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两年前吧,在诗人牛波的婚宴上,一位熟朋友把我介绍给年轻的电影导演田壮壮时,突然冒了一句:“牛汉。身高一米九,是小时候吃蚂蚁吃的。”在座的人无不以惊奇的目光打量我。田壮壮根认真地问我:“真的?”“真的,”
我如实招认……是你第—个吃的?“他久久端详着我。仿佛我是他的一个陌生的“角色”,想从我的黧黑苍老的面容和抑郁的神情,窥探出吃蚂蚁的人与众不同之处。我笑笑对他说:“不是在我的老家,雁门关下那一片地方,多下孩子有吃蚂蚁的习惯。”我的答话太简略和平淡,大家仍然迷惑不解。那个场台。宾客们正品着北京饭店的佳肴,我怎么能让土腥气的蚂蚁倒了大家的胃口?我只明智地又解释了两句。“我小时候迷信蚂蚁。认为它是自然界孔武有力的大力士。吃了蚂蚁能长出一身的好筋骨。”我的语气很严肃虔诚。使大家意识到这并非是个有趣的话题,就没再问下去。
之后不久,有两个人也问过我吃蚂蚁的事。
都照实回答了。一星期前,有一位年轻诗人竟然相信,到现在我仍吃蚂蚁,并且说:“牛老师,难怪你的诗总迷恋地下,又那末尊敬草木虫鱼和飞禽走兽。”我不仅没有否定他的说法,还觉得他的话不无几分道理。但是,真应当写篇小文章,把我吃蚂蚁的事交代清楚,免得越传越玄。
必须先从摔跤谈起。我从五六岁起,几乎天天练摔跤,那时我的身子骨瘦小,常常被对方摔得浑身青肿。有一天村里头号摔跤手佩珍伯伯问我:“你真的要练摔跤?”我点点头。他对我说,“吃蚂蚁能长力气。”我问:“为什么?”“你没见过吗?小小的蚂蚁能拖动比它大几十倍的东西。硬的,他说的真有道理。但为什么要吃它?我仍不理解。佩珍伯伯是我父亲最要好的朋友,他决不会诳我。于是我开始逮蚂蚁吃,蚂蚁跑得飞快,半天才速到一只,我闭起眼连头带腿一块吞进肚里,酸得直流泪。过了几天,佩珍伯伯问我:“吃了多少只蚂蚁?”“二十只。”“不行,不行,要每天吃七十二只,先吃够一万只再说。”佩珍伯伯耐心地开导我说,“你怎么不开窍?逮蚂蚁就是练功,天天逮,一两年之后,腿脚就会变得灵活起来。”哦,原来还有这个作用。佩珍伯伯又对我说:“不能逮爬行的小蚂蚁,吃那种蚂蚁没用,要逮那种神气十足的大个儿的。那才是灶王爷出巡时骑的骏马。”
我们那里民间传说蚂蚁是灶王爷的马。灶王爷的马有走马和飞马两种,走马供他在地上骑,飞马极少,一窝蚂蚁只有一只,它长着透亮的翅膀,腊月二十三那天,灶王爷上天禀告玉皇,就骑着这威风凛凛的有翅膀的大蚂蚁飞升到天宫的。这传说虽然与吃蚂蚁长力气关系并不直接,但也说明蚂蚁不是一般的虫豸,它是神的座骑。
佩珍伯伯教我吃蚂蚁,是从摔跤练功着眼的,他并不晓得如今科学已证明,蚂蚁的确有着极神奇的健身作用。
我吃蚂蚁一直吃到十二岁上初中那年为止。我以为吃蚂蚁与我的身高没有什么因果关系。我的个子是十五岁之后在陇南甘谷县飞快地长高的,长得如一秆又细又直的高粱。甘谷旧名伏羌县,古羌人聚居的地方,是三国蜀将姜维的故里。
回忆起来,吃蚂蚁那五六年,我的筋骨的确长得特别的结实,腿脚练得也格外的灵活,如一只奔跑的蚂蚁。一九三六年冬,在一次全县捧跤会上,我居然摔倒了两个成年汉子。
以上就是我吃蚂蚁的全部经历,我一生感激蚂蚁给过我无法估量并已铸入我筋骨中的不朽的力量。然而,我真是愚顽之极。明明晓得蚂蚁是我所敬仰的神一般的大力士,为什么又无知而残忍地吞吃它们?仅仅忏悔是不够的。唉,人的一生有许多特殊的经历是讲不透的,它们既神秘,又充满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