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兰
77041900000002

第2章 洪水

汉献帝(公元189~220年在位)末年,索励率一千敦煌兵出玉门关,要在流经塔克拉玛干沙漠东部的库姆河畔建立新的武装屯田基地。时隔三十年,汉朝军队再次越过边境,进入塞外之地。

自汉武帝首次以武力通西域以来,已经过去三百年的漫长时间。这期间,汉和匈奴在西域斗争不断。玉门关、阳关时开时关,汉威曾一度远及昆仑山之外,而匈奴也曾越过玉门关进犯到黄河流域。

从西汉到东汉,历代天子无一例外都对匈奴问题感到棘手,不能高枕无忧。要收复河西就必须攻打匈奴,要攻打匈奴就必须通西域。然而通往西域的道路遥远而多险阻,加之胡人叛服无常,且派遣军费庞大,因此历代统治者都不久便不得不放弃西域,这一宿命似的轮回不断重复着。

索励进军西域,无非也是漫长历史中这样的一次轮回。三十年前汉放弃了西域,而近年来匈奴的骚扰愈演愈烈,河西地方一年之内多次遭受匈奴铁蹄蹂躏。因此,为再次扫除匈奴根据地,献帝不得不向西域派兵。于是,建设军事基地、准备大批汉军进驻的任务就落到了索励肩上。史书虽记载有“敦煌索励,字彦义,有才略”,直至进驻西域前,他的情况全然不为人知。

自古以来,派往西域的士兵大都是些囚犯或不良之徒。武帝时,初次出使西域的张骞带领的也都是强蛮之徒,为求良马而入大宛的贰师将军李广利的部队也净是亡命之徒。即便后来在西域立下赫赫战功的班超、班勇也不例外,都是招募天下有罪之人、无行之辈,编成自己的部队。

大规模的西域派遣军尚且如此,不难想象索励率领的一千屯田兵该是怎样的无名小卒。这位年已四十过半、出身边地的中年武将,从敦煌边境驻军中特别挑选了些亡命之徒作为随从。而每个被收编的士兵唯一的资格要求是要具备拉强弓的强健臂力。

索励和众人都认为这一千士兵一旦出了玉门关,就别想再重返汉土了。这天,索励在队伍最前头催促着骆驼前进,队尾离开玉门关城墙大约两百米时,部队暂时停止了前进。索励没有下达任何命令,而是想给士兵一个机会,让他们与故国诀别。部队是在拂晓时集合的,可出发的准备时间比预计的长很多,太阳这时已经高高升起,让人联想到正午的酷热。玉门关城墙在明亮的光照中浮现出灰色的身姿,显得极其阴郁。

索励望着玉门关高耸的望楼,视线离开时则又恢复了往日的锐利目光和坚定表情,下达了前进的命令。

索励毕生都是在与匈奴的战斗中度过,屡次被调换到边防,半生都投注到了与异族的斗争,所以现在无论被调遣到哪里,他都能丝毫不为之所动。但这次进兵西域让他多少有些不同于以往的感慨。他深知在敌人势力的中心建立一个小小的根据地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自己今后的时光将要在与匈奴无休止的斗争中消磨,意味着自己将在对叛服无常的西域诸国施行怀柔政策过程中落个粉身碎骨。而且为了生存还必须耕田,即使侥幸在库姆河畔屯田成功,要在沙漠中长期坚持下去,也几乎是不可能的。朝廷积极支援的话尚可支撑,否则,士兵们的命运将和开发出来的耕地一样,最终被遗弃在黄沙之中。不能指望朝廷支援。日渐衰败、忙于治内的汉室随时都可能改变政策。朝令夕改是这些年来当权者的惯例。

这天下午,索励的部队进入一望无际的沙海腹地。自第三天起,沙漠变成平缓的沙坡四处伸展开去,越过一个沙丘,接着又是一个沙丘。自第四天起,部队呈战斗队形前进。那天晚上,队伍找到一小片绿地宿营。夜里,不知道从哪里得来消息,有十几个穿着特异的男女前来卖水,那是亚夏族人。

