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母亲的遗书我们几个哭得更厉害了。小妹趴到母亲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她哭喊着:“妈妈您怎么不要我了!您怎么不要我了!”在我们哭作一团的时候陈叔叔出去叫来了罗贵爷爷和我们家的几个本家长辈,他们商量着说是要给父亲发电报。姐姐告诉他们说我们在这之前给父亲写过信、打过电话,也发过电报但都没有回音。他们说,不管怎么样也要发一个电报。就这样,等了三天也不见父亲的回音,乡亲们就帮我们把母亲葬了。姐姐请人帮忙做了一个木牌,姐姐自己用铅笔画好字的轮廓,然后用凿子一点一点刻了出来,立在了母亲的坟前。在母亲去世21天之后姐姐带着我们去找父亲,罗贵爷爷和陈叔叔把我们送上去武汉的火车,他们对我们千叮咛万嘱咐:“孩子们,到了武汉要是找不到你们的爸爸,就赶紧回来。”
我们到了武汉以后,看到到处贴着“打倒走资派×××”“打倒保皇派××兵团”“打倒修正分子××ד的大字报。我们出了火车站不远,就走不动了,到处都是街垒工事。我们拿出父亲单位的地址问路,有人告诉我们这个厂是军工厂,都是××兵团的,是保皇派,和这里筑街垒的是两派,要我们绕着走,不然的话有可能被当做奸细扣下。我们按照好心人的指点,绕到城外,终于走到了父亲的工厂。离父亲的工厂很远的地方就设了卡子。我的小妹虽然还没上学,但是也认识一些字,这时她突然指着远处的墙上有父亲的名字,我们抬头望去果然是“向罗林同志致敬!”的标语。
标语有点旧了,说明已经贴了有一段时间了。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迷惑不解,守在卡子跟前的人不让我们进,我们就指着墙上的标语说,我们就是墙上贴的标语上那个人的孩子。他们一听,赶紧派人把我们领了进去。进去后屋子里有很多人,有一个头目一样的人问我们:“是听到了什么还是为别的事找父亲。”
我们就把母亲去世,我们来找父亲的事情说了,整个屋子里的人都惊呆了,他们立刻都围了过来。这时我们才知道我们的父亲已经去世三个月了。原来父亲工作的这家工厂是军工厂,这里的人几乎清一色的“老保”,他们坚决保卫工厂,不使他们所生产的武器流失到外面,在“造反派”偷袭工厂时父亲为一个年轻人挡了子弹,年轻人得救了,父亲被抬到医院后抢救了五个小时以后去世了。“那你们为什么不通知家属?”
姐姐急切地问。他们说:”你们的父亲说你们的母亲身体不好,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要告诉你们家。”
姐姐一听就大哭了起来,我想到我的可怜的父母到最后一刻都想着对方,都想着别人,我突然觉得父亲死得是值得的。晚饭是在工厂小灶吃的,这样丰盛的饭菜我们还是第一次吃到。有鱼,有红烧肉,有炖肉骨头,有小虾米,还有两道菜我叫不上名字,还有一道肉丝汤,姐姐看着满桌的饭菜只是哭根本吃不下去,我和妹妹真是饿急了,也顾不了那么多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在座的人都瞅着我们俩吃,有一个年龄大一点的人一个劲地给我们夹菜,嘴里不停地说:“好好吃,孩子们饿坏了。”
直到这时我才抬起头看了看周围的人,有四个老一点的,还有一个年轻人始终低着头。直到这时,其中一位年长一点的才开始说话,他们四个人,一位是父亲厂里的,也是他们这个战斗兵团的负责人,叫张永昌,一位是父亲生前的好朋友,叫刘立平,一位好像也是父亲厂里负责的,叫我们多吃点的那位老人,是父亲厂里的老工人叫陈树德,父亲救的就是他的儿子叫陈新。陈新就坐在我的对面,他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父亲的好朋友介绍完之后,他站起来向我们鞠了一躬,满眼含泪地说:“对不起,是我害了罗叔叔,是我害了你们全家,使你们这么小就失去了父亲。”
他使劲地捶打着自己的头,大哭着说:“我是罪人,我对不起你们,你们就不要回去了,我做牛做马也要把你们养大成人。”
张勇昌说:“孩子,怎么能怪你呢?要怪只能怪那些‘造反派’。你是在工作,你有什么错,你千万不能这么想。”其他的人也都劝他,他终于停止了哭泣。张叔叔又劝大家先吃点东西,有些事随后再商量。
陈树德叔叔则说:“不管怎么说这事是因为小新引起的,孩子们,你们考虑考虑,听说你们还有一个叔叔,要不给你们的叔叔发个电报叫来一起商量商量,你们如果愿意留在武汉,不管有多大的困难,我们也要想办法照顾好你们。”
张叔叔也说:“我们厂里也可以照顾你们。”
吃完饭他们把我们送到厂里的招待所,我们刚坐下就进来一位军人,他们告诉我们说是支左部队住厂里的军代表,他进来后很客气,说:“孩子们,你们辛苦了,你们的生活问题我们一定解决好。”
他们又把我母亲去世的事情说了,军代表感到很惊讶,就问我们是想回老家还是留到这里。姐姐说:“我们晚上商量一下明天给你们答复。”
他们走了之后,姐姐把我们两个叫到跟前说:“我们现在是爸爸、妈妈都没有了,我想我们的父亲已经不在了,现在这个地方又这么乱,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我们几个孩子待在这儿还要给别人找麻烦,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你们两个同意不?”
