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生无术是有术
黄伟经兄来信,为《羊城晚报》“健与美”副刊向我索稿。他要我办的事,我一向是敬谨遵命的,这一次也不能例外。但是,健美双谈,我确有困难。我老态龙钟,与美无缘久矣,美是无从谈起了。至于健嘛,却是能谈一点的。
我年届耄耋,慢性病颇有一些。但是,我认为,这完全符合规律,从不介意。现在身躯顽健,十里八里,抬腿就到。每天仍工作七八个小时,论文每天也能写上几千字,毫不含糊。别人以此为怪,我却颇有点沾沾自喜。
小友粟德金在《China Daily》上写文章,说我有点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他说到了点子上。我虽忘记了年龄,但却没有忘乎所以,胡作非为。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多人总要问我有什么养生之术,有什么秘诀。我的回答是:没有秘诀,也从来不追求什么秘诀。我有一个“三不主义”,这就是:不锻炼,不挑食,不嘀咕。这需要解释一下。所谓“不锻炼”,绝不是一概反对体育锻炼,我只是反对那些“锻炼主义者”。对他们来说,天地,一锻炼也,人生,一锻炼也。我觉得,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就在于工作。工作必须有健康的体魄,但更重要的是,必须有时间。如果大部分时间都用于体育锻炼,这有什么意义呢?至于“不挑食”,那容易了解。不管哪一国的食品,只要合我的口味,我张嘴便吃。什么胆固醇,什么高脂肪,统统见鬼去吧。那些吃东西左挑右拣,战战兢兢,吃鸡蛋不吃黄,吃肉不吃内脏,结果胆固醇反而越来越高。我的胆固醇从来没有高过,人皆以为怪,其实有什么可怪呢?至于“不嘀咕”,上面讲的那些话里面实际上已经涉及了。我从来不为自己的健康而愁眉苦脸。有的人无病装病,有的人无病幻想自己有病。
我看了十分感到别扭,感到腻味。
我是陶渊明的信徒。他的四句诗: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这就是我的座右铭。
我这一篇短文的题目是:养生无术是有术。初看时恐怕有点难解。现在短文结束了,再回头看这个题目,不是一清二楚了吗?至少我希望是这样。
1993年11月26日
谈老
偶读白香山诗,读到一首《咏老赠梦得》,觉得很有意思,先把诗抄在下面:
与君俱老也,自问老何如,眼涩夜先卧,头慵朝未梳。
有时扶杖出,尽日闭门居,懒照新磨镜,休看小字书。
情于故人重,迹共少年疏,惟是闲谈兴,相逢尚有余。
老,在人生中,是一件大事。佛家讲生、老、病、死,可见其地位之重要。但是对待老的态度,各个时代的人却是很不相同的。白香山是唐代人。他在这一首诗中表现出来的态度,我觉得还过得去。他是心平气和的,没有叹老嗟贫,没有见白发而心惊,睹颓颜而伤心。这在当时说已经是颇为难得的了。但是,其中也多少有一些消极的东西。比如说懒梳头,不看镜等等。诗中也表现了他的一些心理活动,比如说“情于故人重,迹共少年疏”,这恐怕是古今之所同。我们今天常讲的代沟,不是“迹共少年疏”吗?
