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学者的胡适
我认为,胡适首先是一个学者,所以我把评估他的学术成就列为第一项。这里用“评估”二字,似乎夸大了一点,只能说是我对他的学术成就的印象而已。而且学者和思想家往往紧密相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硬分为二,是不得已之举。其间界限是十分模糊的。
我不是写《胡适传》,我不想把他的学术着作一一罗列。如果举书名的话,也不过是为了便于说明问题。我想把他的学术着作粗略地分为六大类:
(1)早年的《诗三百篇言字解》《尔汝篇》《吾我篇》;
(2)整理国故和《国学研究》;
(3)以《说儒》为中心的《胡适论学近着》;
(4)关于神会和尚的研究;
(5)关于《水经注》的研究;
(6)为许多旧的长篇小说写序、作考证,一直到新红学、《白话文学史》和《哲学史》等。
这六大类约摸可以概括他的学术研究范围。
我对以上六大类都不一一作细致的论述和分析。我只根据我在上面划分中国近百年学术史的阶段时提出来的三条线索或者三条脉络,来笼统地加以概括。第一类中的三篇文章,明显地表现出来了,它们一方面受到了乾嘉考据的影响,另一方面又受到了西方语言研究的影响,特别是“吾”“我”“尔”“汝”这几个人称代词。汉字是没有曲折变化的,完全不像西方那样。在西方语言中,人称代词有四格——主格、宾格、所有格和受事格——从字形上来看,泾渭分明。而汉字则不然,格变只能表现在字变上。
这一点很容易为不通西语者所疏忽。胡适至少通英语,对此他特别敏感,所以才能写出这样的文章。胡适自己说:我那时对归纳法已经发生了兴趣,也有所了解,至少我已经知道了“归纳法”这个词汇了。同时我也完全掌握了以中国文法与外国文法作比较研究的知识而受其实惠。
可以看出他自己的认识。
谈到国学研究,先要澄清一个误解。我往往听到有人怀疑: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怎么会一变而整理起国故来?这是不了解全面情况的结果。胡适说:
中国文艺复兴运动有四重目的:
(1)研究问题,特殊的问题和今日迫切的问题;
(2)输入学理,从海外输入那些适合我们作参考和比较研究用的学理;
(3)整理国故(把三千年来支离破碎的古学,用科学方法做一番有系统的整理);
(4)再造文明,这是上三项综合起来的最后目的。
原来胡适是把整理国故或国学研究纳入他的“中国文艺复兴”的范畴之内的,同平常所理解的不同。
胡适对中国近三百年来的学术研究作了几点总结。在成就方面,他认为有三项:第一项是有系统的古籍整理;第二项是发现古书和翻刻古书;第三项是考古——发现古物。同时,他也指出了三大严重的缺点:第一个缺点是研究范围太狭窄;第二个缺点是太注重功力,而忽略了理解;第三个缺点是缺少参考比较的材料。他针对这三大缺点,提出了复兴和提倡国学研究的三点意见:第一,用历史的方法来尽量扩大研究的范围;第二,注意有系统的整理;第三,“专史式”的整理——诸如语言文字史、文学史、经济史、政治史、国际思想交流史、科技史、艺术史、宗教史、风俗史等等。
以上就是胡适对整理国故的意见和贡献。
至于《胡适论学近着》中《说儒》那一篇长达数万言的论文,确是他的力作。他认为,“儒”字的原义是柔、弱、懦、软等等的意思。孔子和老子都属于被周灭掉的殷遗民的传教士。由于他们是亡国之民,他们不得不采取那种柔顺以取容的人生观。
唐德刚先生对《说儒》这篇文章给予了至高无上的评价。他说:适之先生这篇《说儒》,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我国国学现代化过程中,一篇继往开来的划时代着作。
他又说:胡氏此篇不但是胡适治学的巅峰之作,也是中国近代文化史上最光辉的一段时期,所谓“30年代”的巅峰之作。我国近代学术,以五四开其端,到30年代已臻成熟期。那时五四少年多已成熟,而治学干扰不大,所以宜其辉煌也。这个时期一过以至今日,中国再也没有第二个“30年代”了。适之先生这篇文章,便是30年代史学成就的代表作。