我说:“听姐姐的,姐姐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妹妹说:“我也听姐姐的。”
妹妹这时好像长大了许多,但是她毕竟还太小,说完就到楼道里乱跑起来,气喘吁吁地告诉我们这里没有茅房,我和姐姐赶紧出去一看,厕所就在走廊里,妹妹则惊呼:“这么高级的茅房呀!比我们的家还好。”
我们在武汉住了三天,陈新和他父亲一直陪着我们,听说他们家借了很多钱,不知他们借钱干什么,第四天军代表来到招待所,拿五千元钱交给姐姐说:“这是陈师傅和全厂职工凑的,孩子们,你们今后生活的路还很长,这点钱你们拿上,车票已经给你们买好了,让陈师傅和陈新送你们回去。”
天呀!这么多钱呀!我一下子明白了陈师傅家为什么借钱了,现在我们什么客气话也没法说了,就只有把钱拿着了。陈新的妈妈也来送我们,给我们蒸的馒头,说是让我们火车上吃,还给我们买了衣服、鞋子。说是本来还要给我们买些水果,但是现在太乱,什么也不好买。陈师傅父子俩一直把我们送到家,在我们家住了几天,给我们把房子修了修,把我们家的柴房、厨房都收拾得好好的,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们家。
后来小陈每隔一段时间就来我们家一趟,他尤其对姐姐很好,每次来都给姐姐带个小礼物。但是姐姐还惦记着刘波,总是不接他的茬。同时姐姐也对刘波这么长时间不来信心里有些疑惑,于是她准备到刘波家去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二天正好是赶集的日子,姐姐起了个大早,给我们做了点吃的,就领上我和妹妹上路了,这是父亲、母亲去世后姐姐第一次领我们出门,我们都很高兴,姐姐领着我们在集上买了点水果,就往刘波家走。镇子上离刘波家不远,我们走了一会儿就到了。
我们推开院门,只见院子里东西放得很凌乱,我们推开屋门,屋里光线很暗,只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问:“谁呀?”
我们进得屋子以后看到堂屋的正墙上挂着刘波的遗像,姐姐一看眼泪立刻就出来了,我们赶紧扑进东屋,只见一个老人倚被坐在床上,他的一只眼睛好像残了,另一只眼睛还能看到东西。老人告诉我们他是刘波的父亲,刘波的母亲到镇子上去给他抓药去了,叫我们稍等一会儿刘波的母亲就回来了。他告诉我们他原先是镇上粮库的主任,因为“造反派”要抢粮食他不让抢,结果眼睛被打瞎了一只,腿也被打断了,由于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一条腿永远地残废了,现在拄着拐棍勉强能走路。
他还告诉我们刘波在给姐姐来最后一封信之前查出来恶性肿瘤,刘波为了不连累姐姐,不让姐姐惦记,就给姐姐来信谎说出于保密的原因不再和姐姐通信了。姐姐听到这里以后立刻跑了出去,站在刘波的遗像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对着刘波的遗像就哭了起来,正在这时,刘波的母亲回来了,她看到姐姐站在刘波的遗像前哭,先是愣怔了一下,紧接着她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也跟着哭了起来,哭了一会儿她又赶紧拉姐姐和我们坐下,紧接着她又打开箱子,拿出了一件花衣服。这是刘波刚得病但是还没确定什么病,到军区总医院检查病时买的,紧接着他就被确诊为癌症,于是他就没有邮这件衣服而是写了那封信。刘波的母亲还拿出了刘波临去世前写给姐姐的信。
宏英:
你好!当你接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你是个好姑娘,在我生命的最后阶段,我十分想你,我想到我们在一起时那些幸福的时光,我感到无比的甜蜜,这种幸福甜蜜的回忆,减少了我的疼痛和痛苦,于是我在最难受的时候我就想你,我还向同病房的病友谈你,我把我写给你的诗给他们看,我把你写的诗念给他们听,他们陪着我哭陪着我笑,你给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带来了无限的欢乐。只是我没有福气成为你最亲的人,这可能就是命运吧!希望你好好生活,你这么好的姑娘肯定有好小伙子喜欢你的。
祝你万事顺利!
