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平深坐在椅子上替闻冬削苹果时,闻冬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脑子里闪过一幕又一幕大学期间与他有关的场景。
她没忍住那些汹涌澎湃的情感,忽然开口问他:“孟老师,你有女朋友了吗?”
正在削皮的那只手微微一顿,手的主人轻描淡写地看她一眼。
与此同时,闻冬不断地在心里祈祷着,千万别说有,千万别说有……
可喜可贺的是,孟平深的答案真的不是“有”,但也并非是闻冬期盼的“没有”二字。
他把最后一点果皮削好了,走到床边递给她:“吃点水果。”
闻冬欢欢喜喜地接了过来,如获至宝。这是他削给她的苹果,是第一只,也可能是……最后一只。
心情顿时又不美妙了。
咬一口,食之无味。
孟平深站在她身侧,忽然开口说:“北京的机会很多,工作上的,生活中的……还有感情上的。”
感情上的……闻冬动作一滞,没有再去咬那只苹果。
“二十开头的小姑娘,谈场风花雪月的恋爱,过过童话里的日子,正适合你这年纪。”他笑着说,眉眼里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关切,“所以也别只顾着工作。闻教授很希望你在那边体验一下年轻人该体验的东西,上次还愁眉苦脸地跟我抱怨,说你哪儿都好,就是不谈恋爱这点,让他操碎了心。”
闻冬维持着捧苹果的姿势,没有动,也没有回应。
孟平深见状,像个长辈一样低头打趣:“怎么?一提起感情上的事就不乐意了?我侄子和你差不多年纪,每次提起这些事情,他也不乐意,要么转移话题敷衍我,要么直接假装没听见。”
他轻笑了两声,仿佛气氛轻松愉悦。
闻冬倏地将苹果放在床头柜上,然后拉过被子一把盖住自己,拿背对着他。
孟平深不笑了,顿了顿,低声叫她:“闻冬?”
她气得要命,咬着嘴唇死活不肯转身。
哦,她花一般的年纪,该谈恋爱了。
她在北京机会多多,随随便便都可以找个高富帅了。
她爸爸还担心她嫁不出去,真应该为了父母的愿望,找个人私定终身了……
不喜欢她也罢,大不了直截了当地拒绝她,这么拐弯抹角说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她打小就不是个胆大妄为的人,很多事情藏着掖着,不敢说也不敢做,可偏偏性子就是执拗,一旦决定的事情就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比如当艺体生学播音,比如喜欢他。
闻冬背对他,好半天也没听见他有任何反应。
心情从最初的气愤变成伤心,最后一边伤心,一边又后悔起来。
好不容易回来了,好不容易见到他了,又要这么剑拔弩张地赶他走了吗?
她惴惴不安地等待着,终于等到他开口说:“闻教授也下课了,应该很快就来医院,我也该走了。”
闻冬心一紧,几乎立马忍不住转身要他留下来,然而孟平深的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起来。
他接通电话,叫了一声:“闻教授?”
闻冬立马噤声。
孟平深报出了病房所在,然后走出了门,“我来接您。”
然而几分钟后房门再一次打开,进来的却只有闻爸爸,没有了他的身影。
爸爸忧心忡忡地走进来:“怎么样了?怎么忽然跑回来了,还发着烧?你是不知道,听说你晕倒在机场了,我这心都要吓得跳不动了!”
闻冬怔怔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看门外空空荡荡的走廊,讷讷地问出一句:“孟……孟老师呢?”
“走了呀。守了你这么老半天,现在我来了,人家不该回去吗?”
该。
其实他原本就不该来。他若不来,她也不会死灰复燃,又开始痴心妄想些可望而不可及的事。
闻爸爸又想起了什么,说:“哦,对了,孟老师临走之前让我叮嘱你,桌子上的馄饨他买了两份,一份素的,一份荤的。他不知道你生病了,吃油腻的会不会恶心,所以干脆买了两份。”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桌旁打开盖子瞧了瞧,“孟老师还真细心!要不,我吃肉的,你吃素的?”搓搓手,他笑着说,“一下课就赶过来,正好饿了。”
闻冬一点也不饿,就是饿了也吃不下。
她承认孟平深是个百里挑一的好男人,细心温柔,稳重睿智,只可惜再好也不是她的。
闻冬在家待了一周,撇去工作上的纠纷没有提,只抱着妈妈的胳膊撒娇说:“人家想你和爸爸,所以提前休年假,回来陪陪你们。”
妈妈一脸怀疑地说:“最好是!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让你别去那么远的地方,就待在市里多好,谁知道如今翅膀长硬了,偏要跟我反着干!”
