣中的词句,还自己加以改造:“喔喔啼”,“眯眯笑哪”,“握握手——朋友妞妞”。
饭后,我带她外出。每回下楼梯,我们总要做数字填空游戏,我从1数到10,其中故意空缺若干数字,让她填上。每当她填出最后一个数字10时,她总是那么快活地笑起来,大声欢呼:“10妞妞!”我夸她:“真棒!”她立刻自豪地补上一句:“聪明。”
后来,她已能自己从1数到10,我夸她聪明,她表示赞同:“聪明妞妞。”我问:“谁聪明?”答:“妞妞。”
阿珍逗她:“妞妞不香,不香。”她不满地哼哼,喊道:“香!”阿珍说:“好,好,妞妞香。”她满意了,不哼哼了。可是,吃饭时,她自己突然说:“臭妞妞!”
半夜,她尿醒了,自言自语起来:“臭妞妞,好妞妞,胖妈妈!”说完就朝躺在大床上的妈妈爬去。
我抱着她,故意骂一声:“臭妞妞!”她扭了扭身子,又不满地哼哼。我说:“好好,妞妞不臭,妞妞香。”她满意了,小身子服帖了。
是不是声调引起的呢?我试着用骂人的声调说:“好妞妞!”她没有反应。我又用平稳的声调说:“臭妞妞。”她立即哼哼抗议了,然后自己说:“香。”好像是领会了词义的。
看她低着头专心玩的模样,我忍不住说:“小宝贝,爸爸真喜欢。”她说:“小心肝。”我说:“小臭臭。”她说:“瞎说八道。”
她一边拉屎,一边自言自语:“真臭,臭极了,臭死了,臭得不得了……”她知道“臭”和拉屎之间的联系。
不过,她大约也知道“臭”的打趣意味。她躺在床上,逐个点名要她的玩具,到手一件,就潇洒地举手轻轻一丢。“不要了,玩的不要了,小算盘不要了。”她说。给她一本书,她又是一丢,“啊”地叫一声。我笑了,骂:“臭妞妞!”她接茬说:“臭妞妞臭死了!”
雨儿和妞妞在床上玩,妞妞话语不断。刮风了,下起了阵雨,我进屋关窗。妞妞觉察到,便朝我爬来,喊爸爸。我一把抱起她。
“不要出去,外面冷。”雨儿嘱咐。
“出去!出去妞妞!”妞妞叫。
“妞妞,跟妈妈在床上跳跳。”雨儿又说。
“不跳妞妞!”
她玩我的手表,说:“给爸爸。”我从她手里取,她却又不肯,嚷道:“不给妞妞!”于是我明白了她说的是倒装句,“给爸爸”即“爸爸给”,“不给妞妞”即“妞妞不给”。
我们争着亲她,边亲边说:“再亲一个。”她大笑着呼应:“再亲!再亲妞妞!宝贝妞妞!”
问她:“妞妞乖不乖?”答:“乖极了,乖乖。”
我抱她下楼,她一路欢语不断。她下令:“去买西瓜,宝贝吃西瓜。”我问:“宝贝是谁?”答:“妞妞。”一会儿又想起来,告诉我:“宝贝是妞妞。爸爸疼,妞妞哭。”她知道爸爸疼她与她是宝贝之间的联系。
我准备喂她吃西瓜,雨儿怕她不消化,说:“宝贝不吃。”她喊:“宝贝吃!”我问:“吃什么?”答:“吃瓜。”说完哈哈大笑。
我第一回注意到妞妞明确使用第一人称代词,是在她一岁四个月时,比常规早了将近一年。
她坐在地上,喊:“积木!”我拿给她,她说:“给我,给妞玩,给妞妞玩!”
