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评断,我不是一个适宜作序的人,这是因为我常常为感情所支配,禁不住嘴巴和笔,说些有悖于常理的话。这一点,朋友们都知道。我也深知自己缺乏,且一辈子也学不到,那种学者和评论家的冷隽和严谨;不必思量,谁都能意识到为《徐志摩选集》写序是个难题。我所以不自量力冒然地应允下来,也仍然是内心的情感起了作用。明知自讨苦吃,也决不懊悔,甚至还有几分藉此还却一桩心愿的快慰。
童年时,记得在父亲的炕桌上,总码着一摞书,其中就有徐志摩的两本:一本是《徐志摩的诗》,另一本是《翡冷翠的一夜》。还有沉甸甸的《新月》杂志合订本。父亲显然很喜爱徐志摩,两本诗集常搁在父亲的枕头边,在灯下久久地欣赏,育几次我见父亲扛锄下地,手里还拿着瞧,惹得村里人笑话他是个吃书的呆子。父亲大革命革命失败之后从北京返回家乡,像个真正的受苦的庄稼汉,种了六七年地,那时我不过五六岁,已经能死背几十首唐诗,是母亲教我的,她用晋北家乡的土腔为我吟的第一首诗是;“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请小姑尝。”母亲把“谙”字读作“商”的音,至今仍记得。村里庄稼汉在巷子里吼唱西口调,我边跑边吼唱唐诗。父亲吟诗的声调像说梦话似的,我觉得很好听,很神,可父亲极步领我吟读。多少年之后,才晓得父亲尽管他自己迷人旧体诗词,却不主张我去学。他很革命。我曾经把父亲这个固执的观点,对与我父亲同龄的聂绀弩说过,老聂(长相与我父亲很像)竟然快活地说:“你父亲很对。”五十年代初,聂绀弩很想调我父亲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辑,幸亏没有来。
当年我曾好奇地翻过徐志摩的那两本诗集,连书名都不会念。阿父亲“翡冷翠”是什么意思,他说是意大利一个古老城市的名字。我还记得父亲指着诗集封面上手写体的“拎”字,说。“右边的‘令’少了下面一点,看着难受,像一个人没有脚。”但父亲又深情地说:“可诗写得好,你长大之后应当好好看看徐志摩的诗。”在我当时的心目中,父亲是个懂诗的人,他说的当然有道理。等我长大成人后,却并没有遵从父亲的意愿。认真看徐志摩的诗。说来话长,这里不好谈。可心里一直记着父亲的话,甚至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徐志摩的新诗比中国古典诗词更值得看。我知道中国有新诗(让我父亲人了迷的),就是由于徐志摩和他的诗。我写了多半辈子的新诗,却没有认真地研读过徐志摩,违背了父亲的心愿,心里实在感到愧疚,这次我所以一口答应为徐志摩的选集写序,就有着这一点还愿和检讨自己的心情。
直到近几年,我才把徐志摩的诗一首一首地读了,有的诗还吟诵了几追,这些诗缠着我不放。读徐志摩的诗(大部分)常常不由自主地吟出了声。不是我读诗,是诗自己发声,正如我每次独自走进森林,峡谷,还有沙漠地,总要情不自禁地大声吼唱起来。声音出奇得大,不像自己的。我连想都投有想过要吟徐志摩的诗,是他的诗自然地感染了我,甚至逼着我不得不吟起它来。或许是由于心灵里响起了父亲吟诗的那回薪了半个世纪的回声,引发出吟诗的情绪。父亲所以喜欢徐志摩的诗,我觉得多半与徐的诗能以吟诵有关系。徐志摩的诗的确能吟出汉语特有的气质和音韵,也可以说是东方智慧的宁静而耀远的氛围。(对我来说,这感悟来得太晚了。)通过语言自身的敞开和照亮,显现出了一片深奥的诗的境域。语言不完全是工具,更不驯服,它与作者是相互作用的关系。从徐志摩的诗我又一次悟通了这一道理。只要翻看《再别康桥》,立刻会进入语言的充满了诗意和旋律的世界,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在散文《我所知道的康桥》里,徐志摩说他的“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感情的线索。”他说,一个人在康桥整整有一年,也许由于孤独,他慢慢发现了康桥,发现了诗,甚至发现了自己,“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而且那一年正是他“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因此这首诗的回环不已的旋律,尽管是轻柔而飘逸的,隐隐地也流溢出一些凄苦而压抑的情绪。
徐志摩平生最爱李白和雪莱,他认为“诗人是天生的而非人为的”。因此在他的心日之中。“真的诗人极少”。他认为“诗的灵魂是音乐的,所以诗最重音节”,但他并不要我们讲平仄,押韵脚,诗是生命的语言自然形成的,他主张白话诗要在大范围内自由。我以为这些观点现在看也并非是谬误的。诗没有音乐性(不仅指节拍、节奏,还指响彻全诗的旋律),必然是僵死的。一种情绪,一个意象,一片诗境,是与语言同时呱呱诞生,成为艺术活体的,徐志摩经历了这个创作体验。他说,“我们得到一种诗的实质,先要溶化在心里,直至忍无可忍,觉得几乎要进出我心腔的时候,才把它写出。那才是一首真诗。”进出心腔时,诗的实质已成为语言。徐志摩受欧洲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浪漫主义和中国古曲诗辞的熏陶很深,这是十分明显的,但他并不泥古不化,他一生苦苦求索新的突破,晚年的诗与散文显然较早期创作的境界要宽阔许多。看得出他企求者更大的自由。他总想着和他的诗一块变,甚至飞起来。
近几个月,我又一次看了他的全都诗作和其他文体的创作(包括文论),我深信不疑,他是一个严肃的诗人。不少论者说他清浅,缺乏深沉,这正说明他城府不深。又说他思想杂驳和混乱,也正说明他涉猎根广,且不保守,而且思考许多令他困惑的时代和人生的难题。他的一生正值我国处在最动乱不宁的历史时期,由于出身和经历,他的人生态度、生活方式以及感情世界,必然有许多深入到骨髓的阴影和弱点,读他的诗总觉得是从人的心灵里连根拨出来的,带着他的不定型(与个性的好动,时代的撞击有关)的全部人生体验,以及他的生命鞍以扎根的历史的不净的泥土,因此他的人和诗必然地都显现着历史和个人的真实风貌。在我国的现代文学,特别是新诗的历史进程中,徐志摩确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对像,他的诗、散文,以及诗学和文论,这许多年来。由于种种原因。并没有全面认真地进行探讨,而过去的那些有关他的定论明显地有许多不实事求是的地方。
我这个人一向片面,这篇文章一定也有片面的地方。是的,我不是一个适宜于作序的人。序不该这么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