爸爸坐在沙发上,抖了抖手里的报纸,客观地说:“话也不能这么说。闻冬都长这么大了,一直就在咱俩身边,唯一几次出远门,也就是出去旅游。哎,孩子始终是要离开父母出去历练的,咱们总得放手让她成长啊!”
闻冬点头如捣蒜。
妈妈自知理亏,却也不愿意承认,只能撇撇嘴,把闻冬的手掰开。
“是是是,你们爷俩是一个鼻孔出气!我懒得跟你们争!”她气呼呼地去厨房了。
爸爸悄悄地跟闻冬挤眉弄眼:“你妈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今儿起了个大早,跑市场去买了不少好东西,生怕你在北京吃不好穿不暖,就惦记着要给你补补身子。”
闻冬没说话,抱着靠枕深深地吸了口气。
家的味道。
真好。
十二月的前一天,黄历上说是个好日子。
好日子当然有不少人结婚办喜事,恰逢C大电信学院的孙老师给女儿办喜宴,邀请了闻冬全家。
闻妈妈另有满月酒的宴要赴,就剩下闻冬和爸爸去参加结婚喜宴。
出门前,闻冬对着镜子龇牙咧嘴,愁眉苦脸。右颊上冒了颗痘痘,又红又肿,丑死人了。
爸爸安慰她:“年轻人长点青春痘有什么要紧的?青春在追你嘛!”
闻冬翻白眼:“那我还是盼着它赶紧去追别人好了。”
都坐上出租车了,才忽然想起什么。她一脸紧张地问爸爸:“对了,那个……那个……去赴宴的都有哪些人啊?”
“我怎么知道人家请了哪些人?”
“那个……我的意思是,电信学院的老师……都请了?”
“这个自然。”
闻冬一拍脑门儿,有气无力地靠在座椅上。
老天保佑,她都自觉无望地打算忘了他了,就求老天爷行行好,让她深埋于人群中,和他面都见不上吧。
这么不见着不见着,时间长了,她大概就会忘记他长什么样,然后顺便把对他那点小心思也忘了吧?
只可惜老天爷的耳朵不好使,压根没听见她的祈祷。
闻爸爸是学院的老教授了,资历老,人缘好,因此一进大厅,就被簇拥着,领到了核心的主桌上,与一群领导坐在一起。
百忙之中,他抽身出来拉住闻冬小声说:“爸爸在那边和大家热闹一下,你就找个安安静静的角落好好吃一顿。唔,没有人照顾也不行,一个人坐着多尴尬啊……”
说着说着,他眼睛一亮,终于在人群里找到了救星。
不待闻冬反应,他就一手拽着闻冬,一手扒开人群,嗓音洪亮地吆喝了一声:“哎哎,孟老师!”
闻冬头皮一麻,抬头正好看见对面桌的人。
哪怕身处热闹的宴席中,那人仍然安然于座,手捧一杯清茶,在淡淡的雾气中抬眼望来。
眼神交接的那刻,闻冬只感觉心脏一麻,几欲忘记该如何跳动。
孟平深看着闻爸爸,仿佛怔了片刻,随即很快笑起来,站起身来招呼道:“闻教授。”
闻爸爸二话不说,拉着闻冬在孟平深旁边坐起来,笑眯眯地说:“小孟老师,那边的一群老家伙非得要我去拼酒,我推脱不了,只能从命。但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这不还带着咱家闻冬吗?她也不认识多少人,我怕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太可怜,所以……”
他只需略微顿一顿,孟平深已然会意。
他笑着看闻冬一眼,对闻爸爸点头说:“您放心,我会照顾她的。”
闻冬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机会,爸爸已经兴高采烈地道完谢,端着酒杯,赶回那群老教授里了。
尴尬。
十二万分的尴尬。
前两次……不,是前三次那么糟糕的相见,简直让她产生了一种“最好这辈子别再和孟平深有所交集”的冲动,这样至少在他的印象里,她还能继续当个小清新美少女。
总好过痴男怨女一般,死命缠着他的状态。
闻冬局促不安地坐在孟平深身旁,面上一点一点烧起来。
偏偏那颗痘痘刺痛刺痛的。她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右颊就对着孟平深,而那颗红肿巨大、其丑无比的痘痘……啊啊啊,老天爷果然是个心狠手辣的毒妇!
