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常常是这样发生的,你正在走,突然发现一个洞口,仿佛亮着灯。向里面探视,就看到了想象之外的东西。越专注,看到的就越丰富,然而未必越清晰。当你开始表达,这种清晰逐层出现。然而这并非至乐之事,至乐在于,在这种清晰中又发现了新的模糊……
也正是沿着这种思路,我对一位朋友说,当我走到澄明之境,诗可能会写好,现在还有困惑。朋友说,那你的诗为何不就表达你的困惑呢?我不禁哑然失笑:是啊,诗的职责不就是探寻这种真境吗?人经常会在同一个问题上卡住两次,然后分两个角度去克服。
写诗让我注视自己,也使我发现,这种向内的注视终究狭隘。我在一首诗里写道:向里走的鞋子破了,开始伸手抓一把土,走进村子只有一个方向:祖辈们的语言。2009年一个周末,我提个背包,装着一只小相机出发,第一站是偃师市的二里头。我想以此为源头,去实地感受中原文化。二里头的文物管理所大门紧锁,遗址处除了几间小庙,没有一点古物可寻。站在高高的小庙前,太阳把我的影子在地上拉长。接着我去往伊川县的二程(程颐程颢)墓。在公汽上,我遇到一位收古董的人,他一上车就提着一个大袋子,一路上紧紧地抓着。我问他下车后怎么去二程墓,他兴致勃勃地和我聊起来,然后打开袋子说:你看,我也是古迹爱好者。袋子里是一只青花瓷,看得出有些年龄。我满怀敬意地摸了摸它漂亮的花纹。
傍晚时分,我站到伊川县的二程墓前。天光暗淡,园子里一片静寂,人像站在时间之井中。拍了几张照片鞠了躬出来,天已黑,在一家旅馆登记好后,便去灯火辉煌处吃饭。可是回来时却找不到原来的路,也想不起旅馆的名字,揣着钥匙在大街上寻找那扇门。当我终于回到旅馆时,坐到床上眼泪一涌而出。不行,我不能走了,太孤独。这种孤独不仅仅是因为一时迷了路,更多是沿途一个人面对时间和历史时的那种苍凉。这次出行我没有写出一句满意的诗,再一次失语了。在外面,我们应能更好地沉到自己的内里,但如果外物并没能和自己的精神融为一体,那么失败就在所难免。我把这种失语像一粒种子那样珍藏起来。
我开始读很多“物诗”,看看大诗人们是怎样架设起自己和世界之间的那根“天线”。希尼在一首诗中说“我写诗是为了认识自己,使黑暗发出回音。”这句话令我一阵战栗——事物在寻找和阐释中与作者会建立起一种自然、亲密的关系,充满默契与神会。聂鲁达的诗里充满物质的气味和颜色。希梅内斯著名的《小银和我》是一首慈悲和爱之诗:“在牲口行走的土路上,发生了一阵令人愉快的骚动。小银突然竖起双耳,尽量撑开鼻孔,一直弯到眼睛旁边,露出了他那些豆荚似的大黄牙。”读小银时我会流泪,希梅内斯怎么能这样轻易就接近了事物的核心和爱的本质呢!
有很多灵魂终其一生都在冲突中,有意义的冲突当然比平庸的平和更为可贵。它将灵魂导向高地,与生活的对话随之产生,与此伴随的有痛苦和危机,更有超越与宁静,而歌德宁要一种惊心动魄的存在:真正的艺术家在创作中总是处于对自我的半意识状态: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只有透过作品、借助作品、完成作品后,他才能认识自我。
其实,事物并不是完整地存在于那里,那里存有的只是“部分”,全部的它只能在我们的寻找和不断理解中显现。如果没有失去便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得到,我们能接近诗,是缘于一种寻找。词语是这种寻找的探路灯。
2001年,我和一位寺院住持一起吃饭,饭后,她把自己的碗和盘反复冲洗,最后把水喝掉。这引起了我的深思,我们所拥有的,并不是饭桌上的多,而是自己碗盘里的少。我对这位住持说,写诗就是修行,诗歌就是我的宗教。她微笑着点头。
三
对优秀诗人的阅读和学习如同攀一架悬梯。如果没有一个经验排列他们,提前或置后都会影响有效的吸收。当我从书店带回几本新书,会涌起一种近乎甜蜜的感觉。它们又会带给我怎样的新奇和思索,观念和断想;又会在我灵魂中布下怎样的光明,同时又催生出什么样的阴影,作为迎接下一个光明的前奏;它们会使我沉浸在多久的愉快中,而最后又变成被吸干了汁液的树叶放在书架上;它们会使我的微笑和眼神产生怎样微妙的变化,使一颗谦卑的头颅因丰富而低垂?