我个人认为,唐先生对《说儒》的评价和对30年代学术的估价,是颇值得商榷的。《说儒》意思虽新颖,但并没有得到学术界的公认,郭沫若就有文章反驳。所谓“30年代”的学术成就,不知何所指。当时日寇压境,举国同愤,也不能说“干扰不大”。
关于适之先生对神会和尚的研究和《水经注》的研究,他的确用力很勤,可以说是半生以之。前者的用意在研究中国禅宗史,后者的用意在为戴震平反昭雪,其成绩都应该说是在《说儒》之上。
为旧小说写序,作考证,在这方面胡适的贡献是很大的,而影响也很大。在旧时代,小说不能登大雅之堂。由于胡适和其他一些学者的努力,小说公然登上了文学的殿堂,同其他昔日高贵的文学品种平起平坐。他对《红楼梦》的研究,我个人觉得是合情合理的。至于与此有联系的《白话文学史》,我认为是失败之作。因为白话同浅显的文言并无泾渭分明的界限,反不如用模糊理论来解释——可惜当时这个理论还没有产生。胡适有时牵强附会,甚至捉襟见肘,不能自圆其说。《中国哲学史》始终没有写完,晚年虽立下宏愿大誓,要把它写完,可惜他过早地逝去,留下了一部“未完成的杰作”。适之先生在学术问题上有时候偏激得离奇,比如对中国的骈文,他说“有欠文明”。他认为“四六”体起标点符号的作用,他把中国中古期文章体裁说成“鄙野”或“夷化”,因为它同古代老子和孔子所用的体裁完全不同,同后来唐宋八家的古文,也迥然有别。他拿欧洲“修道士的拉丁”和印度的“沙门梵文”来相比。前者我不懂,后者则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认为这是一位极其谨严的学者的极其可怪的偏见。这一点,唐德刚先生也是完全不同意的。
作为思想家的胡适
胡适不喜欢“哲学史”这个词儿,而钟爱“思想史”这个词儿。因此,我不称他为“哲学家”,而称他为“思想家”。
不管是哲学,还是思想,他都没有独立的体系,而且好像也从来没有想创立什么独立的体系,严格地讲,他不能算是一个纯粹的思想家。我给他杜撰了一个名词:行动思想家,或思想行动家。他毕生都在行动,是有思想基础的行动。大名垂宇宙的五四运动,在中国学术史上,中国文学史上,甚至中国政治史上,是空前的,而执大旗作领袖的人物,不能不说是胡适,这是他在既定的思想基础上行动的结果。一个纯粹的思想家是难以做到的。
说到思想,胡适的思想来源是相当复杂的,既有中国的传统思想,又有西方的古代一直到近代的思想,以后者为主。中国“全盘西化”的思想和他有密切的关系。年轻时候信仰世界主义、和平主义和国际主义。在这方面影响他的有中国的老子。老子主张“不争”说:“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还有墨子的《非攻》。此外还有西方的耶稣教的《圣经》,讲什么,人家打你的右颊,你把左颊再转过去要他打。他这样的信仰都是历四五十年而不衰的。胡适的行动看起来异常激进,但是他自己却说,自己是保守分子。B表面上看,他是“打倒孔家店”的急先锋,他却不但尊崇孔子,连儒家大儒朱熹也尊崇。唐德刚先生甚至称他为“最后的一位理学家”。
胡适的意见有时候也流于偏激,甚至偏颇。他关于骈文的看法,上面已经介绍过了。与此有关联的是他对于文言的看法。他说:死文字不能产生活文学。我认为文言文在那时已不止是半死,事实已全死了;虽然文言文之中,尚有许多现时还在用的活字,文言文的文法,也是个死文字的文法。
那么,胡适真正的主要的思想究竟是什么呢?一言以蔽之,曰实验主义。我现在根据胡适的自述,简略地加以介绍。实验主义是19世纪末叶至20世纪初叶流行于美国的有影响的大哲学派别之一。当时最主要的大师是查理·皮尔士(Chanler Pierce)、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和约翰·杜威(John Dewey)。第一人逝世于1914年,第二人逝世于1910年。胡适不可能从他们受学。只有杜威还健在,胡就成了他的学生。胡适自己说,杜威对他有“终身影响”。
