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开了双臂
我永远张开着双臂
这两行诗是曾卓一九八〇年写的一篇散文的结尾。假如为曾卓塑像这个张开双臂的姿态,我以为是很能概括他的个性与精神风貌的:是寂寞中呼唤爱情的姿态,是在风暴与烈焰中飞翔的姿态,是袒露心胸企求真理的姿态,是受诬的灵魂燃烧的资态。当他张开双臂的同时,他的眼里噙着泪(我相信,他是我的朋友之中泪流得最多的一个),他的嘴里唱着歌(我相信,他是我的朋友之中歌唱得最多的一个,不论是悲歌、恋歌,或是凯歌)。他的生命从里到外总是因期待与追求而振颤不已。而这些,一般雕塑家是难以表现在固体的形态中的。
一九八一年六月中旬,我与杜谷从长沙到达武汉。曾卓本来发着高烧,病卧在医院里,但他硬是挣扎起来到车站接我们。我们发的电报措辞欠明确,害得他与天风同志过江到武昌站在月台上呼喊了好一阵,寻找了好一阵,不见车站狭窄的出站口,熙攘的人群中,我一眼就望见了曾卓(我个子高。望见他张开的双臂);他也认出了我,大声喊着我们的名字。当我握着他的灼热的、汗涔涔的手,望着他那因疲惫而显得格外苍老的面容,我的心里有着深深的(准确地说是沉重的)感激与不安。难怪绿原不止一回对我讲过。曾卓是个钟情的人”。曾卓很看重友情。
算起来,我认识曾卓已有三十五个年头。由于这些年的共同命运与处境,除去一九五三年秋天见过一回外,直到前三年才又在北京干热的夏天会到面。我们的容貌与举止都有了令人感叹的变化,这是可以料想到的。朋友中外貌变化最大的是曾卓(当然还有路翎),然而从精神上看,变化最小的却也是曾卓,见面几分钟后就可感觉出来,他还是感慨系之地大声地讲话,紧紧地热烈地握手,走路的姿势还是年轻时那么洒脱。他走得沉稳,上身微微朝前倾,步子的跨度很大,似乎老在向前赶路。他有着因多年奔波流浪,在外形与姿态上留下的那种难以消失的气度。也就在这一次见面时,他随身带来了二十多年来默默地写出的厚厚的一叠诗稿。字迹不羁而流利,他连写字都是匆忙中一挥而就的,我没有见他写过工整的楷书。在已经翻看得卷了边的诗稿中,我第一次读到了他的《悬崖边的树》、《我期待,我寻求……》、《有赠》、《给少年们的诗》等几十首诗。我当时也整理出几首在湖北干校时写的诗,请他也提些看法。我们仿佛又变成了初学写诗的人。我的诗,不但数量比他少,而且诗的形象与情绪远没有他写的那么昂奋与委婉,我写的相当地艰涩。然而不谋而合,都写了悬崖边的树,写了天空翱翔的鹰。诗里都充溢着期待与信念。他的《悬崖边的树》,朋友们看了没有不受感动的。他用简洁的手法,塑造出了深远的意境与真挚的形象,写出了让灵魂战栗的那种许多人都有过的沉重的时代感。
那“弯曲的身体/留下了风的形状”,“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各里/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这首仅仅二十行的小诗,其容量与重量是巨大的。我从曾卓的以及许多同龄朋友变老变形的身躯上,从他张开的双臂上,确实看到了悬崖边的树的感人风姿。那棵树,像是一代人的灵魂的形态(假如灵魂有形态的话)。因此,一年之后,我与绿原选编二十人诗集《自色花》时,最初曾想用《悬崖边的树》作为书名。我们觉得它能表现那一段共同的经历与奋飞的胸膪,是一个鼓舞人的形象。
有的诗只能苦读,必须边读边思索。读这类诗,有如在风雨泥泞中跋涉,有如走在荆棘上,每句诗都刺痛着读者的心灵。