索励召来其中一名年轻女子,留宿在自己帐内。女子没有反抗。她的身体像涂了油一般闪着光,皮肤像鱼一样冰凉。这女子是亚夏与汉人的混血,懂一点汉语。

她告诉索励这附近曾经叫作龙都,是羌来的都城。羌来这个夷狄名称索励还是第一次听说。从女子的叙述中虽判断不出那是什么年代,听说那座城邑非常之大,日出时从西门出发,日落之后才能到达东门。城邑建在临湖的一片平缓坡地上,一条宽阔河流沿城而过,流入湖中。站在城内高处向西朝湖望去,那河宛如一条曲身而卧的长龙。城脚下,广阔大地上是厚厚的坚硬盐层,途经这里的旅人必须在地上铺上毛毯才能让随行的牲畜安睡。那里一年四季不分昼夜经常雾霭弥漫,所以有时候看不到太阳、月亮和星星。那里不仅住着羌来人,还住着很多妖魔。一天夜里,湖中起了异变,这座巨大的城邑便沉入了深沙之中。

月光透过帐篷照进来,索励在月光中捕捉着这个正在讲故事的女子身影,第一次感到自己被她迷住了。

次日,索励让这女子加入到队伍当中。为了瞒过生性粗野的士兵,他听从随从的劝告,让女人乔装成男子,并将她骑的骆驼安排在自己身边。

两日之内,所有士兵都知道了队伍里有女人,可谁也没有靠近那女人,因为他们惧怕索励。

自第七日起,部队进入沙石地貌的原野,以人骨和兽骨作为行路标识,继续行进。从这天起连续三天,每天都能见到一处无人城郭。所有城郭都被半埋在沙土中,望楼、塔,所有建筑物都向西倾斜。原来这些曾是胡族城邑,随着时代的变迁,多次沦为汉兵和匈奴兵的驻地。然而现在,这里却荒无人烟,俨然成为遗弃在沙漠之中的废墟。

看着这一座座将要被黄沙吞没的城郭,部队第十天到达离目的地库姆河还有半日行程的地方。前一天就开始下的雨这天变成了暴雨,人、马和骆驼都被淋成了落汤鸡。大家在雨中拉开帐篷宿营,雨水透过毡布落进里面,士兵们的身体被隆冬的寒气紧紧包裹。

当夜,令人意外的是,鄯善国的十几名士兵代表鄯善王带着粮食前来,以示欢迎。随后半夜时分,又来了三个龟兹商人,用骆驼驮着粮食,但却是来卖的。据龟兹商人透露,索励准备前去屯田的库姆河河畔有一个村子,两三天前,就有匈奴的大部队在那集结。

索励闻此,虽说已是半夜,立即向部队下达了前进的命令。他想要不失时机地奇袭匈奴部队,一鼓作气将他们全部消灭。部队在黑暗中出发,冒着大雨继续强行,拂晓时分终于到达库姆河河畔,与匈奴正集结的村落隔河相望。

索励站在岸边,在拂晓的晨曦中看到浑浊的河水卷着狂涛奔腾而去。此时渡河是不可能的。如果此时能渡河,那么袭击匈奴部队,将其赶走,想来是轻而易举的。这看似简单的事,眼下却被疯狂的库姆河阻挡了。

索励无计可施,呆呆地望着。河岸边的芦荻长得很茂盛,除此之外找不到一棵可以避雨的树。索励无奈,只得将部队集结在岸边,任凭雨打。就这样,小半个时辰过去了。这时,一名部下走到凝视着浑浊洪流的索励面前,说:“自古以来传说为了平息河神的怒气,要用女子进行活祭。现在,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此人姓张,十多年来在沙场上与索励同甘共苦,深得其信赖。

听了部下的进言,索励默不作声。张某进一步说:“晚一天渡河,匈奴的势力就会强大一分,这样下去对我们很不利。”索励仍旧沉默,片刻后终于答道:“王尊建节,河堤不溢。王霸精诚,呼沱不流,水德神明,古今一也。”

