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季羡林自传(典藏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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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耄耋之年(3)

我在医院中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病人。一般的情况是,病人住院专治一种病,至多两种。我却一气治了四种病。我的重点是皮肤科,但借住在呼吸道科病房里,于是大夫也把我吸收为他们的病人。一次我偶尔提到,我的牙龈溃疡了。院领导立刻安排到牙科去,由主任亲自动手,把我的牙整治如新。眼科也是很偶然的。我们认识魏主任,他说要给我治眼睛。我的眼睛毛病很多,他作为专家,一眼就看出来了。细致的检查,认真的观察,在十分忙碌的情况下,最后他说了一句铿锵有力的话:“我放心了!”我听了当然也放心了。他又说,今后五六年中没有问题。最后还配了一副我生平最满意的眼镜。

上面讲的主要是医疗方面的情况。我在这里还领略了人情之美。我进院时,是病人对医生的关系。虽然受到院长、政委、几位副院长,以及一些科主任和大夫的礼遇,仍然不过是这种关系的表现。

但是,悄没声地这种关系起了变化。我同几位大夫逐渐从病人医生的关系转向朋友的关系,虽然还不能说无话不谈,但却能谈得很深,讲一些蕴藏在心灵中的真话。常言道:“对人只讲三分话,不能闲抛一片心。”讲点儿真话,也是并不容易的。此外,我同本科的护士长、护士,甚至打扫卫生的外地来的小女孩,也都逐渐熟了起来,连给首长陪住的解放军战士也都成了我的忘年交,其乐融融。

我的70多年前的老学生原三○一副院长牟善初,年事也已很高了,仍然每天穿上白大褂,巡视病房。他经常由周大夫陪着到我屋里来闲聊。70多年的漫长的岁月并没有隔断我们的师生之情,不也是人生一大快事吗?

我的许多老少朋友,包括江牧岳先生在内,亲临医院来看我。如果不是三○一门禁极为森严,则每天探视的人将挤破大门。我真正感觉到了,人间毕竟是温暖的,生命毕竟是可爱的,生活着毕竟是美丽的(我本来不喜欢某女作家的这一句话,现在姑借用之)。

对未来的悬思

我于2002年8月15日入院,当年9月30日出院回家,带着捡回来的一条命,也可以说是三○一送给我的一条命。这45天并不长,却在我生命历程上画上了一个深深的痕迹。

回家来了,怎么办?

记得去年一位泰国哲学家预言我今年将有一场大灾。对这种预言我从来不相信,现在也不相信。但是却不能不承认,他说准了。我在上面已经提到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还能有什么后福呢?

那些什么“相期以茶”,什么活120岁的话,是说着玩玩儿的,像唱歌或作诗,不能当真的。真实的情况是,我已经90多岁。是古今中外文人中极少见的了,我应该满意了。通过这一场大病,我认识到,过去那种忘乎所以的态度是要不得的,是极其危险的。老了就得服老,老老实实地服老,才是正道。我现在能做到这一步了。

或许有人要问: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生平极多坎坷,你对人生悟出了什么真谛吗?答曰:悟出了一些,就是我上面说的那一些,真谛就寓于日常生活中,不劳远求。那一套“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我是绝对悟不出来的。

现在我身躯上的零件,都已经用了90多年,老化是必然的。可惜不能像机器一样,拆开来涂上点儿油。不过,尽管老化,看来还能对付一些日子。而且,不管别的零件怎样,我的脑袋还是难得糊涂的。我就利用这一点优势,努力工作下去,再多写出几篇《新日知录》,多写出一些抒情的短文,歌颂祖国,歌颂人民,歌颂生命,歌颂自然,歌颂一切应该歌颂的美好的东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写到这里,最重要的问题我还没有说。老子是讲辩证法的哲学家。他那有名的关于祸福的话,两千年来,尽人皆知: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我这一次重得新生,当然是福。但是,这个重得并非绝对的,也还并没有完成。医生让我继续服药,至少半年,随时仔细观察。倘若再有湿疹模样的东西出现,那就殆矣。这无疑在我头顶上用一根头发悬上了一把达摩克利斯利之剑,随时都有刺下来的可能。其实,每一个人从出生的那一刹那开始,就有这样的利剑悬在头上,有道是:“黄泉路上无老少”嘛,只是人们不去感觉而已。我被告知,也算是幸运,让我随时警惕,不敢忘乎所以。这不是极大的幸福吗?

难得糊涂

清代郑板桥提出来的亦书写出来的“难得糊涂”四个大字,在中国,真可以说是家喻户晓,尽人皆知的。一直到今天,200多年过去了,但在人们的文章里,讲话里,以及嘴中常用的口语中,这四个字还经常出现,人们都耳熟能详。

我也是“难得糊涂党”的成员。

不过,在最近几个月中,在经过了一场大病之后,我的脑筋有点儿开了窍。我逐渐发现,糊涂有真假之分,要区别对待,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

什么叫真糊涂,而什么又叫假糊涂呢?