曾卓的诗,多半不是这样,他的诗即使是遍体伤痕,也给人带来温暖和美感。不论写青春或爱情,还是写寂寞与期待,写遥远的怀念,写获得第二次生命后的重逢,读起来都可以一唱三叹,可以反复地吟诵,节奏与意象具有逼人的感染力,凄苦中带有一些甜蜜。它们极易引起读者的共鸣。他的诗句是湿润的,流动的;像泪那样湿润,像血那样流。四十多年前,我曾看见过一个流亡在西北高原的少年,在昏黄的油灯下朗读曾卓的诗《来自草原的人们》,他那有着飘忽感的凄切的词藻很美丽的诗句,使一些在寒郁的生活里初学写诗的人觉得异常亲切,触动了他们稚弱而灵敏的神经。我当年读到他的《母亲》就有过这个感觉。记得我读过后不久,写过一首相当长的诗献给我那困厄地活在敌占区的母亲。这首诗登在西北大学一个文艺社团的墙报上,当时流落在陕南的朱健看到时对我说:“写得像曾卓的诗。”我感到几分得意。我曾看见过不少初学写诗的人写得根像曾卓的诗,因为年轻人能在曾卓的诗里发现或感觉到自己熟悉的东西。而有一些诗人却无法模仿。这或许正是曾卓的弱点。但流落在他乡遇到苦闷与寂寞时,是宁愿读曾卓的诗的。他给人以兄弟般的慰藉,“用嘶哑的声音唱着自己的歌”,“用真实的眼褶沐浴自己的灵魂”。当然我们当年也喜欢读田间的跳跃的诗,它们能激起我们另一种更为热烈的近复仇的情绪。
曾卓的诗,正像他的人那样,心胸总是袒露在外,这一方面使人亲近,使读者感到没有距离。但是,也正因为他总是排斥情调高昂的虚伪和空洞的豪言壮语,直抒自己的胸臆,又极易蒙受误解和创伤。他的人与诗都没有自己的甲胄,他是一个赤裸的“骑士”,决不应当遭到嘲笑。
近两年,我经常翻看曾卓的诗选集《悬崖边的树》。他苦苦写了四十年。选了五十首诗。这些诗篇中,写给母亲的诗最长。
写给爱人与友人的诗最多。我就听到有人说,“曾卓诗的天地不大。”但什么叫诗的天地?诗的天地的大小如何丈量?四十年代有人写过万行的号称纪念碑式的大诗,但现在谁还记得起它呢?
曾卓的不足二十行的《门》,却使人难忘。这个门,是一座爱与憎的分水岭,它高人云表。“让她在门外哭泣/我们的门/不为叛逆者开!”曾卓的诗,真实地记录了抗日战争期间青年人在生活上,精神上所经历的追求与艰辛。而这一类抒情诗,包括《青春》、《断弦的毒》等,当年见到的并不多。那时,年轻的诗人们即使正在热恋中,也不愿意写所谓情诗,更羞于发表,他们之中不少人是唱着战歌抒发恋情的。当然,当祖国呈在血火之中的那个战斗的年代,躲在边远的小城镇写玫瑰色的艳情诗,或凄清的小夜曲,是难以想象的。这种诗,是绝对地应当给以憎恶的。但是战斗与爱情难道是绝缘的吗?苏联卫国战争时期西蒙诺夫的《等着我吧》,不是鼓舞过千万千战斗者吗?曾卓的“门”,我认为也以真实的情境。典型地反映出庄严而瑰丽的时代的特征。写真挚的爱情,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不应该回避的。在这一点上,曾卓是诚实的,友人的责备,他自己的内疚心情,我都不以为然。事实上曾卓当年写的爱情诗情调并非低沉,即使是《青春》这首作者现在认为有。小资产阶级感情”的诗,也不宜抹杀它的艺术感染力。对爱情的坚贞与献身精神总会给人以鼓舞的力量。
曾卓“不是一个能忍受寂寞的人”,我以为这与他的身世和后来的生活经历有耀深的联系。他自小生长在汉口,四岁时,父亲遗弃了他的母亲,离家出走。母亲那年还不到二十五岁。幼小的心灵上落一层对于人世凄凉和屈辱的感觉。他的母亲后来在抗日战争中,孤独地惨在流浪的途中。他母亲寂寞的命运,在曾卓的生命里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他十四岁那年发表了一首情调忧郁的诗。“忧郁像一只小虫/静静地蹲在我的心峰。/不愿说也不愿笑,/脸上挂着一片生之烦恼。/生活像一只小船/航行在攫长的黑河,/没有桨也没有舵,/命运贴着大的旋涡。”
曾卓是早熟的,表现在他很早就朦朦胧胧感触到了寂寞。这不能不说与他母亲的命运有关,这首小诗说是写他母亲倒是贴切的。但是曾卓却带着这点早熟的不甘寂寞的心,走进了人世间,走进了革命的队列。
