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季羡林自传(典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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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在北京大学(1966~1977)(18)

但是,问题还没有完。仍然是那一位张先生,命令我同中文系一位姓王的教授,每天推着水车,到茶炉上去打三次开水,供全体囚犯饮用。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位王教授会同我并列。据我所知,他并没有参加“井冈山”,也并没有犯过什么弥天大罪,为什么竟受到这样的惩罚呢?打开水这个活并不轻,每天三次,其他的活照干,语录照背。别人吃饭,我看着。天下大雨,我淋着。就是天上下刀,我也必须把开水打来,真是苦不堪言。但是,那一位姓王的教授却能苦中寻乐:偷偷地在茶炉那里泡上一杯茶,抽上一烟斗烟。好像是乐在其中矣。

(十二)特别班

这一批牢头禁子们,是很懂政策的。把我们这“劳改罪犯”集中到一起,实行了半年多的劳动改造。念经、说教与耳光棍棒并举。他们大概认为,我们已经达到了一定的水平。现在是采取分化瓦解的时候了。

“特别班”于是乎出现。

牢头禁子们不知道是根据什么标准,从“劳改罪犯”中挑选出来一些人,进这个班。

这个班的班址设在外文楼内。但是,前门不能走,后门不能开,于是就利用一扇窗子当作通道,窗内外各摆上了一条长木板,可以借以登窗入楼,然后走入一间小教室。这间教室内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摆设?我不清楚。在我眼中,虽然近在咫尺,却如蓬山万里了。

我是非常羡慕这个班的。我觉得,对我们“劳改罪犯”来说,眼前的苦日子,挨打,受骂,忍饥,忍渴,咬一咬牙,就能够过去了。但是,瞻望将来,却不能无动于衷。什么时候是我们的出头之日呢?我眼前好像是一片白茫茫的大海,却没有舟楫,也看不到前面有任何岛屿。我盼望着出现点儿什么。这种望穿秋水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啊!现在出现了“特别班”,我认为,这正是渡过大海的轻舟。

“特别班”的学员有一些让人羡煞的特权。他们有权利佩戴领袖像章,他们有权利早请示,晚汇报,等等。在牛棚里,党员是剥夺了交党费的权利的。“特别班”学员是否有了权利?我不知道。我每次听到从“特别班”的教室里传出来歌颂领袖的歌声或者语录歌的歌声时,那种悠扬的歌声真使我神往。看到了学员们一些——是否被批准的,我不清楚——奇特的特权,我也是羡慕得要命。比如他们敢在牢房里跷二郎腿,我就不敢。他们走路头抬得似乎高一点儿了,我也不敢。我真是多么想也能够踏着那一块长木板走到外文楼里面去呀!

后来,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一直到“黑帮大院”解散,“特别班”的学员也没能真正变成龙跳过“龙门”。

(十三)东语系一个印度尼西亚语的教员

这一位教员原是从新中国成立前南京东方语专业转来的学印尼语的学生,毕业后留校任教。人非常聪明,读书十分勤奋,写出来的学术论文极有水平,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留学印尼时,家里经济比较困难,我也曾尽了点儿绵薄之力。因此我们关系很好。他对我毕恭毕敬。

然而人是会变的。“文化大革命”北大一分派,他加入了掌权的新北大公社。人各有志,这也未可厚非。但是,对我这一个“异教徒”,他却表现出超常的敌意。我被“揪”出来以后,几次在外文楼的审讯,他都参加了,而且吹胡子瞪眼,拍桌子砸板凳,胜过其他一些参加者。看样子是唯恐表现不出自己对“老佛爷”的忠诚来。难道是因为自己曾反苏反共现在故作积极状以洗刷自己吗?我曾多次有过这样的想法。否则,一般的世态炎凉、落井下石的解释,还是不够的。

然而政治斗争是不讲情面的。

有一天早晨我走出“黑帮大院”,钦赐低头,正好看到写在马路上的大字标语:

打倒反革命分子某某某!