索励即刻令人在岸边修筑祭坛,前去祈祷。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将那女子投入浊流,而打算用祈祷的方式代替献祭,以求库姆河水势减退。如果往昔镇服河流的故事是真的,那么自己未必不能做到。

祈祷了一个时辰,浑浊的河水看不出任何变化,水势非但未减,反而一个劲儿地往上涨。又祈祷了一个时辰,河水开始漫到岸上,不知何时,那浊流浸到士兵及牲畜脚下。尽管如此,索励还是没有离开祭坛。

张某走近索励,再次提出活祭:“与其这样祈祷等待神意,不如将那女子投入河中,岂不更快?”见索励根本不予理睬,他又说:“既然如此,就该立即往高处撤离。否则人、马和骆驼都会被水冲走。”

这时索励突然拔刀出鞘,将刀背衔在口中,仰面向天。他睁大双眼,密集的雨滴不断地打在脸上。士兵们屏息凝神,注视着眼前的索励。他的神情中有一种逼人的阴气。就在这时,只见索励面前的祭坛突然倾倒,眨眼之间便淹没在浊流之中,只留下神情异常的索励依然脚踏浊流伫立不动。

过了一会儿,索励转过身子,将衔在口中的刀取下,向士兵吼道:“吾之精诚所以不能通天,是因恶魔居于此河中。既然如此,只能以武力挫败恶魔,退水后强渡此河!”

在士兵听来,索励的吼声宛如雷鸣。

这时雨停了,水势却愈来愈猛。索励让部队后退百米,在地势稍高处排成战斗队形,布好阵势。

弓箭手一齐将箭射入河中。无数利箭接连不断落进浊流中央,瞬间便被黄色的浊浪吞没。射发几百支箭后,徒步的士兵们高喊着一齐拥向河边。在隆隆战鼓声中,士兵们冲进暴涨的河中,浸在齐膝深的水里,挥舞着大刀和长矛向浊流砍去、刺去,水中飞沫四溅。就在这场与河水交战的高潮中,有几名士兵因站不住脚,被浊流卷走了。

战斗一直反复进行到黄昏。因为要在高处布阵,队伍节节后退。不论是在指挥战斗的索励眼中,还是在与洪流殊死搏斗的士兵眼中,不知何时,奔腾的浊流化作了一个巨大的妖魔。妖魔扭动着身躯,疯狂地挣扎,汹涌地袭来,后退,再袭来。

到了晚上,士兵们筋疲力尽,倒在浸水的高地上睡着了。

第二天,天气虽然转好,但水势并没有下降的趋势。而比昨天更甚,浊流竟卷起了旋涡。与库姆河的战斗从清晨就开始了。同前一天一样,士兵们向河里射箭、投石,在浊流中挥舞大刀和长矛。中午时分,士兵挥动的大刀和长矛在宛如由严寒一下变为酷暑的强烈的阳光照射下,发出异乎寻常的耀眼光芒。“敌人”也毫不示弱,每一回合,浊流都要吞没几个士兵。

夜幕再次降临。鄯善、焉耆、龟兹三国将领各率一千士兵赶来。他们多年为匈奴劫掠所苦,正盼望着汉兵进入西域,一听到索励出兵西域的消息,就马上赶来,宣誓归顺于汉。

于是,索励命语言风俗不同的胡族士兵也夜以继日地参与到战斗中来。四千人的大部队在洒满蓝色月光的沙漠上排成三列横队。战鼓一敲,士兵们便高声呐喊,以示宣战,向激流出击。一队退下来,另一队代之而上。而水势依旧不减,在月光下卷起黑洞洞的旋涡奔腾而去。

终于,索励决心进行最后一次拼死的突击。他将部队所有马匹集中到一起,让身体强壮的士兵骑上去,打算连人带马一起冲进激荡的河流之中。索励亲自带领三百余名骑兵,一声令下,战马同时踢踏黄沙,跃入水中。索励不顾一切地挥舞着长矛,与此同时,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和马匹一起像离弦的箭一样向下游冲去。不知过了多久,索励和马一起被抛到浅滩上。他抱着马脖子上了岸。几十匹马已站在岸上,湿漉漉的身躯在月光下闪着光。既有失去骑兵的战马,也有失去战马的士兵。战马和士兵接连不断地爬上岸来。

