愧我孤陋寡闻,虽然已届耄耋之年,而且1955年还畅游过一次三峡;但是,直到不久以前,我还只知有大三峡,小三峡则未之见也。
最近几年来,风闻“小三峡”这个名词,我也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地认为,这只不过是在葛洲坝修建以后,长江上游水涨,因而形成了这个所谓“小三峡”而已。我并没有什么渴望想去游历一番。
然而,世事有大出人意料者。今年九、十月之交,中国的《人民日报》与日本的《朝日新闻》联合举办“展望二十一世纪的亚洲——国际讨论会”,租了一艘长江上的豪华游轮“峨眉”号,边游三峡,边开会。我应邀参加。日程表上安排有游小三峡一项。直至此时,也还没有能引起我的注意和兴趣,我只不过觉得游一游也不错而已。
游轮驶过了闻名世界的神女峰等等景观,在巫山县停泊。在这里换小艇进入大宁河,所谓小三峡就在这里。我此时才如梦初醒,原来还真有一个小三峡呀!
在这里,我立即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长江水由于上游水土流失极端严重,原来的清水已经变成了黄水,同黄河水差不多了,而大宁河水则尚清澈。两股水汇流处,一清一黄,大有泾渭分明之慨。我的耳目为之一新,精神为之一振了。我们在大三峡中已经航行了不短的距离。大自然的瑰丽奇伟的风光,已经领略了不少。我现在虽然承认了,世上真还有一个小三峡。但是,在我下意识中又萌生了一个念头:小三峡的风光绝不会超过大三峡。如果真正超过了的话,那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然而,这一次我又错了。小艇转入小三峡以后不久,我就不断地吃惊起来。这里的水势诚然比不上长江的苍茫浩瀚,没有杜甫所说的那样“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气势。然而水平如镜,清澈见底。两岸耸立的青山也与大三峡有所不同。在那里,岸边的悬崖绝壁,葱茏绿树,只能远观;有时还被罩在迷蒙的云雾中,不露峥嵘。在这里却就在我们身边,有时简直就像悬在我们头顶上,仿佛伸手就可以摸到。峭壁千仞,我原以为不过是一句套话。这里的峭壁真有千仞,而且是拔地而起,笔直上升。其威势之大,简直让我目瞪口呆,胆战心寒。不由得你不叹宇宙之神奇。至于碧树,真是绿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这碧绿,仿佛凝结成液体,“滴翠”二字绝不是夸张。我坐在小艇上,好像真感觉到这碧绿滴了下来,滴到了我的头上,滴到了别人头上,滴到了小艇中,滴到了清水中,与水的碧绿混在一起,幻成了一个碧绿的宇宙。
同是碧绿,并不单调。河回路转,岸上景色一时一变,大有山阴道上应接不暇之慨。导游小姐口若悬河,把两岸山上的着名景观说得活灵活现。同别的名胜一样,这些景观大都同中国的珍奇动物,同民间流行的神话传说联系起来,什么熊猫洞,什么猴子捞月,什么水帘洞,什么观音坐莲台,等等,等等。如果她不说,你或许不会想到。但是,经她一指点则就越看越像,不得不佩服当地老百姓幻想之丰富了。
两岸山上,也有不是幻想的东西,确确实实是人工造成的东西。比如栈道。在悬崖峭壁上,我看到一排相隔一二尺的小方洞,是人工凿成的。方洞中插上木板,当年拉纤的奴隶就赤足走在上面。据说这样的栈道竟长达四百里。我们很容易想象出,这玩意儿有多么危险。还比如悬棺,也同样是凿在悬崖峭壁上的洞。这个洞当然要大得多,大得能容下一口棺材。我们今天很难想象,这棺材是怎样抬上去的。在中国的西南一带,有悬棺的地方颇为不少。这可能是当地民族的一种特殊的风习。
正当大家聆听导游小姐生动的讲解,欣赏两岸高山的名胜古迹时,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
“猴子!猴子!”