我大吃一惊。就在不久前,在一次审讯我的小会上,他还是“超积极分子”。革命正气溢满眉宇。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反革命分子”了呢?原来有人揭了他的老底。他在夜间就采用了资本主义的自杀方式,“自绝于人民”了。

对于此事,我一不幸灾,二不乐祸。我只是觉得人生实在太复杂,太可怕而已。

(十四)自暴自弃

在牛棚里已经待了一段时间。自己脑筋越来越糊涂,心情越来越麻木。

这个地方,不是地狱,胜似地狱;自己不是饿鬼,胜似饿鬼。如果还有感觉的话,我的自我感觉是:非人非鬼,亦人亦鬼。别人看自己是这样,自己看自己也是这样。不伦不类地而又亦伦亦类地套用一个现成的哲学名词:自己已经“异化”了。

过去被认为是人的时候,我自己当然以人待己。我这个人从来不敢狂妄,我是颇有自知之明的。如果按照小孩子的办法把人分为好人和坏人的话,我毫不迟疑地把自己归入“好人”一类。就拿金钱问题来说吧。我一不吝啬,二不拜金。在这方面,我颇有一些“优胜纪略”。十几岁在济南时,有一天到药店去打药。伙计算错了账,多找给我一块大洋。当时在小孩子眼中,一块大洋是一个巨大的财富。但是我立即退还给他,惹得伙计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这种心理我以后才懂得。1946年,我从海外回到祖国,卖了一只金表,寄钱给家里,把剩下的“法币”换成黄金。伙计也算错了账,多给了一两黄金。在当时一两黄金也算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但是我也立即退还给他。在大人物名下,这些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然而对一个像我这样平凡的人,也不能说一点儿意义都没有的。

到了现在,自己一下子变成了鬼。最初还极不舒服,颇想有所反抗。

但是久而久之,自己已习以为常。人鬼界限,好坏界限,善恶界限,美丑界限,自己逐渐模糊起来。用一句最恰当的成语,就是“破罐子破摔”。自己已经没有了前途,既然不想自杀,是人是鬼,由它去吧。别人说短论长,也由它去吧。

而且自己也确有实际困难。聂记革委会赐给我和家里两位老太太的“生活费”,我靠它既不能“生”,也不能“活”。就是天天吃窝头就咸菜,也还是不够用的。天天劳动强度大,肚子里又没有油水,总是饥肠辘辘,想找点儿吃的。我曾几次跟在牢头禁子身后,想讨一点儿盛酱豆腐罐子里的汤,蘸窝头吃。有一段时间,我被分配到学生宿舍区28楼、29楼一带去劳动,任务是打扫两派武斗时破坏的房屋,捡地上的砖石。我记得在28楼南头的一间大房子里,堆满了杂物,乱七八糟,破破烂烂,什么都有。我忽然发现,在一个破旧的蒸馒头用的笼屉上有几块已经发了霉的干馒头。我简直是如获至宝,拿来装在口袋里,在僻静地方,背着监改的工人,一个人偷偷地吃。什么卫生不卫生,什么有没有细菌,对一个“鬼”来说,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了。

我也学会了说谎。离开大院,出来劳动,肚子饿得不行的时候,就对带队的工人说,自己要到医院里去瞧病。得到允许,就专拣没有人走的小路,像老鼠似的回到家里,吃上两个夹芝麻酱的馒头,狼吞虎咽之后,再去干活,就算瞧了病。这行动有极大的危险性,倘若在路上邂逅碰上监改人员或汇报人员,那结果将是什么,用不着我说了。

有一次我在路上拣到了几张钞票,都是一毛两毛的。我大喜过望,赶快揣在口袋里。以后我便利用只许低头走路的有利条件,看到那些昂首走路的“自由民”绝不会看到的东西,曾捡到过一些钢镚儿。这又是意外的收获。

我发现了一条重要的规律:在“黑帮大院”的厕所里,掉在地上的钢镚儿最多。从此,别人不愿意进的厕所,反而成了我喜爱的地方了。

上面说的这一些极其猥琐的事情,如果我不说,绝不会有人想到。如果我自己不亲身经历,我也决不会想到。但是,这些都是事实,应该说是极其丑恶的事实。当时我已经完全失掉了羞恶之心,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对。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寒而栗。我从前对一个人堕落的心理过程发生过兴趣,潜意识里似乎有点儿认为这是天生的。现在拿我自己来现身说法,那种想法是不正确的。

然而谁来负这个责任呢?