到了今天,人间已经换了几次,情况大大地变了。今天,古稀老人,触目皆是,谁也不觉得稀奇了。我相信,我们绝大多数都是唯物主义者,我们认为,老是自然规律,老是人生阶段之一,能达到这个阶段,就是幸福的。大家都想再多活几年,再多给人民做点事情。老以后还有一个阶段,那一个阶段也肯定会来的,这也是自然规律,谁也不会像江淹说的那样:“莫不饮恨而吞声。”
至于说“迹共少年疏”,虽然是古今之所同,但是我认为不是不能挽救的。今天我们老人,还有年轻人,在我们思想中的封建的陈旧的东西恐怕是越来越少了吧,我们老人并不会认为,自己一贯正确,永远正确,“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我们承认自己阅历多,经验富,但也承认精力衰,容易保守。年轻人阅历浅,经验少,但是他们精力充沛,最少保守思想。将来的天下毕竟是他们的。我们老年和青年,我相信只要双方都愿意,是能谈得来的。“迹共少年疏”,会变为“迹共少年密”(平仄有点不协)的。
1985年6月17日
老年(一)
人确实是极为奇怪的动物,往往到了老年,还不承认自己老。我也并非例外。过了还历之年,有人喊自己“季老”,还觉得很刺耳,很不舒服。
只是在到了耄耋之年,对这个称呼,才品出来了一点滋味,觉得有点舒服。
我在任何方面都是后知后觉。天性如此,无可奈何。
我觉得,在人类前进的极长的历史过程中,每一代人都只是一条链子上的一个环。拿接力赛来作比,每一代人都是从前一代手中接过接力棒,跑完了一棒,再把棒递给后一代人。这就是人生。人生的意义与价值就在于认真负责地完成自己这一棒的任务。做到这一步,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古代印度人有人生四阶段的说法,是颇有见地的。
这个道理其实是极为明白易懂的,但是却极少解人。古代有一些人,主要是皇帝老子,梦想长生不老,结果当然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古代和近代,甚至当代,有一些人,到了老年愁这愁那:一方面为子孙积财,甚至不择手段;一方面又为自己的身后着想,修造坟场,筹建祠堂。这是有钱人的事。没有钱的老年人心事更多,想为子孙积攒钱财,又力不从心,捉襟见肘;财积不成,又良心难安。等到大限来到之时,还是两手空空,抱着无限负疚的心情,去见阎罗大王。大概在望乡台上,还是老泪纵横哩。
最近翻看明人笔记,在一本名叫《霏雪录》的书里谈到了一段话,是抄的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一首自警诗,原诗是:
蚕老茧成不庇身,
蜂饥蜜熟属他人。
须知年老尤家者,
恐似二虫虚苦辛。
诗句明白易懂,道理浅显清楚。在中国历代着名的文人中,白居易活的年龄算是相当老的。他到了老年,有了这样的想法,通脱耐人寻味。这恐怕同他晚年的信仰有关。他信仰佛教,大概又受到了中国传统道教的影响。
这一首诗可以帮助我们思考一些问题。
老年(二)
记得很多年以前,自己还不到六十岁的时候,有人称我为“季老”,心中颇有反感,应之逆耳,不应又不礼貌,左右两难,极为尴尬。然而曾几何日寸,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听得入耳了,有时甚至还有点甜蜜感。自己吃了一惊:原来自己真是老了,而且也承认老了。至于这个大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有点茫然懵然,我正在推敲而且研究。
不管怎样,一个人承认老是并不容易的。我的一位九十岁出头的老师有一天对我说,他还不觉得老,其他可知了。我认为,在这里关键是一个“渐”字。若干年前,我读过丰子恺先生一篇含有浓厚哲理的散文,讲的就是这个“渐”字。这个字有大神通力,它在人生中的作用决不能低估。人们有了忧愁痛苦,如果不渐渐地淡化,则一定会活不下去的。人们逢到极大的喜事,如果不渐渐地恢复平静,则必然会忘乎所以,高兴得发狂。人们进入老境,也是逐渐感觉到的。能够感觉到老,其妙无穷。人们渐渐地觉得老了,从积极方面来讲,它能够提醒你:一个人的岁月决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应该抓紧时间,把想做的事情做完,做好,免得无常一到,后悔无及。从消极方面来讲,一想到自己的年龄,那些血气方刚时干的勾当就不应该再去硬干。个别喜欢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人,或许也能收敛一点。老之为用大矣哉!
我自己是怎样对待老年呢?说来也颇为简单。我虽年届耄耋,内部零件也并不都非常健全;但是我处之泰然,我认为,人上了年纪,有点这样那样的病,是合乎自然规律的,用不着大惊小怪。如果年老了,硬是一点病都没有,人人活上二三百岁甚至更长的时间,那么今天狂呼“老龄社会”者,恐怕连嗓子也会喊哑,而且吓得浑身发抖,连地球也会被压塌的。我不想做长生的梦。我对老年,甚至对人生的态度是道家的。我信奉陶渊明的两句诗: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这就是我对待老年的态度。
看到我已经有了一把子年纪,好多人都问我:有没有什么长寿秘诀。
我的答复是:我的秘诀就是没有秘诀,或者不要秘诀。我常常看到有一些相信秘诀的人,禁忌多如牛毛。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尝,比如,吃鸡蛋只吃蛋清,不吃蛋黄,因为据说蛋黄胆固醇高;动物内脏决不入口,同样因为胆固醇高。有的人吃一个苹果要消三次毒,然后削皮;削皮用的刀子还要消毒,不在话下;削了皮以后,还要消一次毒,此时苹果已经毫无苹果味道,只剩下消毒药水味了。从前有一位化学系的教授,吃饭要仔细计算卡路里的数量,再计算维生素的数量,吃一顿饭用的数学公式之多等于一次实验。结果怎样呢?结果每月饭费超过别人十倍,而人却瘦成一只干巴鸡。一个人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人生之乐呢?如果再戴上放大百倍的显微镜眼镜,则所见者无非细菌,试问他还能活下去吗?