用不着做理论上的论证,只举几个小事例就足以说明了。例子就从郑板桥举起。

郑板桥生在清代乾隆年间,所谓康乾盛世的下一半。所谓盛世历代都有,实际上是一块其大无垠的遮羞布。在这块布下面,一切都照常进行。只是外寇来得少,人民作乱者寡,大部分人能勉强吃饱了肚子,“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了。最高统治者的宫廷斗争,仍然是血腥淋漓,外面小民是不会知道的。历代的统治者都喜欢没有头脑没有思想的人;有这两个条件的只是士这个阶层。所以士一直是历代统治者的眼中钉。可离开他们又不行。于是胡萝卜与大棒并举。少部分争取到皇帝帮闲或帮忙的人,大致已成定局。等而下之,一大批士都只有一条向上爬的路——科举制度。成功与否,完全看自己的运气。翻一翻《儒林外史》,就能洞悉一切。但同时皇帝也多以莫须有的罪名大兴文字狱,杀鸡给猴看。统治者就这样以软硬兼施的手法,统治天下。看来大家都比较满意。但是我认为,这是真糊涂,如影随形,就在自己身上,并不“难得”。

我的结论是:真糊涂不难得,真糊涂是愉快的,是幸福的。

此事古已有之,历代如此。楚辞所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所谓“醉”,就是我说的糊涂。

可世界上还偏有郑板桥这样的人,虽然人数极少极少,但毕竟是有的。

他们为天地留了点儿正气。他已经考中了进士。据清代的一本笔记上说,由于他的书法不是台阁体,没能点上翰林,只能外放当一名知县,“七品官耳”。

他在山东潍县做了一任县太爷,又偏有良心,同情小民疾苦,有在潍县衙斋里所做的诗为证。结果是上官逼,同僚挤,他忍受不了,只好丢掉乌纱帽,到扬州当八怪去了。他一生诗书画中都有一种愤懑不平之气,有如司马迁的《史记》。他倒霉就倒在世人皆醉而他独醒,也就是世人皆真糊涂而他独必须装糊涂,假糊涂。

我的结论是:假糊涂才真难得,假糊涂是痛苦,是灾难。

现在说到我自己。

我初进三零一医院的时候,始终认为自己患的不过是癣疥之疾。隔壁房间里主治大夫正与北大校长商议发出病危通告,我这里却仍然嬉皮笑脸,大说其笑话。终医院里的40多天,我始终没有危机感。现在想起来,真正后怕。原因就在,我是真糊涂,极不难得,极为愉快。

我虔心默祷上苍,今后再也不要让真糊涂进入我身,我宁愿一生背负假糊涂这一个十字架。

我不能封笔

旧日的学者,活动了一定的年龄,觉得自己精力不济了,写作有困难了,于是就宣布封笔。封笔者,把笔封起来,不再写作之谓也。

到了什么年龄,封笔最恰当?各个人、各个时代都不同。大抵时代越近,封笔越晚。这与人们寿命的长短有关。唐代的韩愈到了50岁,就哀叹而发苍苍,而视茫茫,而齿牙摇动。看样子已经到了该封笔的时候了。

我脑筋里还残留着许多旧东西,封笔就是其中之一。我现在虽然真正到了耄耋之年,但是,我自己曾在脑袋中做过一次体检,结果是非常完满。

小毛病有点儿,大毛病没有。岂止于米,相期以茶,对我来说,绝不是一句空话。在这样的情况下,封笔的想法竟然还在脑筋里蠢蠢欲动,岂不是笑话!

我不能封笔!

再环顾一下我们的生活环境。从全世界来看,中国的崛起已成定局,谁也阻挡不住。十几年前,我就根据我了解的那一点儿地缘政治的知识,大胆地做了一个预言:21世纪是中国的世纪。虽然遭到了不少人的反对,我却坚持如故,而且信心日增,证据日多。

总之,从全世界形势来看,对中国来说是一个伟大的时代。

我怎么能封笔!

再从我们身边的生活来看,也会看到空前未有的情况。我们的行政领导人是完全可以信赖的。我们真可以说是政通人和、海晏河清。

我不能封笔。

像我这样的老知识分子,差不多就是文不如司书生,武不如救火兵。

手中可以耍的只有一支笔杆子。我舞笔弄墨已有70多年的历史了,虽然不能说一点儿东西也没有舞弄出来,但毕竟不能算多。我现在自认还有力量舞弄下去。我怎能放弃这个机会呢?

我不能封笔。

这就是我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