闻冬真想立马倒地表演一场胸口碎大石。
说好的小清新美少女呢?这分明就是痘痘屌丝女啊!
她很努力托腮把头往另一边转,再转,继续转……最好能转到他看不见那颗痘痘的角度。
哪知道转着转着,忽然听见孟平深问她:“姿势那么扭曲,脖子不痛吗?”
闻冬一脸尴尬地僵住,解释说:“那边挺热闹的,我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嗯。”孟平深也没多问,不知道信还是不信,只是片刻后,在旁人问闻冬是喝可乐还是橙汁时,打断了闻冬的“可乐”二字,代替她回答说,“橙汁就可以了,谢谢。”
闻冬不解地问:“干吗不让我喝可乐?”
孟平深看她一眼,目光停留在右颊上,也没开口。
所以这是,知道她长痘痘了,不能乱喝气体饮料……
闻冬觉得自己马上就可以上演人体自燃的神奇现象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埋头喝橙汁,盯着空荡荡的碗发呆,听着周围热闹的人群寒暄着、闹腾着,很努力地让自己排除一切杂念,拿出立地成佛的样子来。
可是孟平深就坐在她旁边。
咫尺之隔。
他有强大到不容忽视的存在感,哪怕一言不发。
她频频走神,余光忍不住去看他的西裤,他的手指,他的侧脸,他的……打住!
她沮丧地闭上眼睛,再三告诉自己,求求你了,别再肖想不属于你的人了!
直到喧哗的人声里,忽然传来一句很轻的声音:“病好了吧?恢复得怎么样?”
是极为客套的一句问候,她知道,都知道的。
可是就因为这样一句关切的话语,她又忍不住侧头去看他,然后一不小心,又坠入那片和煦如明媚春日的眼眸之中。
就好像人声鼎沸里,只有他的声音清晰可闻。
就好像喧哗的人群里,只有他的身影可以印入眼底。
闻冬很努力地想要抽身而出,但是就是喜欢啊,有什么办法忽然一下子就不喜欢了呢?
她很挫败地看着他,忽然就有了些许怒气。
她明明打定主意不能再受影响了,可他干吗用这种关切的眼神望着她?离得远远的不好吗?
爸爸说照顾她,他就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请求。有点原则不行吗?直接拒绝不行吗?
难道不知道他的存在对她来说,是因为可望而不可及,所以才痛苦万分的黑暗深渊吗?
她收回目光,生硬地说:“孟老师,我爸爸虽然托你照顾我,但我也是这么大的人了,你不用太把他的请求放心上,也不用逼着自己跟我说话、照顾我。我自己能照顾好我自己,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好,真的没必要对我太好。”
孟平深没说话,看她两眼,又轻描淡写地收回了目光。
很快,服务员开始传菜,一道道前菜呈上了桌。闻冬就坐在传菜的地方,每一次上菜时,她都得避开服务员前倾的身子与端着盘子的双手。
其实还挺尴尬的,因为不认识桌上的人,她也没敢开口让他们挪一挪,以便在自己身侧腾出个空位专门让人上菜。
所以只能再三避让。
直到热菜开始上桌,服务员对她说:“麻烦您侧过去一点,汤很烫,怕烫着您。”
闻冬正准备侧身,却忽然被人拉住了胳膊,抬头一看,是孟平深。
“换个座位!”他对她说,表情是惯有的从容淡泊。
不是询问,是命令。
他站起身来,拉开椅子,要她去坐他的椅子。
不知哪里来的倔劲,闻冬忽然把手臂挣脱出来,“谢谢你,不需要。”
孟平深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也不说话,也不坐下。
服务员有些尴尬,一桌的人也都看着他们俩。
略带怒意的少女与表情从容的男士……画面很奇特。
对视片刻,孟平深率先挪开了眼,礼貌地对桌上的众人说:“不好意思,麻烦你们稍微挪一挪座位好吗?腾个空位用来上菜,免得小姑娘每次都要避让,不方便!”
