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君和我,先是同学,后是同事。
春天既是发情的时候,也是适宜郊游的好时节。蛰伏了一个冬天的脚步,终于忸怩又坚定地迈出了家门,踩着滚滚而来的春的脉搏,要去看那花花世界了。晓君就是欢呼雀跃着蜂拥而出的人群中的一个,而且可能是跑得最快、笑得最欢的一个。他真是一个轻浮的人。
他和我搭伴出差,办完了公事,就迫不及待地要去玩了。那是一个地处偏远但风景秀美的地方。我们乘当地的旅游小巴车,在乡间泥路上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抵达目的地。门票很便宜,守门的妇女悠闲地嗑着瓜子,善意提醒我们,别跑太远,记得下山。温柔的春风裹挟着馥郁的花香拂面而来,骄阳当空照,灿烂得像孩子的笑脸。我们飞也似地跑了进去,谁也没在意她的提醒。
满目青山,一条溪水不知从何而来,一路或回旋盘桓,或飞流直下。溪水清冽,水底风光历历可视。我们溯流而上,溪岸边处处桃花,朵朵盛开,一簇簇,一丛丛,一片片,连成绯色的云,实在美妙。花丛中自然少不了蝶恋蜂狂,燕舞莺啼。叫桃花岛或者桃花源的景区很多,但是我都觉得没有这一处正宗。
韶光委实美好,只是不容逗留。我提醒晓君,差不多该下山了。晓君说:咱用不着原路返回,翻过山,就是另一个出口,来之前我就看过攻略了。我将信将疑,不过看他态度坚决,觉得多少有几分靠谱儿,也就随他继续上山。不知不觉间,时至傍晚,站在山顶看到的太阳已经比我们低了。可是,脚下的路似乎越走越荒凉,后来干脆就没了。我再次提醒晓君:你确定这里可以下山吗?晓君环顾四野,迟疑地说:应该可以。他说应该可以的时候就是肯定不可以。我果断地做出了原路下山的决定,扭头就往回走。晓君也紧跟着下来了。
下到山底,已经见几抹炊烟升起,最后一缕夕阳也收敛了起来。景区门口空空荡荡,小巴士不见踪影,嗑瓜子的守门阿姨也不知去向。我们直接从栏杆里跳出来。看样子,我们是被遗忘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美丽地方了。
之后的事情变得一点都不美丽了。两个一下午都在爬山的青年,集饥渴、劳累于一身,却不得不继续在荒野小路上寻觅落脚的地方。我们斗胆敲响了几户人家的门,还没说清楚来意,就被拒之门外了。估计,两个背着包的大男人怎么看都像是打家劫舍的坏人。有个小姑娘从门缝里看了我们一眼,竟然吓得大呼小叫,我们赶紧识趣地离开了。遭此冷遇之后,我痛批了晓君,他自觉理亏,全盘接受了我的吐槽,默默走在前面,砸响了下一户人家的大门。
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是真的。一位老大爷终于决定收留我们。老大爷在铁路边值班。那是一条横穿马路的铁轨,火车开来的时候,值班人需要拉响警铃,放下栏杆,挡住络绎的行人。没有火车的时候,就沿着铁轨巡视一番,清除掉调皮的小孩放在铁轨上的石子。老大爷见到我们的时候,竟然没有表现出怀疑和警惕,而是用一口颇标准的普通话告诉我们:你们可以在这里凑合一晚。当时我们的第一反应是想给老大爷下跪。
老大爷是离休工人,本住城里,为了发挥余热,才到这里守路。他说,住这里清静,还不给晚辈们添乱。他还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见像我们这样流连忘返的人了。
简陋的值班室里整齐地码放着一叠报纸,桌子上倒置一个大大的手电筒。煤炉里烧有热水。老大爷用热腾腾的馒头和煎饼卷大葱招待我们,还有一瓶自制的黄豆酱。他还破例喝了几口烧酒。他说,喝酒误事,一个人值班是不喝的。晓君一点也不客气,喝了好几杯,而我更喜欢喝碳酸饮料。
晚上,我们跟着老大爷在铁路上巡视了几个来回,打了一会儿牌,看着窗外苍白而沉寂的世界发呆,感受火车开过时脚底微微的颤抖。晓君很开心,觉得这样的体验既难得又新鲜。后来我撑不住,躺到床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见晓君和老大爷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
第二天辞别的时候,老大爷死活不肯收下报酬。晓君一路上都在感叹,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大三最后一个学期,晓君在市郊一家露天游泳馆谋了一个临时工的差事。他力劝我跟他一起去,理由是:既可以挣钱又可以饱览泳装美女。这两点都不足以让我动心,我只想回家吹吹空调的凉风,享受冰镇碳酸饮料带来的透心凉感觉——待在宿舍真是热疯了。但是,晓君的态度很强硬,而且他告诉我,那是一个地处偏远、风光旖旎的好地方,晚上很安静,你可以随便练习吉他,弹得再难听也不会有人嘲笑。那时候我正对吉他上瘾,虽然技艺粗浅,却乐此不疲。他还说,那地方唯一不缺的就是凉水,随意冲凉;晚上凉风习习,一点儿都不热。
你也许还得带上一床薄毯子,以免晚上着凉。这是他的原话。
我终于被他说动了,于是,我们上路了。
泳池的老板娘是一个胖得实在太过分的中年妇女,她给我们每人发了一条泳裤,并且慷慨地从冰柜里拿出了冷饮。她的举动让我对即将开始的暑期打工生涯产生了美好的憧憬,可事实上,我大错特错了——那是我整个暑假免费吃到的唯一一份冷饮。
泳池的里里外外全由老板娘一个人操持,我很快就见识了她的剽悍。老板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腼腆男人,他只负责躺在二楼的平台上晒太阳。他似乎对眼前的世界失去了足够的兴趣。晓君不怀好意地揣测他对婚姻生活不满,长期处在老板娘的淫威之下,抑郁了。如果运气好,晚上可以在冲凉的时候碰见他,他坐在木椅上,无限惬意又好像无限忧伤。其余时间,他都神出鬼没,不知踪影。
来这里当临时工的可不止晓君和我。在我们之前,已经来了两个高中生,一个短头发,一个长头发,短头发的是高个子,长头发的是矮个子。他们俩站在一起,看上去就是说相声的黄金搭档,可事实上,他们一天不会说上三句话。即便说话,也是两个人窃窃私语,而且言简意赅,嘴唇动不了几下。在我们之后,又来了三个同校但不同系的女生,清一色的长头发。女大学生来了之后,两个高中生更沉默了,他们害羞地躲到一边,尽量减少与大学生碰见的机会。闲暇的时候,他们气定神闲地盯着泳池,一点都不像青少年。
女生们很活跃,她们以三倍甚至更多的价格把泳装卖给顾客,肆无忌惮地讨论某某某的肱二头肌和胸肌看上去多么完美。晓君在阅尽无数泳装美女之后,悄悄告诉我,还是女同学耐看,她们骨子里有股脱俗的气质。之后,闷骚的晓君极尽作秀之能事,企图引起女同学们的注意。傍晚时候,夕阳照在水面,晃晃荡荡,他优雅地躺在水面,轻松地摆出各种造型。他一口气游好几个来回,速度快得惊人。他在水里像一条鱼。只敢在浅水区游弋的女生们发出了惊叹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