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华
在20世纪的最后10年,人们惊异地发现,国际史学界有一项研究取得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其学术成果之多、之新,学术活动之广泛、之频繁,令其他研究领域望尘莫及,以至人们不得不考虑赋予这一研究以新的概念,这就是关于冷战历史的研究。着名的美国威尔逊国际学者交流中心(The Woodrow Wilson International Center for Scholars)于1991年成立了冷战国际史项目(The Cold War International History Project),同时创办了专业刊物《冷战国际史项目公报》(CWIHP Bulletin)。此后,“冷战国际史”这一概念便开始流行,并被国际学界广为接受。所谓“国际史”,其含义在于,无论是学者队伍和史料来源,还是研究对象和观察视角,凡在冷战史的范围内,都不能再以某一个或几个国家为中心,而已经构成了一种国际现象。在各国学者的共同努力下,冷战结束后二十年来,在参与者的人数和国度、研究的角度和方法、题目的种类和范围以及档案资料所涉及的语种和国家等方面,冷战国际史研究的确为历史学发展打开了一个新局面。因此,中国《历史研究》杂志前主编徐思彦提出的看法——冷战史研究已经成为“一个新的学术增长点”——毫不为过。在笔者看来,可以进一步指出,冷战国际史研究已经成为一个新的学科增长点。
冷战国际史研究是国际学术界在20世纪90年代以来发展起来的前沿性、跨学科研究领域,当前在世界主要国家已成为发挥重要影响的学术潮流,并受到很多国家相关决策部门的重视。本文打算从学术特征、热点问题及发展趋势等方面谈谈冷战国际史的研究状况及其在中国的表现。
一、冷战国际史研究的学术特征
把冷战国际史看作一个新的学科增长点,是因为在学者队伍、研究方法、活动方式等方面,它确有一些引起人们注意的学术特征。这些具有全球化时代学术代表性的特征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以众多冷战史研究群构成的国际学者队伍
与其他学科不同,冷战史研究者们没有组建一个世界性、地区性或全国性的研究会,而是建立起一个个的研究中心或研究群。这些机构和群体的建立,或者以各自的学校为依托,或者以不断设立的研究项目为基础,但无论是常设机构,还是临时组合,他们都异常活跃,并经常按照不同的课题相互结合,交换文献资料,沟通研究信息,召开各种研讨会、书评会、讲演会等。各中心(研究组)几乎都设立了自己的英文网站,用以发布档案文献、研究信息、学术论文等。网络和会议是世界各地冷战史研究者沟通和联系的主要渠道。
美国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下设的冷战国际史项目,是美国也是全世界最主要的冷战史研究中心。该项目通过出版刊物和组织各种国际会议,大量收集、整理、翻译并公布前社会主义国家的档案文献,还接受各国访问学者和学生,为他们提供收集资料、开阔视野、参与讨论的机会。目前,该项目的工作重心已经从莫斯科转向北京,并已同中国外交部签订几个有关公布或出版中国档案的协议。
位于乔治·华盛顿大学的国家安全档案馆(National Security Archive)是另一个引起世人注意的冷战史研究中心。档案馆致力解密美国政府涉及安全问题的档案,同时也收藏了大批俄国、东欧、拉美及其他地区的档案,其中很多文件已经电子化,供研究人员免费订阅下载。此外,档案馆还为世界其他国家的档案馆就信息自由法(Freedom of Information Act)的程序问题提供咨询,并成为这些文件的收藏中心。自2001年以来,该档案馆定期在俄国举办冷战史研究暑期培训班,每年设立不同的专题。
伦敦政治经济学院冷战研究项目是英国最主要的冷战史研究中心。该中心重点进行冷战在欧洲和第三世界的研究,出版的学术刊物(Cold War History)注重刊登各国学者关于冷战史研究新解释和新研究的论文,还编辑冷战研究系列丛书。中心创造跨学科的研究条件,研究人员有机会与国际组织、政府机构以及其他世界范围的机构就教学和研究问题合作。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与该中心建立了研究生交流项目。