全艇的人立刻活跃起来。我虽然老眼昏花,此时也仿佛得到了神力,似乎能明察秋毫了。我抬头向右岸的山崖上绿树丛中望过去,果然看到几只猴子,在树枝上跳来跳去。灰黄色的皮毛衬上了树的碧绿,仿佛凸出来似的,异常清晰明显。
艇上的中日人士都熟悉唐代大诗人李白的那一首着名的诗: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是多么美妙无比的情景啊!可惜的是,三峡的猿声早已消逝,很久以来就没有能听到了。我曾担心,我们的子子孙孙永远再也没有可能欣赏李白诗中的意境了。然而,眼前,就在这小三峡中,猴子居然又露了面,为小三峡增加美妙,为人类增添欢乐,我们艇上这一群人的兴奋和喜悦,还能用言语来表达吗?
全艇的人兴致淋漓,谈笑风生。本来已经够美妙绝伦的山水,仿佛更增添了几分妩媚,山仿佛更青,水仿佛更秀,连小艇也仿佛更轻,飞速地驶在绿琉璃似的水面上,撞碎了天空中白云的倒影,撞碎了青峦翠峰的倒影,我们此时真仿佛离开了人间,飘飘然驶入仙境了。
由于时间关系,我们无法走到小三峡的尽头,也就是大宁河能通航的一百二十公里。走了大约一半的路程,我们的小艇就转回头来,走上归程。
沿岸的风光我们已经看过一遍,用不着再讲解、翻译。活泼的导游小姐也坐下来休息了。又因为此时已是顺水行舟,艇速极快。艇上的人也多半坐在那里,自由交谈,甚至有人在闭目养神。一切都比较清静,没有来时那样的兴奋和激动了。
然而日本学者却突然又兴奋活跃起来。他们站起身来,又是招手,又是欢笑。原来他们在一艘逆水而上的游艇上看到了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康弘,他也来游小三峡了。这真是一次意想不到的事情。两艘游艇,一只上水,一只下水,擦肩而过,只在一瞬间。可艇中宁静的气氛再也保持不下去了。中日双方的学者们,还有专程陪我们游览的县委书记和随从们,精神又都抖擞起来,小艇又载满了欢声笑语了。
我在这里顺便插上几句话。回到北京以后,我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了林林同志翻译的中曾根的俳句《小三峡舟行》:
一泓秋水分山脉,波光何碧绿。
伴赤壁凝立,望澄澈之秋空。
可见此时不是政治家而是诗人的中曾根康弘先生是多么陶醉于中国的山水中而诗兴淋漓了。
回头再说我们小艇中的情景。大家看到了日本前首相来游中国的小三峡,可见小三峡吸引力之大。大家把话题一转,自然而然就转到了中日山水的比较上。日本全国山清水秀,几乎可以说,全国就是一个大花园。
日本人的爱美之心和洁癖,扬名世界。每一个家庭,门前总有一个小花园。哪怕只有一丈见方,也必然栽上一棵松树,种上一些花草,看上去美妙无比,真令人赏心悦目。天然景色也并不缺少,像富士山、箱根等等着名的风景胜地,更真正能拴住了游客的心。但是,日本毕竟是一个岛国,地方是有限的,像中国的大、小三峡,在日本是无法想象的。即使造物主想对日本垂青,也无法把大、小三峡安放在日本列岛上。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大家七嘴八舌,畅谈不休。日本朋友看上去也非常兴奋,兴致很高。他们心里怎么想,我当然不得而知。然而在这气势恢弘、鬼斧神工般的小三峡中,大自然景观的威力压在每一个人头上,令人目眩神怡,谁也无法否认摆在眼前的这个事实了。
对我个人来讲,过去不知道有多少次了,我目击祖国的名山大川,常常感慨万端。过去我朦朦胧胧不甚了了的小三峡,现在又摆在我的眼前,我说不出话来。自然的伟大和威力,我这一支拙笔是描绘不出来的。我虔心默祝,感谢大自然独垂青于我中华,独钟爱我们的赤县神州。我感到骄傲,感到光荣,觉得我们这一片土地真是非常可爱的。这种感觉或者感情,将永远保留在我内心深处。
1992年1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