曾卓属于这一类作家,不论他的诗,或是散文t或读书札记,更不用说他写的回忆和追述生平与创作的文章,都带有自白或自传的色彩,都是从他“骚动的灵魂”辐射出来的光焰,他的诗文里没有纯客观的冰冷的描绘。他的作品几乎分不清是艺术的虚构或是生活的真实。他的诗里反映的艺术世界是和谐的,近乎古典式的,没有那种畸形、肢解,变形的艺术夸张,因此他的诗的情调多半是温和的,没有冲激读者心灵的破坏力,他的诗给人以慰藉,给人以期望,给人以支持。他把悲剧浸透温暖的血泪,他又在欢乐曲中加进一些苦味的胆计。读他的诗,常常使我想到黄新波的一些线条柔和而明快的版画,想到珂勒惠支的许多表现母与子的铜版面。
曾卓的诗不仅是心灵的自白,而且总是在不断地剖解自己,流露着自疚与懊悔的心情,甚至在自己表面已复原的伤疤上鞭打,为了澈威自己,为了更易刺疼自己的心灵在疲倦中不至于倾倒。他的灵魂永远在不安与骚动中,他永远不满足与不满意于自己,甚至渴望有一天能够“唱出真正的美丽的歌——即使那是“天鹅之歌”。天鹅是不唱歌的,只在临死前才唱出一支歌。这当然不是悲观念的情绪,是诗人对自己提出更崇高的要求,他企望飞得更高,歌唱得更美丽。
曾卓是一个颇带浪漫气质与梦幻色彩的诗人,但他却只能在现实生活的泥泞与荆棘上跋涉,因此,感到寂寞,感到失望,感到懊丧,感到疲惫,感到孤单,感到不幸,感到自己毕竟不是一个强者。从一九四四年开始,他停止写诗有十多年。他自己说这是因为他对过去的诗,除去几首之外,“大都有一种厌恶的情绪,又无力写出更好的诗”的缘故。那十来年,是他在生活与创作上的最苦闷的时期。偶尔写一两首诗。更多的是写散文、小说、短论、杂文之类作品。人们却还是把他称为诗人,在他感到是一种讽刺与嘲笑。但是人们一直称他为诗人是真诚的,他写过许多令人难忘的诗,人们相信他还能写出更好的诗篇。
果然,经过更为艰难的二兰十年的时间,他终于又歌唱了。
他的生命经过痛苦的煎熬,经过几乎是粉身碎骨的锤打,对于人生与艺术的理解更为深刻了,对于自己也有了切实的认识,青春时期的那种浮躁与高傲(我比他更为突出),都淅淅地沉没或排泄了出去。不论人或是诗,都比过去要凝炼许多。一九八一年十月,曾卓用沉重而欢悦的语调对我说:“我们近几年写的诗明显地比过去的好,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啊,这点长进,这点创作上的喜悦几乎是甩一生的生命换取来的。”他的苍老的脸上焕发出十分动人的光采。然而曾卓仍然是曾卓,人还像过去那么钟情。诗人在一九六一年写的《有赠》是一曲深沉的哀歌。
由于我有类似的经历,感到格外真切与沉重。我们永世不能忘记,而且应当永远虔诚地感激那些圣洁而坚强的女性们,在那些漫长的年月里,她们何止千万个?这首诗应当说不仅仅是献给一个女性。她们,不像诗人与世隔绝,相对地生活在寂静之中,她们受到的灾难与苦楚是一座练狱。“休的晶莹的泪光焚冶着我的灵魂。/我将在彩云般的烈焰中飞腾,/口中喷出痛苦丽又欢乐的歌声。”这种情感,这种天高地厚的感激,的确可以净化心灵,给人以在烈焰中飞腾的力量。“我轻轻地叩门,如同心跳,/你为我开门……”。这神圣的时刻是结束也是开始。”这个门,永远地为诗人打开了。尽管他是哭泣地叩着门,但他不是祖国的叛逆者。这首诗得到众多读者的赞扬是当之无愧的,这几年,曾卓像间歇多年的火山终于又喷出了壮丽的火焰。
在《悬崖边的树》的《前记》中,诗人说:。我感动地听到了我的嘶哑的歌声所引起的一片回声:一些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友人给予了我关怀和鼓威。让我在这里说出衷心的感激,而且今后将尽我的努力,但愿不致辜负他们的期望。当然,也但愿不致辜负这个伟大的动荡的年代,不致辜负——是的,也可以这样说——那么严酷地考验和锻炼了我的漫长的岁月。”
曾卓是钟情的,他不会辜负我们的热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