在此起彼伏的座椅挪动声中,他莞尔道谢,又一次化解了她的危机。
闻冬几乎是错愕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手边很快腾出的空位,心里乱糟糟的。
他还是帮了她,哪怕她拒绝了他的好意。
停顿了半天,闻冬才别扭地低声说了句:“谢谢。”
头也没朝他偏一下。
孟平深抿了一口杯子里的清茶,不动声色地说:“不需要谢我,谢大家就好。”
仿佛是看出了她不愿接受他的好意,所以把功劳推给大家。
然后气氛就岑寂了下来。有那么一刻,闻冬觉得两人的距离前所未有地近,却也前所未有地远。
闻冬没有尴尬多久,因为婚礼很快就开始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一对新人吸引去了。
穿过玫瑰花束串起的拱门,踏过十米红毯,一身白色海军服的新郎满面笑意地去迎接他的新娘。
年轻的男子走得并不快,哪怕眼神里满是渴望,左脚膝盖处的残疾却导致他的动作快不起来,走路时也有些跛。
闻冬在家时就听爸爸说过,孙老师的女儿是远在大连海边的军区医院的一名护士,在照顾这位受伤入院的年轻军官时,与他产生了感情。起初孙老师在电话里知道女儿交了个军官男友时,心情大好,特别是后来在微信上看了两人的合照,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别提多开心了。
然而好景不长。一年后,女儿带着男友回家看望父母时,孙老师才得知这位军官虽然年轻有为,但却在一次演练的事故中伤了膝盖,手术以后走路都有些跛,医生说这是永久性后遗症,好不了了。
女儿解释说:“那次事故是一场意外,他为了保护战友,所以没有躲闪,膝盖被炮弹碎片击中。虽然他自己受伤了,但却荣获二等功,是部队里最年轻的二等功获得者。”
可任凭她如何解释,孙老师都勃然大怒,不肯接受这个年纪轻轻就跛了脚的准女婿。
“你年轻,一时糊涂,觉得爱情至上,但这都是短暂的!你能面对别人的目光吗?一辈子牵着一个残疾人走在路上,面对别人异样的眼神,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年轻的姑娘听凭父母数落,一言不发,在最后仍然牢牢握住男友的手,坚定地说:“在我看来,他腿上的伤并不是什么耻辱,而是荣耀。我从没有因此轻视他,反而更加敬重他。我也更愿意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仅凭表象就去判断内在的人,即便是有,那也丝毫不影响他在我心中的形象。”
因为认定了,所以不后悔。
闻冬听了他们的故事后大为感动。
此刻身在现场,看着那身戎装之下的伤痕与荣耀,看着那张年轻坚毅的面庞上对婚姻与爱情的忠贞与坚定,心里更是涌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激流。
新郎走到了玫瑰花架下,单膝跪地,执起了妻子的手,为她戴上了戒指。
新娘忽然就哭了,蹲下身去抱住他,眼泪止不住地流。
这样动人的一幕伴随着盛大的背景音乐,歌词贴切而应景:“……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幸福来得好不容易,才会让人更加珍惜……”
漫天的礼炮纷纷落下,红毯两旁的花坛上燃放起耀眼的烟火,所有人不约而同地起立鼓掌,新娘的父母也在偷偷抹眼泪。
这一刻,也许是音乐渲染,也许是感同身受,闻冬忽然间眼眶发热,忍不住伸手用力地揉了揉。
她拼命鼓掌,呼吸沉重而潮湿。
言情小说从小看到大,长大后才明白,那样的爱情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可是今时今日,她忽然又在平凡的现实生活中看见了这样轰轰烈烈的爱情,这才恍然大悟,也许现实中确实没有小说里那般一波三折、波澜起伏的爱情,但正因为它真实,才于平淡里彰显出浪漫的难能可贵。
那些浪漫,是不需要鲜花、金钱堆砌的美好景致,是平静生活里最难以忘怀的灿烂色彩。
这一刻,她沉浸在这样感性的想法里难以抽身,却不知道孟平深也在看着她。
他长她几岁,昔日很多好友已经步入婚姻殿堂,所以婚礼也参加过不少,早已司空见惯。况且男人并没有女人这样敏感复杂的情怀,不会像她这样感动得一塌糊涂。