什么又叫做“实验主义”呢?必须先介绍一点欧洲哲学史,特别是古希腊的哲学,才能知道杜威一些说法的来源。这要从苏格拉底(Sokrates,470?~399B.C.)讲起。我现在根据唐德刚先生的注释B极其简略地加以说明。苏格拉底对“知识”这个概念有特殊看法。人性是本善的,之所以有不善,是由于“无知”的缘故。“知”是“行”的先决条件。“知”中有善而无恶,有恶之“知”,不是真“知”,无“知”则“行”无准则。要了解什么是“知”,必须了解什么是“不知”。所有的事物和概念都有真“知”,一般人不了解真“知”而自以为“知”,所以都是糊涂一辈子。他十分强调“自知之明”。他之所以拼命反对“民主”,就是因为他认为芸芸众生都是无“知”之辈,他们不能“主”,“主”者只能是有德者,“德”只是“知”的表现。有“知”自有“德”。从“无知”到“有知”,有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和方法,这就是“苏格拉底法则”。苏格拉底认为,天下任何事物和概念都各有其“普遍界说”(Universal Defimtien),比如说,猫的“普遍界说”就是“捉老鼠”。世界上的事物和概念,都将由其本身的“普遍界说”而形成一个单独的“形式”(Form),这个“形式”有其特有的“次文化”(Subculture)。
上述这种推理法,就是所谓“苏格拉底法则”。杜威对这个法则极为赞赏,胡适亦然。他们认为,“法则”只是一种法则,是一种寻求真理、解决问题的方法,并不是替任何“主义”去证明那种毫无讨论余地的“终极真理”(Ultimate Truth)。他们实验主义者是走一步算一步的,不立什么“终极真理”。
苏格拉底的再传弟子——柏拉图的弟子亚里士多德(384~322B.C.),批评他的师祖和老师的推理杂乱无章,他搞了一个“三段论法”。所谓“三段”,指的是大前提、小前提和结论。这可以称为“演绎推理法”(DeducliveMethod)。这方法的核心是“证明真理”,而不是“寻求真理”。后来它为中世纪的耶稣教神学所利用。这种神学已经有“终极真理”和“最后之因”,只需要证明,而不需要探求,这与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法一拍即合,所以就大行其道了。
胡适经常讲他的方法是“归纳法”,就是针对这种演绎法而发的。
既然讲到了方法,我现在就来谈一谈胡适的“实证思维术”。胡适说:我治中国思想与中国历史的各种着作,都是围绕着“方法”这一观念打转的。“方法”实在主宰了我四十多年来所有的着述。从基本上说,我这一点实在得益于杜威的影响。
这是“夫子自道”,由此可见他毕生重视方法,在思想方面和治学方面的方法,而这方法的来源则是杜威的影响。
根据胡适的论述,杜威认为人类和个人思想的过程都要通过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固定信念阶段。
第二阶段,破坏和否定主观思想的阶段。这第二个阶段杜威称之为讨论阶段。
第三阶段,是从苏格拉底法则向亚里士多德的逻辑之间发展的阶段。杜威用溢美之辞赞扬苏格拉底,而对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法则颇有微辞。
第四阶段,也就是后阶段,是现代的归纳实证和实验逻辑。A杜威在另一本举世闻名的着作《思维术》中,认为有系统的思想通常要通过五个阶段:
第一阶段,为思想之前奏(Antecedent),是一个困惑、疑虑的阶段,导致思想者去认真思考。
第二阶段,是决定这疑虑和困惑究在何处。
第三阶段,为解决这些困惑和疑虑,思想者自己会去寻找一个解决问题的假设,或面临一些现成的假设的解决方法,任凭选择。
第四阶段,思想者只有在这些假设中,选择其一作为对他的困惑和疑虑的可能解决的办法。
第五阶段,也是最后阶段。思想者要求证,他把大胆选择的假设,小心地证明出来,哪个是对他的疑虑和困惑最满意的解决。B我想,大家一看就能够知道,胡适有名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来源就在这里,是他从杜威那里学来而加以简化和明确化了的。
