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李敖回忆录
7626200000047

第47章 笔伐(3)

《李敖求是评论》杂志虽是杂志,但它的使命,在“成一家之言”,一家之言并不是我一个人发言,而是把特立独行之言、振聋醒聩之言“虽千万人,吾往矣”之言,不论古今,不论中外,不论新旧,都有以召集,形成光束与弹花,为中国开道为中国人导向。中国人浑蛋浑蛋满天下,上自高等知识分子、衮衮诸公;下至匹夫匹妇、贩夫走卒,滔滔皆是浑蛋,到处都是浑蛋。在这种世风下,第一流的思想家站出来,以实事求是的论证,说点明白话、主持一些公道,这是起码该有的独来独往。《李敖求是评论》杂志就是在这一抱负下创办的。这是全中国唯一一个崇尚真理,全说真话,专讲是非,没有党派的杂志。我敢说,看了它,中国任何刊物都“不够看”,都“何足数”了——浅人看来,这种开场白有点吹牛;但真正有眼识泰山的人看来,李敖几十年孤军奋斗、呼啸丛林的纪录,岂不都印证了这一事实吗?

《李敖求是评论》共办了六期,为时半年。到了1992年4月1日,我急着写我要写《北京法源寺》以外的那些书,决心结束每月不得安宁的写作方式,于是在《李敖求是评论》第六期出版后,告别了这一每月折腾的生涯。自“千秋评论”起算,这一生涯长这十年之久。

这十年中,我带头正人心、布公道、求真相、抱不平,以“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的声势,整天四面树敌、八面威风。这一情景,我有一首浴盆中作的打油诗,约可谈笑得之:

二次出狱后,声名翻两番。

先当孙行者,后变彼得潘(Peter Pan)。

只做单干户,不搞李家班。

独来又独往,管他关不关。

二次出狱后,声名翻两番。

早戒夺命酒,不抽长寿烟。

忙时撼天下,闲来逛地摊。

周公不吐哺,独自吃三餐。

二次出狱后,声名翻两番。

东流浑似水,北望气如山。

春去人稍胖,老来心更宽。

蜀中需大将,留我做神仙。

二次出狱后,声名翻两番。

笔写甲乙丙,口喊一二三。

狂酿工蜂蜜,不搬陶侃砖。

知音究竟少,何必相见欢?

二次出狱后,声名翻两番。

少食花生米,多吃豆腐干。

她将裙儿解,我把裤子穿。

夕阳无限好,只是要变天。

二次出狱后,声名翻两番。

口诛群党棍,笔伐大汉奸。

无心做牛饮,顺手把羊牵。

一片伤心事,不独为台湾。

我这十年的“笔伐”大业,内容涵盖极广,回忆录中无法细表,大体上可说天文地理,无一不批;三教九流,无所不捣,这在我办的《乌鸦评论》发刊词中,早有概括的描述:

四百年来,台湾在外国人、外省人、本省人的相激相荡下,已经变成了一个畸形的、肤浅的、荒谬的、走火入魔的岛,这虽然没有威尔斯(H.G.Wells)笔下《莫洛博士岛》(The Island of Dr.Moreau)那样光怪,但它的陆离,却超乎英国先知者的先知之外。我身处这样子的岛上四十年,虽然不见容于朝,不见知于野,但是独来独往的气概,“我手写我口”的气魄,却老而弥坚。这次出来办《乌鸦评论》,就是要在众口一声的时代里,呱呱大叫一番。我要痛斥政局的黑暗、政党的腐败、群众的无知、群体的愚昧、思想的迷糊、行为的迷信、社会的疯狂、知识分子的失职与怯懦。我绝不怕得罪人,也绝不媚世,台湾所有杂志都是媚世的,可是我就不信邪,我就是要办个“谴责杂志”给大家看!英国古歌《两只乌鸦》(The Two Corbies)里,乌鸦对话,去吃死尸,最后吃得“白骨剥露,凄风永拂”(O"er his white banes,when they are bare,The wind sall blaw for evermair)。乌鸦的功劳,不正是如此吗?