(十五)“折磨论”的小结

牛棚生活,千头万绪。我在上面仅仅择其荦荦大者,简略地叙述了一下。我根据“以论带史”的原则,先提出了一个理论:折磨论。最初恐怕有很多怀疑者。现在看了我从非常不同的方面对“黑帮大院”情况的叙述,我想再不会有人怀疑我的理论的正确性了。

“革命小将”们的折磨想达到什么目的呢?他们绝不会暴露自己心里的肮脏东西,别人也不便代为答复。冠冕堂皇的说法是“劳动改造”。我在上面已经说过,这种打着劳动的旗号折磨人的办法,只是改造人的身体,而决不会改造人的灵魂。如果还能达到什么目的的话,我的自暴自弃就是一个最好的例证。折磨的结果只能使人堕落,而不能使人升高。

这就是我对“折磨论”的小结。

牛棚转移

时令已经进入了冬季,牢房里也装上了炉子,生上了火。虽然配给的煤不多,炉火当然不能很旺。但是,比起外面来,屋子里已经是温暖如春了。

可是劳改的队伍却逐渐缩小了起来。一来二去,剩下的人不多了,就都受命搬到一间大屋子里来。什么原因呢?我不清楚,当然也不敢问。我此时反正已经堕入阿鼻地狱,再升上一级两级,是鬼总是鬼,对我无所谓了。

屋子里显得空荡荡的。大概是因为人少了,连老鼠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大白天里,竟敢到处乱窜。我从家里带回来的一个干馒头首当其冲,被老鼠咬掉了一些。我想赶走它们,它们竟敢瞪着小眼睛,在窗台上跟我玩捉迷藏。也许老鼠们也意识到,屋子里住的不是人,而是“黑帮”,等级不比老鼠高,欺负他们一下,谅他们也不敢奈自己何。

大家虽然不大敢随便说话,不能互通信息,但是正如俗话所说的:“没有不透风的墙”,我逐渐知道了,聂记革委会改变了对待“劳改罪犯”的“政策”,不再集中,而要实行分散,把各系所处的“罪犯”分回各自的单位。

姗姗来迟,东语系也把我们几个“罪犯”提回系里。我们的“牛棚”转移了,转移到外文楼去。

前些日子,“特别班”还在外文楼时,我是多么希望能进外文楼来呀!

现在果然进来了;却是依然故我。我们几个“罪犯”被分配住在二楼北面的缅甸语教研室里,都在地上搭地铺。靠窗子有一张大桌子,我们的牢头禁子睡在上面,居高临下,监督我们。他外号叫“小炉匠”,大概是姓卢的青年学生。最使我吃惊的是,“我们”又增加了新人,是“黑帮大院”中没有见过的。他们也是“罪犯”吗?我心里纳闷。反正现在是同我们一锅煮了,彼此相安无事。

在这里,生活比较平静了。不像在“黑帮大院”里那样,时时刻刻都要把神经绷得紧紧的,把耳朵伸得长长的,唯恐牢头禁子喊自己的名字时答应晚了,招致灾难。现在牢头禁子就高踞在同一间小屋的桌子上,用不着把神经弄得那样紧张了。

但是,日子也并不好过,也不可能好过。我仍然是“劳改罪犯”。这楼上有许多办公室,大多是各专业的教研室。在我被“打倒”以前,我当了20年的系主任。这些办公室我都是熟悉的。周围的气氛当然是非常好的。

我是这里的主人。而今时移世迁,我一“跳”(自己跳出来也)而成为阶下囚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我当“反革命”已经有一年多了。

我并不是留恋当年的“威风”,我深知自己已被“打倒在地”,永无翻身之日了。我只求苟延残喘而已。

现在,在整个大楼里,我只有三个地方能进:一是牢房,二是厕所,三是审讯我的屋子,最后这一项是并不固定的。至于第二项则是“黑帮”同“白帮”(“革命者”)共同享用的,因为“黑帮”虽然是鬼,也总得大小便呀。——真鬼大概是不大小便的,待查。

此外,这里也颇有令人难堪之处。“黑”“白”杂居,抬头不见低头见。

中国是礼仪之邦,见了面,总得说点什么。可我们又缺少英美人见面说的Good morning!How do you do?或者单纯一声Hello!现在习用的“早安”之类,是地道的舶来品。我们过去常用的:“你吃了饭了吗?”是举国通用的问候语,我想缩为“国候”。现在,在外文楼,见到了以前很熟很熟的人,舶来品不敢用,“国候”也不敢用。只有低头,望望然而去之。“白帮”怎么想?我不得而知。似我“黑帮”却实在觉得非常别扭。有时“白人”在某一间屋子里,讨论什么问题,逸兴湍飞,欢笑之声中溢满了“革命气”,在楼道里往复回荡。这“革命气”却一点儿也没有熏到我身上。我们现在是“谈笑之声能闻,而老死不相往来”。“能闻”者,能听到也,这是别人的声音,我们是不能有声音的。我们都像影子似的活动着,影子是没有声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