她知道了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我”就是妞妞。
妞妞拿着那只带喇叭的摇铃,说:“妞妞的,妞妞的,妞妞的喇叭!”得到一阵欢呼。于是,握着这只摇铃,她做起定语练习来了:“妞妞的喇叭,妞妞的铃铛,妞妞的房间。”其时她确实站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她拿着我的眼镜,自个儿说:“给爸爸——谢谢妞妞。”
她手握一把可以开响的玩具冲锋枪,说:“大枪。”问:“要不要开响?”她喊:“不开,听妞妞的!”接着说:“谢谢你合作。”
三
妞妞的世界
[音乐]
“音乐”是妞妞学会的第一个非重叠双音节词,“听音乐”是她学会的第一个三音节词。
妞妞和音乐有一种缘分。早在开口言说之前很久,只要听到“音乐”这个词,她便会立刻安静下来,停下手中的一切,等候我们打开音响。
她通常是不肯让生人抱的。有一回,一个女友来我们家,抱起她,她又是号叫又是挣扎。“妞妞,听音乐。”雨儿说。她平静了,但仍然使劲向后挺身子,尽量拉开距离,瞪着眼,像在审视抱她的这个人。音乐声起,女友随乐曲跳动,她的身体很快服帖了,越来越亲昵地偎进了女友怀里。
还有一回,她在我怀里不安地躁动,身体不驯地朝后挺,脑袋和手一齐向地面伸。我不明所以,就让她伸,看她究竟要什么。她忽拉又起身,扑在我怀里,不满地苦笑,哼叫,皱眉。如是者再三。我以为她跟我逗玩,但又不像,她的表情明明是嗔怪而不快的。我突然明白了,她是要我开录音机!录音机位置较低,每回抱着她开都要往下蹲,所以她用身体朝地面使劲的动作来向我示意。
“噢,妞妞,爸爸开录音机,听音乐。”我说。
她果然马上安静了。抱着她在乐声中跳舞,始终是她状态最佳的时刻。她全身放松,脸朝外坐在我的手臂上,神情专注又陶醉,时而满足地叹息,时而欢欣地大笑。她的小手随音乐的节奏频频挥舞,小腿十分潇洒地摆动。她的小身体那么微妙地律动着,仿佛在指挥我跳舞。
常给妞妞放一盘儿童歌曲,其中有一首《找爸爸》。自从她会喊“爸”以来,每听到“我要找我爸爸”这句歌词,她就不断喊“爸”。后来,只要序曲一响,她就开始喊“爸”了,显然听懂了曲子。
她是否还保留着对亮光的记忆呢?一听“灯灯”、“亮亮”、“太阳”这些词,又使劲招手。有一回,听着歌曲,她突然挥手,原来是从歌词中听出了“太阳”这个词。
妞妞发病了,双目紧闭,软绵绵地依在我肩头。
“妞妞,听不听音乐?”我试探地问。
她睁开了右眼,睁得大大的,说:“音乐。”
我打开录音机。乐声一起,她不再哼哼了,抬起小脑袋,睁着右眼,专心地听,不住地喃喃自语:“音乐。”而这时她的左眼部又肿又亮,像一颗熟透的杏子,渗着水。有时候,她转过脸来,使劲“瞧”我,突然喊一声:“爸爸。”她的小手也有了生气,轻轻地拍我、挠我,仿佛在和我交流听音乐的快乐。她真的笑了几声,很用力,但脸上没有笑容。她实在喜欢音乐,音乐成了她病中最大的安慰。
深夜,她睡意朦胧,似将入睡。我悄悄关掉音量本来开得很小的录音,她还是觉察了,立即怒喊:“音乐!”我只好再打开。她受睡意折磨,颇不安,身子朝床沿拱,脑袋快伸出床外了。我关掉录音,以示惩罚。她又抗议:“音乐!”阿珍说:“妞妞回来,给开音乐。”她马上拱了回去。
我怕吵了邻居,尽量把音量开得小。她听不见,便喊:“音乐!”我问:“来了没有?”她有时听见,就答“来了”,有时听不见,就答“没来”。音量毕竟太小,听不见的时候多。她突然又找到了表达:“大点儿!”示意我把音量开大。
她自个儿玩着,突然说:“奶!喝奶!快点!”果然饿了,喝得很急切。等奶时,她说:“好听极了。”我问:“什么好听?”答:“音乐。”接着命令:“下!音乐!”意思是把她放下,带她开录音机。听着音乐,她轻轻叹息:“好听。听听音乐,喜欢音乐,好听极了。”
喝完奶,她坐在床上玩玩具,突然喊道:“没了,没了!”这时她正从篮子里往外拿玩具,篮子里还有玩具。阿珍说:“妞妞骗人,还有!”她仍喊:“没了!”我们还没有明白过来,音乐声停止了。我这才悟到,她是指录音带快放完了,示意我们准备翻面。果然,她接着说:“音乐没了,找音乐。”我问:“怎么办?”她答:“办!爸爸办!”
电视在播放广告,乐曲和语白交替。她也交替着一会儿兴高采烈地欢呼:“有音乐!”一会儿惋惜地叹道:“音乐没了。”
广告播放完毕,接下来是新闻节目。她懊恼地说∶“听听音乐——音乐没了——就是没了——就是没了嘛。”
妞妞在我怀里,录音机播放着儿童歌曲。她点节目:“小朋友找爸爸,妞妞找爸爸!”我不太有把握地换一盘磁带,刚放序曲,她高兴地喊道:“是《找爸爸》!”当然是的,她对音乐几乎过耳不忘,新买回的磁带,听一、两遍就能记住。每曲未完,她便预报下一曲的歌名,提示歌词,还常常加以发挥:“调皮的小宝宝,淘气的小宝宝——淘气的小弟弟。”“小朋友吃西瓜——妞妞也吃西瓜!”对于她喜爱的歌,她会要求:“倒回来!”让我倒带重播,有的甚至连听十几遍才肯罢休。
一会儿,她说:“换音乐。”我给换了一盘西洋进行曲。问她:“是不是这个?”她说:“要拍小手。”我又换《小手拍拍》,问:“是不是这个?”答:“是这个。”边听边说:“真好听,好听极了。拍拍小手,妞妞也——”我感觉到她的小身子在使劲儿,她渴望说出她脑子里的这句话。“妞妞也——也拍拍小手。”成功了。她自个儿又连贯地重复一遍:“妞妞也拍拍小手。”
接着她让妈妈给她弹琴,说:“弹一个《生日快乐》。”听妈妈弹了一会儿,她又想回自己屋里听音乐,便向妈妈告别:“晚安!”