索励让士兵列队清点人数。人和马都损失过半。他们被冲到了很远的下游,为了返回原来的驻地,不得不在被水淹没的原野上走了近一个时辰。

回到集结地,索励又一次命令残存士兵再度进攻。他这次仍打算身先士卒,但战马不听命令,不肯向前迈步。不仅索励的马,所有战马都是如此。索励拔刀当鞭策马,士兵们也纷纷仿效。基于前次经验,这次索励和士兵都弃矛握刀。终于,骑兵们聚成一团,勇猛地冲向河岸。

索励来到岸边,不由得拉住了缰绳,高举大刀,命令紧跟在后面的士兵停止前进。但仍有几名士兵没有止住马坠入了河中。索励惊呆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刚才还是满涨的河水,不知何时竟退了一半,浊流依旧奔腾着,但河岸已露出水面几尺高了。

索励叫来张某。他应声赶来,也呆呆地伫立在那里,注视着河面。整个队伍到处是庆祝与库姆河交战胜利的欢呼声。

半个时辰过后,队伍分成几支陆续渡过退了潮的库姆河。然后,汉兵、鄯善兵、焉耆兵及龟兹兵汇成一路,不失时机地袭击了距河五六里远的匈奴营地。

战斗一直持续到拂晓时分才完全结束,而前去追击败逃敌兵的队伍到第三天才全部返回。索励曾郑重声明,敌兵若有一人尚存,就不许停止追击。

此后一年间,索励在从匈奴手中夺取的库姆河畔小村落中,进行了小规模的武装屯田。首先建起临时兵营,之后,将库姆河河水引进村落周边的广阔地带,灌溉农田,开垦耕地。而龟兹、鄯善等国士兵也接连不断地被派来协助。索励一举粉碎匈奴大军,英勇之名传遍西域,其征服库姆河的威武之举,使塔克拉玛干沙漠周围的三十多个西域国家都深感畏惧。

因为有索励在库姆河畔屯田,之后一段时间匈奴都没有在此地再出现。汉军还在屯田地和玉门关之间建起了两座望楼,以此作为中转,由汉地进入西域的商队渐渐增多。而来自西域的大小商队也频繁经此地前往汉地。

像以往那样,设立西域都护的小道消息煞有介事地由商队商人口中传出。这倒不一定是谣言,在西域诸国,设置都护的呼声本来就很高。实际上,上奏汉廷请求这样做的西域使臣,已经通过索励驻屯的村落向东而去。

第二年,索励开始修建大规模的兵营和城墙。兵营用木板和砖瓦建成,墙上涂一层泥,用苎麻席子铺房顶。建造了四座能容纳五百名士兵的大兵营,还在兵营旁边修建了两座望楼。城墙不仅把兵营、练兵场,还把整个村落围在其中。城内有市场、寺院,还有公共墓地。西域诸国为工程提供了原料和劳动力,施工现场常常混杂着粟特语、于阗语、匈奴语和各地汉人土语等各种语言。站在城墙上极目远望,只见城下耕地向四周扩展开去,耕地间水路沟渠纵横,水渠边还种有一些不太高的白杨树,好像指引着水流的方向。

索励部下一半士兵修筑城池,另一半和附近村民每天出城耕作。第二年,得到了首次收获,谷子和小麦各有五十万石。这个产量大概会年年大幅度增加。

士兵们忘记了打仗,都专心于种田和筑城。索励则一直与那亚夏族女子同居。这女人虽沉默寡言,不引人注目,但索励很爱她。她不知给索励的胡地生活带来了多大安慰。兵营里只有索励的住所色彩亮丽。黏土地板上铺着芦席,上面还铺了一层鲜艳的绒毯,地上摆着水瓮,房间架子上摆着西方的玻璃盘子和其他器皿。女子虽没有化妆,但用一些美丽的饰品妆扮自己,戴着薄青铜做的戒指、碧玉项链和白玉耳环。