克尔凯郭尔写有一本书叫《成为基督徒》,他认为一个信教者只能永远走在信仰的路上,诗人同样并不是一个桂冠,而是需要写作者不断地接近和成为,只能成为一个诗人,而非写了一些诗就必然是诗人。
什么是“成为”?克利马库斯认为,成为和必然性无关。“成为”不是因必然性而发生的,而是因自由而发生……“成为”构建了历史。人是对于现世的和永恒的一种综合……从另一方面说,正是诗,促使我们更“广阔地承受我们的生存”。济慈非常敏锐地提到一个词:“反面感受力”,他认为诗人要有能力经得起不安、迷惘、怀疑,而不是烦躁地要去弄清事实,找出道理。这和里尔克的一句话意思相近:我们悲哀时越沉静,越忍耐,越坦白,这新的事物也越深、越清晰地走进我们的生命,我们也就更好地保护它,它也就更多地成为我们自己的命运。
四
人们认为,一个大诗人是一种巨大的精神现象。他既置身于历史——文化之中,又通过其创造把自己显示为某种新的“源头”,具有开创和综合的双重意义。对传统——文化的认识和继承,我们可能会不断地离去,回来,再离去,通过寻找,再回来。可能最后会是有我有它,或者说是无我无它,继承和创造圆融一体。西班牙诗人阿莱桑德说:传统是革命的同义语。
在传统中,人类的大于某个国家的,某个人的。在刚开始写作时强调国别会导致狭隘,只有当一个人的创造力到了最高处,他才可能将人类的精神财富融汇于民族的大河中去。所以在学诗时,我尽量使自己往外看。
在存在主义哲学中兜了一圈之后,我又回到东方哲学中来,东方哲学本来就是诗性的。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一书中形象地把艺术分为两类,一类如西方艺术,“对现实犹如火上加油”;另一类如中国艺术,“则犹如在炎暑中喝下一杯清凉的饮料”。中国文化中的艺术精神,穷究到底,他认为只有由孔子和庄子所显出的两个典型。
这里的艺术精神,并不是归到艺术品的创造上,而是指一种根本的性格。在《庄子》中,很多事例都体现出他对艺术的深刻理解和体悟。庄子的“逍遥游”、“独于天地精神往来”、“游心于物之初”等,都是精神高度自由,物我合一,物我两忘的艺术精神。但这种纯粹的艺术精神仍然不能解“灵魂之渴”,直到我回到孔子的儒学。读熊十力先生的《新唯识论》,读到“若乃廓然忘己,而彻悟寂然非空、生而不有、至诚无息之实理,是为吾与天地万物所共禀之以有生,即是吾与天地万物所共具之真性……”只觉心胸顿然开阔,一种万物与我真性一体的大境随之而生。知此境界,有此本体,就是源远流长,物富人丰,正好对治我的枯滞偏狭。当我再回朱阳镇,故乡不再伴随着一种辛酸和隐痛。从彼到此,即一个人从外物回到了他自身。
与天地万物合一的喜悦,雪莱有一段诗表达得优美而真切:他已与自然合一,他的声音可在一切音乐中听到,从惊雷的呼啸到夜晚甜鸟的歌唱。他是一个可以感知的神物,在黑暗和光明中,从植物到石头,——散开自己在那神力可以移动的所在,把他的存在撤退到它自己,用没有虚饰的爱舞动这个世界,从下面证实,从上面点亮。无论古今中外,唯有主动性的创造才能达致这种与万物合一的大我。这时,诗从急迫的言说变成为达观的喜悦,那里面抽出宁静、广大、赞美的光线。它并非不再言说,而是将言说的方向转变;它并非离开了当下,而是将当下融入了未来。诗歌策略退到原点,无策略就是最后的策略。而至于创造力和能量,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五
一首诗的产生,可能缘于一个词、一个场景,某人的一个动作,当它们勾起回忆,引发思考,生活就变得更丰富,耐人寻味。这种发现可能正是对“真正活着”或“诗意栖居”的实现。被诗审察过的生活比生活本身更清澈,细腻。写诗时,等于和珍贵的东西再次会晤,进入第二重时间。很多事情的意义,在发生当时我们并不能完全领会,思和诗却可以弥补这种缓慢。在这个世界上,很多事件容易被符号化、平庸化,似乎在我们认识之前就被一只手抽离了心灵。诗的力量就是去回复它,使我们充分占有生活的本质。这是诗人的幸福,因此他的写作才会更加坚定、准确。在生活中,诗和我们互相打磨,而我们自己总是更大的受惠者。
在表达痛苦和忧郁时,诗人们从不会失语,但是在这种顺利中隐含着一种危险:真实感和价值。诗虽然是自我的,但也有一个“小我”和“大我”的分别。希尼在《论伊丽莎白?毕肖普》中说,一个人应对周遭现实保持正义感,甚至在诗歌的想象力可以重构现实的时候。她从不允许让艺术形式的欢娱去安抚她所处理题材的严酷性。这给了我提醒。
我在三个诗人那里看到“轰鸣”这个词。曼德里施塔姆,他以艰难的诗句发出了轰鸣,就像树木根部发出的声音。里尔克:“我深沉地生活,轰鸣声越来越响,好像夹在宽阔的两岸间向前流淌……”帕斯捷尔纳克:“在悲声中为二月寻找词语,当轰响的泥浆点燃黑色的春天。”这是一些怎样雄健的灵魂?这绝不是诗技的结果。人都会有承担,作为诗人,可能承担得更多,无论是悲或喜,他的表达本身就是一种发言。普洛斯彼罗说:一个诗人无法带给我们真理,如果他不同时将疑难、痛苦、混乱、丑陋引入诗中。诗人是一条路,而不是抵达。这种在路上的丰富性就是自明的开端,但并非自明本身。席勒在《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中说到牧歌的特点时认为,它们对于心情具有最高的价值,而对于精神则没有什么价值。心情和精神,一个灵魂爱好者会选择哪一种?定然是后者。而前者呢,“只能给予病态的心灵以治疗,而不能给予健康的心灵以食物……这一为牧歌所固有的缺点从未被人们的艺术所克服。我常常想,如同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那样,我们的精神和灵魂其实是不怕重负,却畏惧虚无。
虽然好诗有很多种,但最好的始终只有一个,它必然是发出人类命运的“轰鸣”,而非明快的轻音乐。那“轰鸣”中的痛苦、欢乐、祈祷、赞美,各种力编织在一起。这种力是从生命最内里冲出来的,像洪水那样不可抑制。它虽然来自个体的胸腔,却是人类集体的声音借由诗人的嗓子,最终达到震撼性的展现或启示,“始于愉悦,终于智慧”。
2011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