所以当他看到闻冬潮湿的眼眶和间或抹眼泪的动作,以及她小脸通红、拼命鼓掌的样子,在感慨她细腻敏感的同时,忽然又觉得很有趣。
小姑娘大概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生动极了,长长的睫毛上还沾染着晶莹的泪珠,原本白皙的面颊因为激动染上了两抹桃色。你瞧她,还像个稚子一般拼命鼓掌,卖力得就好像人家付了钱让她当托儿一样,眼睛里是比钻石还要璀璨的光芒。
她很单纯,也很感性。
这大概是孟平深第一次长时间地观察她,以往都是匆匆一瞥,也来不及细看。
其实是个很乖巧、很漂亮的孩子。没有大多数年轻女孩子喜爱的厚重刘海,光洁的额头反而显得很阳光、很有朝气;眼眸里满是灵气,喜怒哀乐中都有星光闪烁。
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为什么潜意识里用了“孩子”这个词去形容她,大概是当老师的一种习惯,不论自己年岁如何,总觉得所有学生都是孩子,而自己是长辈。
闻冬是最后几个坐下的人之一。落座后,她回过头来,对上了孟平深的目光,这才发觉他正看着自己。
她一怔,因为那个眼神里带着笑意,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
她条件反射地张口问他:“你笑什么?”
孟平深收回视线,唇角依然微微上翘:“我笑我的。”
潜台词大概是:关你什么事?
闻冬一愣,居然说不出话来。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见孟平深有些俏皮的样子,说着些和老师身份不再沾边的话。
她忍不住撇撇嘴,小声嘀咕:“什么你笑你的?你笑的明明是我!我当然是我的,怎么可能是你的?”
说到这里,她略微停顿,面上一红。
她……她是他的?这都扯了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出来……
余光再扫他两眼,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笑意居然还有了加深的趋势。喂,她明明在抱怨他好吗?!
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
她愤愤地在心里骂他,无缘无故笑得这么风骚,不知道她喜欢他啊?不知道他一个笑容,她都想醉死在他的怀里吗?
大坏蛋!
孟平深这个大坏蛋!
午宴结束时,闻冬瞥了眼还在把酒言欢的爸爸,一个人溜出了门。
因为所有的喜宴都有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那就是婚礼向来很感人,但婚宴统统不好吃。所以闻冬没吃多少东西,哪怕孟平深答应了她老爸,会时常叮嘱她:“多吃一点。”
但她基本没搭理他,因为还在生气。
后来也没跟他打个招呼,只起身对大家说:“你们慢慢吃,我吃好了。”然后就转身跑了。
大厅里的空气并不好,空调温暖了整个室内,却也让大厅里变得密不透风。
闻冬推门而出,冷空气一下子涌进肺里,冷得她忍不住哆嗦起来,但精神也好了很多。
外面也有些吃过饭出来透气的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她倚在一棵树旁玩手机,冷不丁竟然听见了八卦。
聊天的是爸爸的同事,学院的老师,她见过几次面,并不是很熟。
她们的话题一直在赴宴的人里打转,比如张三前几年结婚时礼金只要两百,没想到今年李四结婚,礼金必须得给四百才赶得上行情了;比如王二麻子结婚没到一年就离了,现在的小年轻真是不可靠。
话题转来转去,最后居然绕到了孟平深身上。
老师甲说:“哎,你说说,小孟都二十四五了啊,对象都没有一个,结婚得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老师乙摇摇头:“小孟人出色,本事大,一般人他肯定是看不上眼的。”
老师甲点头:“也是啊!一般我们这种人都是在校当老师,出去谋兼职。小孟跟咱们不一样,他是在外当总监,在校搞兼职,当老师这点收入对他来说都是可有可无啦。我听说人家在高新区当技术总监,有自己的公司和工作室,手下还有好些团队,接一笔订单可以抵咱们一年的工资!”