小麦初收时节,即索励进驻西域整整一年之际,朝廷通过驻守敦煌的西域长史对索励给予嘉奖,同时向其传达返回汉土的命令。索励称屯田刚刚开始,希望暂时留在西域。索励从使者那得知,自己与库姆河交战一事在故土被广为称颂。使者说,出使大宛的将军李广利被封为贰师将军,若索励回国,应会得到同样的荣誉,这消息在京城已广为流传。索励半生与荣华显达无缘,他自己都深信这是命中注定的,对于这种意想不到的荣光,只觉得受宠若惊。

对于此事,索励虽然没有透露半句,但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部队。士兵都沉浸在回乡的热望中,无论走到哪里,话题都只有这一个。

亚夏女子也听到了这一消息,便询问索励。索励告诉她,目前自己丝毫没有返汉的想法。这女子生来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可当她听到索励并无返汉之意时,心中的喜悦竟使她的双眼充满生气,话也多了起来。她的眼睛闪着光,尽情说笑,一整天都在用各种饰品打扮自己。这深深打动了索励的心。

索励召集全体士兵,澄清了军中谣言,宣布今后还要与匈奴长期战斗,无论何人,如若再提返汉一事,绝不宽容,罪当问斩。

结果,索励的话真的应验了。几天后,士兵不得不连续几天放下铁锹,重新拿起搁置已久的弓和刀,与来袭的彪悍匈奴骑兵队作战。此后,匈奴屡次来袭,士兵们时而拿起铁锹耕作,时而拿起弓和刀作战,忙得不可开交。返汉的谣传就像库姆河退潮一样,很快向远方消失而去。

第三年夏天,小麦和谷子各收获一百万石。此时正值城邑修建工程也大致完成,索励决定在这片苦心经营的土地上,举行一次历时三天的盛大庆典。庆典开始那天,简直令人不敢想象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那么多胡人,他们穿着各自喜爱的服装,聚集到城里来观看盛大的仪式。

三天来,索励每晚都和亚夏女子一起站在望楼上,看着四处篝火点燃的热闹城邑。这时,女子对索励说:“举行如此盛大的庆典,难道是因为部队不久就要离开了吗?”索励笑着否认。女子凝视着他的双眼,静静地摇了摇头。索励责问她为什么不相信自己,女子说:“不是我不愿意相信你,而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命运会如何,我又怎么能相信呢?”

女子的担心绝不是杞人忧天,那不可相信、连索励自己也不知道的命运,半年之后便降临了。

秋末,农耕刚一结束,索励便率领一半队伍出城,与在西北方蠢蠢欲动的匈奴部队交战。出城时,索励心想,再长不过十日便能回城。结果,战斗意外地拖延了。由于一支龟兹军串通匈奴,加之比往年早降的冰雹困扰,战事不顺,索励的部队没能马上撤退,陷入了窘境。

自秋末开始的战斗,双方各有胜负。当索励军最终把匈奴驱赶到北方时,已是第二年初了。索励和士兵们都消瘦得厉害,和出发时相比判若两人。在一个大雪天,队伍终于入城。打头阵的骆驼队将匈奴将领的首级挑在长矛尖,旗帜一般高举着。首级、骆驼背还有士兵们的肩膀上都落满了雪。

索励走进阔别已久的住所,当看到站在门口迎接自己的亚夏女子时,察觉到她的脸色与往日不同。女子将索励引到客厅。客厅里有位来自汉廷的使者,为等待索励回城,已在此逗留了一个月。使者带来了给索励的返汉命令,上面盖着朝廷大印。在故国,荣华富贵正等待着索励和他的部队。