至于我自己呢,我决不这样做,我一无时间,二无兴趣。凡是我觉得好吃的东西我就吃,不好吃的我就不吃,或者少吃,卡路里维生素统统见鬼去吧。心里没有负担,胃口自然就好,吃进去的东西都能很好地消化。再辅之以腿勤、手勤、脑勤,自然百病不生了。脑勤我认为尤其重要。如果非要让我讲出一个秘诀不行的话,那么我的秘诀就是:千万不要让脑筋懒惰,脑筋要永远不停地思考问题。
老年(三)
我已年届耄耋,但是,专就北京大学而论,倚老卖老,我还没有资格。
在教授中,按年龄排队,我恐怕还要排到二十多位以后。我幻想眼前有一个按年龄顺序排列的向八宝山进军的北大教授队伍。我后面的人当然很多。但是向前看,我还算不上排头,心里颇得安慰,并不着急。可是偏有一些排在我后面的比我年轻的人,风风火火,抢在我前面,越过排头,登上山去。我心里实在非常惋惜,又有点怪他们,今天我国的平均寿命已经超过七十岁,比解放前增加了一倍,你们正在精力旺盛时期,为国效力,正是好时机,为什么非要抢先登山不行呢?这我无法阻拦,恐怕也非本人所愿。不过我已下定决心,决不抢先夹塞。
不抢先夹塞活下去目的何在呢?要干些什么事呢?我一向有一个自己认为是正确的看法:人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却不是为了吃饭。到了晚年,更是如此。我还有一些工作要做,这些工作对人民对祖国都还是有利的,不管这个“利”是大是小。我要把这些工作做完,同时还要再给国家培养一些人才。我仍然要老老实实干活,清清白白做人;决不干对不起祖国和人民的事;要尽量多为别人着想,少考虑自己的得失。人过了八十,金钱富贵等同浮云,要多为下一代操心,少考虑个人名利,写文章决不剽窃抄袭,欺世盗名。等到非走不行的时候,就顺其自然,坦然离去,无愧于个人良心,则吾愿足矣。
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但是我还想借这个机会发点牢骚。我在上面提到“老龄社会”这个词儿。这个概念我是懂得的,有一些措施我也是赞成的。
什么干部年轻化,教师年轻化,我都举双手赞成。但是我对报纸上天天大声叫嚷“老龄社会”,却有极大的反感。好像人一过六十就成了社会的包袱,成了阻碍社会进步的绊脚石,我看有点危言耸听,不知道用意何在。我自己已是老人,我也观察过许多别的老人。他们中游手好闲者有之,躺在医院里不能动的有之,天天提鸟笼持钓竿者有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但这只是少数,并不是老人的全部。还有不少老人虽然已经寿登耄耋,年逾期颐,向着白寿甚至茶寿进军,但仍然勤勤恳恳,焚膏继晷,兀兀穷年,难道这样一些人也算是社会的包袱吗?我倒不一定赞成“姜是老的辣”这样一句话。年轻人朝气蓬勃,是我们未来希望之所在,让他们登上要路津,是完全必要的。但是对老年人也不必天天絮絮叨叨,耳提面命:“你们已经老了!你们已经不行了!对老龄社会的形成你们不能辞其咎呀!”这样做有什么用处呢?随着生活的日益改善,人们的平均寿命还要提高,将来老年人在社会中所占的比例还要提高。即使你认为这是一件坏事,你也没有法子改变。听说从前钱玄同先生主张,人过四十一律枪毙。这只是愤激之辞,有人作诗讽刺他自己也活过了四十而照样活下去。我们有人老是为社会老龄化担忧,难道能把六十岁以上的人统统赐自尽吗?老龄化同人口多不是一码事。担心人口爆炸,用计划生育的办法就能制止。老龄化是自然趋势,而且无法制止。既然无法制止,就不必瞎嚷,这是徒劳无益的。我总怀疑,“老龄化”这玩意儿也是从外国进口的舶来品。西方人有同我们不同的伦理概念。我们大可以不必东施效颦。质诸高明,以为如何?
牢骚发完,文章告终,过激之处,万望包容。
1991年7月15日
谈老年(一)
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无论怎样说都只能说是老了。但是,除了眼有点不明,耳有点不聪,走路有点晃悠之外,没有什么老相。每天至少还能工作七八个小时。我没有什么老的感觉,有时候还会有点沾沾自喜。
可是我原来并不是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