老师丙忽然神神秘秘地凑近了,用一种大揭秘的声音说:“嘿,你们有所不知,我老公刚好有个徒弟在高新区,还刚好就是小孟老师工作室里的人。听说小孟老师大学时期是有女朋友的,好像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她很有戏剧性地停在了关键时刻。
其他人催促:“继续说呀,别卖关子!”
“对啊!快说吧,都等着听呢!”
老师丙笑了几声,很高兴地说:“他本科其实不是完全在国外读的,前两年在国内,后两年才出去的。听说他女朋友是有钱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家里还开公司呢!他自己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现在这么厉害的,单亲家庭的孩子而已,母亲也就是个普通工人。人家父母本来就一直不支持自家女儿,找个门不当户不对的穷小子,后来一听女儿还要跟着奔出国去,那可是一万个不乐意!”
“哎呀,换做是我也不乐意啊!这不是倒插门儿吗?费心费力养大个娇娇女儿,怎么能嫁给门不当户不对的穷小子呢?而且就算孟老师当初成绩好,前途可能会一片光明,但这还没发生的事情谁说得准啊?今后你是要饭还是大老板,看天不看人哪!”
八卦的精妙之处就在于,它可以用最简短的话语和最生动的语气,描述出最具戏剧性的情节。
这是闻冬第一次听说孟平深的往事,故事的结局就是女方最终听烦了父母的劝说,加上大抵是恋爱两年也失去了新鲜感,最后放弃了孟平深。她选择反悔,不再和他一起出国念书,而是留在国内,毕业后直接进父母的公司,跟门当户对的小开结婚生子。
那些人谈论别人的八卦时,哪怕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也笑得乐呵呵的,仿佛中了彩票似的。
闻冬听着听着,心里忽然堵得慌。
她朝前走了两步,那几个老师总算注意到她了,一时间停了下来,尴尬得面面相觑。
老师甲打圆场说:“哎呀,闲着没事聊聊天。闻冬,你一个人站在那边做什么?要不然过来和我们一起说说话?”
闻冬张口就是一句:“我吃得没那么饱,没那么多舌头要嚼!”
她原本气愤得想要多说几句,可不知道自己又能辩解些什么,只能猛地合上了嘴,一言不发地拿着手机,又推门回了大厅。
室内的确暖了很多,刚才冻凉的手也渐渐暖和起来。
她在人群中环视一圈,终于看到了孟平深——他还坐在那张桌上,没有吃东西,只是安然于座,像是要耐心地等待到最后才礼貌退场。
他就是这样的人,说好听些是谦恭有礼,说难听些是有些老古董。
当然,谦恭有礼是她的形容词,老古董是白杨用来泼她冷水的话。
说不上来为什么,闻冬忽然间不生他的气了。
她握住手机,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向了他。
走到一半时,孟平深注意到了,微微抬头看向她,目光里是一片澄澈的坦荡。
大厅里灯火璀璨,明亮的光线,将他面庞上的每一处细微角落都照得敞亮,也像是将她对他的心意照得无处遁形。
她爱慕他,不仅仅因为他好看、有才华,更因为他善良、沉稳、礼貌、谦和……她可以用全世界她但凡知道的一切褒义词来形容他,而这些都不足以用来形容他的好。
她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从任何人口中都听不到批评他的话语——他所有的学生都倾慕他,所有的同事都欣赏他,所有的人,不,没有人会讨厌孟平深。
而她,是这些人里的一个,是痴痴望着他三年,盼着他能回眸看她一眼的人之一。
纷乱芜杂的念头从脑子里一闪而过,闻冬最终明白了这种心情的来源。
嫉妒,怨恨,不满。
孟平深是那么好的人,值得获得全世界最好的一切,那个女人有什么资格抛弃他?有钱了不起吗?他现在也很有钱,不,也许比她还有钱!