然而,这个受她祝福的夜晚却是多么不安呵。就在当天夜里,她彻夜不眠,被突发的病痛折磨得不停地哭喊挣扎。从她整夜张开的嘴里,我发现了可怕的异常肿块,次日便被确诊为癌症扩散。
[外外]
晚饭后,妞妞向我发出指令:去——门(出门)——走走——下(下楼梯)——外外。她要我带她去户外。
出楼门,我问:“妞妞,去哪里?”她答:“河。”那是离我家不远的一条运河,我带她去过一次。我问:“我们去花园,行吗?”她说:“行。”我抱她向宅际花园走去,一路上她不断地说“园”。
“园里有什么?”
答:花——草——树——狗狗。她在花园里曾经抚摸过一只小吧儿狗。
我给她摘一片树叶,她立刻扔掉,似乎害怕这陌生的触感。我说:“这是树叶。”她重复:“叶。”不怕了,紧紧攥在手里,一直带回了家。
她躺在床上玩儿,我坐在床沿,她一点点蹭到我身边,伸手摘去我的眼镜,命令道:“走!”
“妞妞呀,爸爸没有眼镜走不了,你知道不知道?”
“道——知——道。”
她把眼镜还给我,勾住我的脖子,继续发令:“走!”
我抱起她,在屋里转悠。她不满地哼哼,仍然说着“走”。
“去哪里?”我问。
“去!”
“去什么地方?”
“方!”
终于,她说出了她想要去的地方:“河!”
每回带她去户外,一出楼门,她就不住地自语:“外外,外外。”
“外外有什么?”我问。
“人。”
“还有什么?”
“人。”
几乎总这样重复。我们没有教过这个词,仅仅给她讲过故事:“从前有一家人……”可她对“人”却有这么深的印象。在她的小脑瓜里,“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猜想,那一定是陌生人的说话声,是除爸爸妈妈和家里人之外的一切人。
“想一想,还有什么?”我坚持问。
她想了一会儿,说:“河。”
“对了,有河。还有什么?”
她想不出来了。我提示:“树。”她低声重复,立即欣喜地大声补充:“草!”
妞妞说话越来越连贯了。她要求:“去外外。”一会儿又说:“听音乐。”我问:“听音乐还是去外外?”她想了想,说:“不听音乐了,快点去。”
我笑着骂她:“小捣乱!”她问:“为什么?”
阿珍在一旁说:“天黑了,下雨了。”她说:“想办法。”
户外有风。“凉快吗?”我问。她答:“凉快——舒服,舒服极了。”
院子里在演节目,许多人围观。我说:“他们干吗呀。”她应道:“干吗呀,讨厌!”
“妞妞,外外好不好?”我问。“外外好。家——家家好。”她答,自己把“外外”和“家家”对应起来,并表达了回家的要求。
我抱她出来时,她被路旁一根伸出的树枝碰了一下。转悠了半天,返回时,经过这个位置,她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根树枝。
到了家门口,她说:“家家到了,到家了,到家家了。”进屋,把她放在床上,她说:“这是家,在家了。”我暗暗惊奇她把副词用得这么准确。
清晨,我抱妞妞在院子里散步。蝈蝈在叫,我问她:“什么叫?”她迟疑了一下,答:“狗。”显然她不熟悉这种声音,或者说,不知道相关词,于是作了一个自己明知没有把握的判断。她是熟悉狗的叫声的,想必也知道这不是狗叫,她的回答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因为她总得给我一个回答呀。
“不是狗,是虫。”我说。
“虫。”她说,像往常一样重复着这个新词。
白天,在公园里,树林里响起一片蝉声。我又问她什么叫,她不假思索地答:“虫。”
来到另一处树林,树上挂着鸟笼,鸟语啁啾。我再问她,她不答。她知道不是虫叫。“妞妞,这是鸟。”我告诉她。此后,她一听鸟叫就连连说“鸟”,一听蝉鸣就连连说“虫”,自豪地向我表明她会辨别。
一个普通的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