刘波绝笔!
姐姐看到这封信后哭得更凶了。紧接着刘波的母亲就赶紧点火做饭,姐姐执意不在他家吃饭,但是刘波的父母亲都不干,刘波的母亲说:“今生我们虽然不能做婆媳,我有两个儿子没有女儿,孩子你可以做我的女儿,我们希望你在赶集的时候来我们家歇歇脚。”
盛情难却,我们只好在他们家吃饭。这顿饭二位老人尽了最大的努力,宰了自家的一只正在下蛋的老母鸡,炒了自家腌的咸菜、咸肉,我们感到很不落忍。下午我们回来的路上,姐姐捧着刘波送的花衣服边走边哭,回到家里姐姐也不给我们做晚饭,趴到床上继续哭。父母亲的去世对姐姐的打击就够大的,但是对于刘波那里姐姐还怀着一丝希望,然而,这次刘波去世的消息是彻底把姐姐击垮了。姐姐不吃不喝整整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上起来她喝了一点我熬的稀饭,她对我和妹妹说:“姐姐我想通了,这就是命啊!从现在起姐姐带着你们俩好好过。”
真是从那天开始姐姐的情绪好了很多,好像也开朗些了,我和妹妹也受她的情绪的感染,心情轻松了些。在这期间小陈来过一次,姐姐对他的态度也好多了,小陈这次来也受姐姐的情绪的感染,住得很快活,走得也很愉快。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一天,天气阴沉沉的,姐姐看了看天,自言自语地说:“看样子雨好像下不来,我今天不下地了,趁还没下雨,和你们上山砍点柴存起来。”
我们高高兴兴地到了山上开始砍柴,就在这时下起了暴雨,我们一下子慌了,妹妹踩松了一块石头,石头往下滚,紧接着妹妹也随着滑倒滚了下来,姐姐一个箭步蹿过去一把拽住了妹妹,大声喊:“宏喜快把柴扔掉。”我赶紧把柴扔掉,姐姐小心翼翼地把妹妹扶到我的跟前,然后用我们带的捆柴的绳子把我和妹妹拴住,因为我的绳子连同柴火一起扔掉了,这是我们唯一的一条绳子了。姐姐用手拉着绳子,我和妹妹慢慢地往下滑动,可这时姐姐突然滑倒,朝下骨碌下去,姐姐怕把我们带下去,她就手放开了绳子,这样姐姐骨碌得很快,我和妹妹都吓傻了,大声哭喊着姐姐,姐姐只喊了半声:“别管我……”
其余的就听不见了。我和妹妹哭着回到村里,叫来乡亲们寻找姐姐。姐姐很快在山沟里找到了,姐姐浑身都是泥,一块大石头压在了姐姐身上,就这样姐姐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妹妹哭得撕心裂肺,我则很发愁,我和妹妹今后怎么办呢?乡亲们帮着发电报叫来了叔叔、婶婶和小陈,小陈很悲伤,哭着说:“都是我害得你们家破人亡。”
我们是第一次见婶婶,婶婶看起来慈眉善目的,她一直拉着妹妹的手,妹妹被这一系列的打击彻底吓傻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在姐姐的遗体还在山上的时候解下了挂在姐姐腰上的钥匙,我把钥匙给了叔叔,叔叔去镇上信用社取了些钱,把姐姐和母亲埋到了一起。小陈提出要把我们带到武汉去,由他来照顾我和妹妹,但是叔叔、婶婶都不同意。叔叔、婶婶很快地为我们办好了孤儿的证明,我们到了甘肃后他们又为我们办好了准迁证,再后来,我们就在甘肃住了下来。现在妹妹还在叔叔家。由于妹妹在短短的一年时间内,经受的这么多打击不是她小小的心房能装得下的,她的精神受到了严重的刺激,她整天不说话,有时晚上睡觉突然惊醒,大喊大叫。叔叔、婶婶自己没有孩子,他们把我和妹妹视如己出,对我们很关怀。我到了甘肃后念完初中本来要下乡的,就是因为有我们老家开的孤儿证明,我才参加了工作。因为我一心想当兵,刚好去年咱们部队在我们那儿征兵,我就来了,我人虽然到了部队,但是,我很惦记着妹妹,因此,我经常一个人在那里瞎想,只有收到妹妹写来的信,我才放心。
罗宏喜讲完了,他似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但是我的心却堵得厉害,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气也喘不上来。但是,我还是安慰了他一番,他自己也说:“指导员,希望您为我保密。”因此直到出事之前,罗宏喜的事情我们所除了我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