接替索励部队进驻的新部队到达时,是柽柳树开始吐绿发芽的七月初。索励自从决定返汉以来,一直忙于整理耕地,以及与不时出没的匈奴小部队进行零星战斗,几乎无暇顾及亚夏女子,而那女子似乎很关心自己今后的命运。能与索励一起踏上汉土吗?纵然回到汉土,又能否和他一起继续以前的生活?这一切问题都是她那小小的脑袋所不能解决的。每当她提起此事,“当然,带你一起去”,索励总是这么说。他真的打算带她回去,只是当脑海中浮现出久别的酒泉或凉州街巷时,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一个夷狄女子在其中会不谐调。她的头发、眼睛、肤色及口音,一切都让他担心。但索励又立即把这些想法从头脑中赶走了。他本就不善于思考问题,何况这是以后的事情,现在他根本没有心思考虑。

换防部队的兵力比索励军多一倍。索励向自己的年轻继任者交代完诸般事宜后,又在城内待了三天。既是对自己经营许久的城邑有所留恋,也是为了等待雨过天晴。

出发那日,新驻守的部队怀着崇高的敬意送别索励的队伍。一出城门,城外聚集着两百多村民等待与索励告别。骆驼、战马和士兵组成的长队在他们自己修建的贯穿耕地中央的道路上前进。晴空一片蔚蓝,风吹动道路两旁的白杨和柽柳,令人感觉十分清爽。

道路从城外径直向前延伸,与库姆河垂直相交。来到库姆河畔,索励发现河流又在上涨,就像几年前初次渡河时那样,河面增宽了几倍,滔滔不绝地奔流着。

索励想方设法要渡河,不愿因库姆河涨水又返回。众部下也一致认为:曾以制服库姆河而威震天下的索励军,现在绝不可因其涨水而后退。

“除再一次强渡外,别无他法。”一名部下道。

索励决定让部队暂且驻扎在这里过一夜。白天明明很晴朗,可到了半夜又开始下起雨来,而且雨势越来越猛。

拂晓时分,张某来到索励帐内,陈述自己的意见:“河水因雨不断上涨,如若徘徊犹豫,难免陷入困境,几天甚至几十天都没法渡河。如果要强行渡河,最好趁早进行。”

索励把他留在帐内,独自一人走出帐外。天刚刚发白,索励冒雨站在岸边。河流的水量明显比昨天增大了。他久久地伫立在那里,一个念头紧紧抓住他的心,他第一次体验到了酷刑般的痛苦煎熬。

他回到帐内,对等在那里的张某说:“祭献女人。”

索励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晰。张某听到此话,吃了一惊,只是呆呆地看着索励。说到女人,部队里除了亚夏女子外别无他人。过了片刻,张某慢慢开口道,他很感激索励为此作出的决定,本来他自己就是为此事而来的,但又很害怕,不敢说出口。说完,张某迅速走出帐外。

不久,索励耳中传来女人悲戚的喊叫。这是旁边帐篷里被拉走的亚夏女子的声音。这声音有如自去年秋天一直到今年年初与匈奴的苦战中,他在山间营地多次听到的划破夜空的野鸟啼鸣。

天亮时,索励把部队集结在河边。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或许是由于祭献了女人,浑浊的河水水势似乎有所减退。

“必须趁现在渡河。”张某像是在敦促索励下决心。

部队沿河岸顺流而下数百米,选择了一处水势似乎最弱的地方作为渡河口。部队分成几支,最前面的一支走入水中,骆驼、马和人很快被冲往下游。几个本该绑得很牢的包裹脱离了马背,漂在水面上。尽管如此,第一队总算平安到达对岸。张某见状道:“未损一兵一卒渡河,或许就是因为将女人祭献给了河神吧。”索励沉默不语,但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部队陆续渡河。索励夹在最后一支队伍当中,策马走进河中。水势较第一队渡河时似乎更见衰退。平安抵达对岸时,索励又一次对牺牲的亚夏女子产生感激和怜悯之情,与此同时,还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感。

部队继续前进。索励和张某走在最前面。队伍出发没走多远,张某突然勒马喊道:“看那边!”索励闻声也停住马望去。遥远的地平线上,一股宛如黄色熔岩般的东西徐徐向前扩展,正朝向他们而来。索励没能立刻判断出那是什么。那东西正缓慢、坚实地漫过整个大漠。

“那是什么?!”索励大吼。

张某,还有周围的士兵都弄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叫嚷着:“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这时,有人喊道:“是水,洪水!”

