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季羡林谈读书治学(典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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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再谈考证

不久以前,我发表了一篇短文:《为考证辩诬》,目的是想为清代考证之学说几句话,顺便发泄一点对当前理论界的不满。在文中我讲到,我不同意多少年来流行的说法,说清代考证之学之兴与清代统治者大兴文字之狱有关。我个人认为,这种说法有点教条主义的味道,是一种形而上学,与我们几十年来在理论方面的教条主义有关。

这引起了王武子先生不同的意见。王先生的文章对我有启发。但是他把考证之学与文字狱联系在一起的传统的说法,并不全面,不准确,仍然不足以服我。因此我再申论一下。

我在上一篇文章里已经谈过,如果清代的文人学士只是想逃避文字之狱的话,他们不一定专门从事考证之学,其他离文字较远的学科都可以搞,甚至任何学科都不搞也可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古有明训。考证之学决不能成为他们的避风港。有一点,我在那篇短文里没有点明:清代考证之学之兴是由中国学术历史的发展规律促成的,是由内因决定的,而不是文字狱等外因。

想证明这一点,用不着旁征博引,只需根据梁启超的《清代学术概论》

一书,稍加申述,就完全够了。我不敢说,梁的论点是百分之百地准确、完善,但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他首先讲到时代思潮,他说:“其在我国自秦以后,确能成为时代的思潮者,则汉之经学,隋唐之佛学,宋及明之理学,清之考证学,四者而已。”他的意思是说,考证之学是中国几千年的学术史上时代思潮之一。如果承认这个观点,则应该从宏观方面看待这个问题,不能囿于有清一代的文字狱等。

梁启超对于这个问题又进一步进行了论证。他认为,在中国学术史上,“学派上之‘主智’与‘主意’,‘唯物’与‘唯心’,‘实验’与‘冥证’,每迭为循环。大抵甲派至全盛时必有流弊,有流弊斯有反动,而乙派与之代兴。乙派之由盛而弊,而反动亦然……唐代佛学极昌之后,宋儒采之,以建设一种‘儒表佛里’的新哲学,至明而全盛。”全盛之后,流弊斯出。梁启超把这种流弊归结为两点:一曰遏抑创造,二曰奖励虚伪。清学起而矫之。他说:“清学之出发点,在对于宋、明理学一大反动。”极简略地说,梁启超就是这样解释清学之兴的,而清学的代表就是考证之学。我觉得,这样从学术发展规律上来说明清代考证产生的原因,理由是充足的,是能够说服人的。

梁启超又把每一个思潮之流划分为四个时期:一、启蒙期;二、全盛期;三、蜕分期;四、衰落期。把这四个时期的分法应用到清代思潮上,他认为启蒙期的代表人物是顾炎武、胡渭、阎若璩;全盛期的代表人物是惠栋、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至于蜕分期与衰落期与我现在要谈的问题无关,这里不谈了。在第一、二两期中,梁启超又把全盛期的代表人物名之为正统派。他说:“正统派则为考证而考证,为经学而治经学。”“其治学之根本方法,在‘实事求是’,‘无征不信’。其研究范围,以经学为中心,而衍及小学、音韵、史学、天算、水地、典章制度、金石、校勘、辑逸,等等。而引论取材,多极于两汉,故亦有‘汉学’之目。”梁启超在这里讲的就是清代考据学的基本方法和基本内容。

我在上面只是非常简略地介绍了一下梁启超对于清代考证的论述。读者倘有兴趣,可以自己去读他的原着,我不再介绍了。总之,我认为,梁启超的看法是可信的。因此,清代考证之学的兴起是中国学术发展的内因所决定,与文字狱之类的外因无关。这就是我的看法。

1988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