以上的概括描述若以具体表征,看我一次“吃死尸”表演便可落实。以批蒋介石为例:蒋介石是武人,但综其一生,有武无功,可为定论。但蒋介石本人和他的走狗们,却厚颜丑表其功,从在大陆时举国上下,到逃到台湾后全岛上下,都众口一声。这种现象,别人能受,我绝不受,因此奋笔为文,以千秋之笔,斥一时之谎,虽在蒋家天下统治下,却一无所惧。我这种人格与文格,可谓古今中外文人的第一名,自己想来,不禁频频佩服自己也。

我从在台湾出书以来,在我名下被禁的书,高达九十六种之多,国民党钳制言论自由,有如此破世界纪录的成绩,真令中外侧目。或说这种对异己的不容忍,是国民党师承中国文化使然。其实中国文化也不尽如此。骆宾王生前是骂武则天的,但在《新唐书》说他“亡命”后,《旧唐书》说他“伏诛”后,武则天却找人寻访他的作品,找到了十卷,“盛传于世”。骆宾王《在狱蝉》诗说:“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他死后,绝没想到“表”他“心”的,竟是他的头号政敌!武则天的度量,国民党没有也!所以局面是“无人信高洁,他来禁我书!”——国民党唐突中国文化,武则天不若也!

国民党一查禁了李敖的书,便即时出之以抢书行动,我却尽量用计谋减低损失,就是同他们捉迷藏。不过,有时来不及捉迷藏,他们先驰得点,查到装订厂,先来抢书,那种情况,就最惨重。那种情况都由上级人员带队,手下的人也放不了水。“千秋评论”第二十七期出版前,我嘱咐我弟弟,所有的书不要全部在装订厂集中,这样的话,他们到现场抢书,顶多只能抢到一千本。那天正好是礼拜六下午,天气很好,我弟弟看第一批书已经安全出笼没有被抢,他就跟工人说,我们下午赶快一起装订完了大伙好出去玩,于是就运进了一万本。该死的我弟弟出完了馊主意,竟然还跑回去大便,结果当天下午一万本被抢得干干净净。我当然大发脾气了,骂说:“强盗抢你东西,至少你要跟他打个照面吧!强盗要见你,得从万华跑到大安区你家厕所来才成,这叫什么话!哪里不能大便?还非得跑回来大便?人家’肥水不落外人田‘,你却’水肥不落外人田‘!”不过,我弟弟的辩解却是:“敖哥,你不知道,每印几期,安全过关后,印刷厂装订厂就要向官方告一次密,大泻一次,给官方做点成绩,也给他们自己留下一些合作的记录——他们跟我们、跟官方,是交替合作、两头合作的。他们是你的朋友,有时候也客串你的敌人,不得不告密。何时书被抢,其实跟我的水肥并无关系。我的水肥肥到哪里,都是一样啊!”

蔡汉勤(陈中雄)是我这十年笔伐成绩的最好统计者,他在《文化顽童·李敖——李敖被忽视的另一面》书里,有《李敖复出文坛的总成绩单》之作,他指出:

“文化顽童”李敖在1979年6月复出后,除了办过每日准时发行达一百七十二天的《求是报》外,他更以令人难能置信的毅力先后创办了“李敖千秋评论丛书”一百二十期、“李敖千秋评论”号外四期、“万岁评论”四十期、《李敖求是评论》六期、《乌鸦评论》二十四期;以及出版过八大册《李敖全集》、七本《李敖新刊》和三十余本丛书,堪称是著作等身的文坛异数。

蔡汉勋又有“官方查禁李敖著作的’理由‘”一节,我抽举二十六册,以见数斑:

《孙逸仙和中国西化医学》:刊载《新夷说》一文,内容将国父遗教断章取义,故为曲解足以淆乱视听,影响民心士气……

《传统下的独白》:攻讦政府现行法制,恶加渲染,足以淆乱视听,挑拨政府与人民情感……

《历史与人像》:诬指孔子为反动,并歪曲历史事实,足以淆乱视听,影响民心士气……

《为中国思想趋向求答案》:诬蔑儒家思想,淆乱视听,影响民心士气……

《文化论战丹火录》:诬指传统文化是繁殖共产主义的温床并为其铺路,足以淆乱视听,影响民心士气……

《教育与脸谱》:鼓动学生背叛师长,并煽惑学界“造反”“革命”,足以淆乱视听,危害社会治安……

《上下古今谈》:公然反对政府法令,诬指警察公报私仇,逼良为娼,足以淆乱视听,挑拨政府与人民情感……

《乌鸦又叫了》:作者借彭明敏事件之发生,倡言发起“学习李敖运动”,鼓励青年走李敖路线,自认代表“反盲动”“反以暴易暴”“反枪杆对付异己”,并妄言“主张和平改革、社会改革、思想改革”,显有淆乱视听,影响民心士气之害,并有危害社会治安之虞……

《孙悟空和我》:指“蒋廷黻对经济自由的认识是错误的”,并诬指有“这种论调的人,他们专门表演集体、统制、官办、党营、公卖、国有等把戏”,显有淆乱视听,影响民心士气及挑拨政府与人民情感之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