心脏的某个角落开始涌出一些酸意,然后渐渐地变苦,变热,滚烫了整颗心。
如果当初和他在一起的是她,如果是她的话,他今天一定不会变成别人口中的谈资,也不会被人嘲笑,被人说得那么难听!
这样想着,闻冬走到了孟平深的面前,忽然从他的座椅上取下他的大衣递给他:“跟我走!”
孟平深没有动,抬头看着她:“去哪?”
闻冬咬着嘴唇,自作主张地拉起他往外走,力道很大。
“闻冬。”孟平深随着她走了没两步,忽然在半路拉住了她,转而带着她侧身走进一旁无人的走廊里,然后回过身来望着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闻冬压抑着怒气说:“外面有几个人说你被抛弃了,说那个女人比你有钱,家里人嫌弃你是穷小子!你去告诉她们不是这样!事情根本不是这样!”
孟平深没说话,眼神陡然沉了下来。
她还在情绪激动地嚷嚷:“那些人有什么资格这样说?你哪里配不上有钱人家的女儿了?你年纪轻轻就已经大有作为!我爸爸说你很厉害的!你明明还受到美国公司的邀请,邀请你拿绿卡留在美国搞研究,是你想要回国照顾妈妈,才推辞了!她们有什么资格那么幸灾乐祸?你还受到C大邀请,回校担任名誉教授,她们——”
“她们说得没错。”孟平深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
闻冬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抬起头来,错愕地望着他,面上是还未褪去的激动神色,嘴张得大大的,却发不出声来。
孟平深低头看着她,声色平静。
“当初我的确是个穷小子,自小由母亲带大,家境贫寒,读大学时年年都靠助学金交学费,甚至还得自己出去打工赚学费。这样的人,就算是你的父亲也不会愿意把你交付给我,又何况是富裕人家的父母呢?”
闻冬张着嘴,底气忽然弱了下来,只能重复着无意义的话:“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
“事实就是这样,她们说得没有错。”孟平深低头望进她的眼里,仿佛看穿了那其中所藏着的不甘与气愤。
“她们根本没有资格那么说!”
“嘴长在她们身上,难道我就有资格去堵住她们的嘴,不让她们说我了?”
“……”
看到闻冬难看隐忍的神色,他忽然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闻冬,我很感激你这么维护我,也很欣慰在你眼里,我是个那么好的人。但是人都有过去,并不是谁生来就很有本事,很出色的。”
“可是她们那么说你——”
孟平深忽然笑了起来,一声接一声,短促有力,眼眸里也染上了笑意。
“她们那么说我,是因为她们乐于打探他人的趣事,也许并没有恶意,只是闲来无事罢了。”他的手从她的头顶轻轻抬起,然后落在了她的肩上,力道很轻很轻,就像落叶飘在肩头一样,没有重量,“我并不在意她们,也不在意她们说了我什么。”
闻冬很想反驳——“但我很在意,我在意死了!我不希望任何人那样说你!”
可她没有说出口,只是紧紧闭着嘴唇,不发一言。
孟平深大概是被她严肃的样子逗乐了,唇角的笑意加深:“闻冬,笑一笑!我不在意她们说我什么,但我在意你刚才说的一切!”
顿了顿,他补充说:“我感谢你的信任与敬重,真心诚意的。”
无人的走廊上,他与她近在咫尺,眼神交接。
她看得出那其中的真心真意,也看得出他的感激与欣慰。
这一刻,肩头的手掌明明轻若无物,却又仿佛重如千钧。
她忽然回过神来,惊觉自己愚蠢得可怕!当事人都不在意别人说了些什么,她一个局外人竟然像个傻子一样鲁莽,毛毛躁躁地拖着他要出去解释。
他要是真跟着她出去解释了,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气消以后,闻冬越想越懊悔——她果然是被喜欢冲昏了头脑吗?智商也变为负数了。
面上越来越烫,她咬住嘴唇,最后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跑。
“闻冬?”她听见孟平深在身后叫她的名字,却跑得更快了。
天底下还有比她更大的傻瓜吗?
如今除了喜欢,她又得不到他以外,她还得多忍受一种名为嫉妒的煎熬,简直就是自寻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