根据我个人肤浅的分析,在对外方面,在对西方的反应方面,胡适这个思想的来源还不仅限于杜威,一定还有尼采的影响在,他那“重新评估一切价值”的名言,影响了整个世界。在对内方面,胡适也受到了影响,最突出的是宋代哲学家张载。张载说:
在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学;学则须疑。(《大学·原下》)
他又说:无征而方,取不信。启诈妄之道也。杞宋不足征吾言,则不言;周足征,则从之。故无征不信,君子不言。(《正蒙·有德》)
多少年来,我就认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这十个字,是胡适对思想和治学方法最大最重要的贡献。胡适自己在《口述自传》中“青年期逐渐领悟的治学方法”这一节里说:我的治学方法似乎是经过长期琢磨,逐渐发展起来……我十几岁的时候,便已有好怀疑的倾向,尤其是关于宗教方面。
下面他讲到“汉学”,又说:近三百年来学术方法上所通行的批判研究实自北宋开始,中国考古学兴起的时候。古代的文物逐渐发展成历史工具来校勘旧典籍,这便是批判的治学方法的起源。“考据学”或“考证学”于焉产生。
胡适在19岁前读中国经书,发现了汉、宋注疏之不同,企图自己来写点批判性的文章。这种以批判法则治学的方法,胡适名之为“归纳法”。
在这同一节中,胡适又说:我举出了这些例子,也就是说明我要指出我从何处学得了这些治学方法,实在是很不容易的。我想比较妥当的方法,是我从考据学方面着手逐渐地学会了校勘学和训诂学。由于长期钻研中国古代典籍,而逐渐的(应作“地”——羡林)学会了这种治学方法。所以我要总结我的经验的话,我最早的资本或者就是由于我有怀疑的能力。
最了解自己的老师的胡适的学生唐德刚说:胡适的治学方法只是集中西“传统”方法之大成,他始终没有跳出中国的“乾嘉学派”和西洋中古僧侣所搞的“圣经学”(Biblical Scholarship)的窠臼。
唐又本着“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精神说,胡适“不成一套!”C唐德刚先生的话不无道理,胡适的“治学方法”确实是中西合璧的。但是,我认为,决不能就因此贬低了胡适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我上面已经提到,这是胡适最大的贡献之一。无论是人文社会家,还是自然科学家,真想做学问,都离不开这十个字。在这里,关键是“大胆”和“小心”。研究任何一个问题,必先有假设。否则就是抄袭旧论,拾人牙慧。这样学问永远不会有进步。要想创新,必有假设,而假设则是越大胆越好。在神学统治的重压下,哥白尼敢于假设地球围着太阳转,胆子可真够大的了。
但是,大胆究竟能够或者应该大到什么程度,界限很难确定,只好说“存乎一心”了。有了假设,只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这种假设往往是出于怀疑,很多古圣先贤都提倡怀疑,但是怀疑了,假设了,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认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结论,必须求证,而求证则是越小心越好。世界上,万事万物都异常复杂,千万不要看到一些表面就信以为真,一定要由表及里,多方探索,慎思明辨,期望真正能搔到痒处。到了证据确凿,无懈可击,然后才下结论。有的学者甚至认为,孤证难信。这做起来比较难。如果真正只有一个孤证,你难道就此罢手吗?
胡适毕生从事考据之学,迷信考据之学。他在《齐白石传》中说过几句话:白石先生用“瞒天过海”的迷信方法,来隐瞒自己的年龄,却瞒不过考据学。可见他对考据学信仰之虔诚。我再重复说一句:“十字诀”是胡适重大贡献之一,对青年学者有深远的影响。
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