如此看来,漫过大漠滚滚而来的确实是水,肯定是洪水,的的确确只能是洪水。黄浊的洪水似乎伸展出无数条令人生畏的长腿,迅速包围过来。

“怎么办?”一旁的张某问道,索励一时也想不出对策。

“先去下游!”索励喊道。

可无论逃向何方,都逃不出“敌人”的巨大魔掌。为了不被洪水吞没,唯一的出路就是逃向库姆河下游。骆驼、人和马顿时乱成一团,争先恐后地向下游逃去。他们翻越几个沙丘,朝东南方向转移。可不久又被挡住去路,停了下来。库姆河下游也河水泛滥,变成一片水乡泽国。

队伍马上改变了前进方向,转向东北方向。可没过多久又被洪水挡住了去路。正在不知是第几次改变方向时,索励看到黄色的浊流如同一卷展开的厚厚地毯一般,朝向离自己只有两三个沙丘远的地方逼来。

“上到高处!”

根本用不着索励下令,大群的人、马和骆驼,都蜂拥争抢着往高处奔去。士兵脸上都显露出一副战场上也看不到的拼命神情。

索励看准一个沙丘上去。人和牲畜挤成一团,像被磁石吸引住了一般。索励站在沙丘顶端,再一次向远处望去。浊流吞没了平地和沙丘,广阔的大漠转眼化作了一望无际的泥海。此时,人马拥挤在一个沙丘上,浊流已经涌到他们前面的第三个沙丘。

不一会儿,索励发现了更为震惊的事情。从沙丘上遥望西北方,那里的泥海不同于其他方向,正在掀起波涛,而在那翻滚着的黄色波涛尽头,索励看见了露出水面的一部分城墙和望楼。即使那么远,那么小,索励也不会看错,那一定是自己亲手修筑起来、一直生活到昨天的城邑。想来耕地和民宅大概也已经全部淹没在泥海之中了。

这时,索励想到不久自己也会被浊流掩没。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第一次见到亚夏女子的那个夜晚,她所讲的龙都的故事。这想法一闪即逝,更为严重的事态摆在眼前。虽然时间紧迫,索励还是冷静了片刻。他感到自己体内燃烧起一股强烈的怒火,决心向洪水进攻。除了与洪水交战,一决雌雄之外,当下已经别无他法。

他立即下达命令。士兵们也都服从,大家都明白,这样一动不动留在此处毫无意义。

战鼓敲响了,爆发出战斗的呐喊声。部队分为两支,张某和索励各率一支。张某那一队率先冲下沙丘开始进攻。骆驼、战马和士兵都在奔跑,他们登上沙丘又跑下来。可是,在索励眼中,进攻显得很无力。军队和浊流之间的距离在不断缩小。当两股力量在沙丘下汇合的一瞬,索励看到张某的队伍仿佛被突然抹掉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还不到眨眼的工夫。

同时,索励向残余队伍下达了进攻命令。面对这种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的劲敌,他全身的仇恨和敌意都凝聚到一起,跨马挥矛,身先士卒冲了出去。隆隆的洪水声响彻天地。

片刻之后,索励看到浊流的洪峰正在吞噬一个沙丘,并趁势向这边涌来。无数的恶鬼翻滚着,发疯似的朝自己逼近。索励右手握矛,在头顶上挥动着,连人带马向高达一丈的浊流撞去。索励不见了。接着,跟随他的骆驼、马和士兵也都一个不留地消失得干干净净,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沙漠化作一片泥海,灰蒙蒙的天空低垂着,一轮沸腾的鲜血似的红日挂在天空一角,好像日蚀一般闪着光,异样的宁静。空中仍然响着隆隆的洪水声。洪水片刻也不停息,它还要去吞没残留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