以位于苏黎世的瑞士联邦技术学院安全研究中心为依托的合作安全平行历史项目(The Parallel History Project on Cooperative Security)是欧洲最着名的冷战史研究中心,主要从军事史的角度研究冷战,其联系和活动范围甚广。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大学冷战研究中心则重点研究欧洲的冷战及意大利对外关系。
在美国还有许多以大学为依托设立的冷战史研究中心,这些中心都开设本科生和研究生冷战史课程,并举办公共讲座和研讨会、接受访问学者等。俄国历史学家一开始就十分关注冷战史研究,1995年在俄罗斯科学院世界通史研究所的基础上专门成立了冷战史研究中心,莫斯科国立国际关系学院以及俄罗斯科学院的世界经济和国际关系研究所、欧洲研究所、斯拉夫研究所,还有一些大学,都有学者参与其中。中东欧各国几乎都建立了冷战史研究机构,其中经常在国际学界露面的是匈牙利冷战史研究中心和保加利亚冷战研究组,它们分别设在匈牙利科学院1956年匈牙利革命历史研究所和保加利亚军事史协会之下,研究内容集中在冷战时期有关社会主义阵营内部关系的问题上。在亚洲,日本的冷战研究群主要是以申请研究项目为基础建立的,比较活跃的有早稻田大学现代中国研究中心和北海道大学斯拉夫研究中心。这两个中心通过在日本文部省申请研究项目的方式,重点从事东亚冷战史研究。韩国目前没有专门的冷战史研究机构,参与冷战史研究的主要是韩战研究会和国防部军史编纂研究所,他们经常以朝鲜战争研究为题,与各国学者进行讨论。庆南大学极东研究所、北韩大学院大学也有一批较为固定的学者参与国际学界有关朝鲜半岛统一和危机等问题的研讨。新加坡国立大学近年也成立了冷战研究中心,侧重于冷战在东南亚的历史研究。香港大学历史系的美国研究中心经常与各国冷战中心合作举办国际会议,是亚洲冷战研究的主力之一。在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组建了一个专门研究冷战时期海峡两岸关系的研究群,召开会议,并出版了论文集。“国立”政治大学历史系也在硕士生和博士生中成立了冷战史研究小组,经常举办读书会。此外,印度学者最近也开始加入了冷战史的研究队伍。
中国的冷战史研究在国际学界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这不仅是因为中国本身在冷战格局演变中所起到的特殊作用——毛泽东的外交战略决策两次改变了世界政治格局,而且在于中国学界的不懈努力。早在80年代后期,中国学者就参与了国际舞台上有关中美关系史的讨论。9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档案文献的不断披露,各级档案馆的陆续开放,中国学者的研究愈来愈受到国际学界的重视。其中,重要的突破就在1996年1月美国CWIHP在香港召开“冷战在亚洲”大型国际学术会议。中国学者不仅提交了多篇引人注目的论文,而且就国际学界当时争论的一个重要问题,即1950年10月2日毛泽东关于出兵朝鲜的电报的真伪问题,回答了俄国学者的质疑,得到与会者的普遍赞同和好评。以后不久,凡是涉及亚洲和第三世界的冷战史国际会议,都会有许多中国学者受到邀请。中国学者的研究成果开始被大量译成英文在国外发表,他们的看法也越来越受到重视。2004年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在评估中央情报局(1948-1976年)对华情报工作时,专门聘请了4位中国冷战史学者出席会议,与中情局官员展开了颇具特色的对话。
客观地讲,中国的冷战史研究队伍一开始是学者自身在民间自发组织起来的。笔者那时刚刚从商界返回学术界,感到有两个新事物值得重视:一是俄国档案大规模的解密,为历史研究提供了无限机会;一是冷战史的研究,开辟了一种新的领域、思路和方式。于是,笔者和一些志同道合者,一方面积极组织收集、整理俄国档案,一方面开始有意识地集合对冷战史研究感兴趣的学者。我们差不多每年自费组织一次国内学者的讨论会,不分地区,不论单位,不要会务费,只要论文水平高,使用了新的档案文献,谁都可以参加。每次会议还有一些国外学者参加。几年下来,这支研究队伍便自然形成了。当时的客观条件是,第一,国家对学术研究的投入较少,能够用于基础学科研究的资金更是短缺;第二,从传统的观点看,冷战史是否可以作为一门学问还受到质疑,甚至“冷战”一词的出现都令人敏感。所以,没有民间自发的渠道,中国的冷战史研究很难起步。
进入21世纪后,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情况大大改观。华东师范大学在陈兼教授的倡议下,在国内首先成立了冷战国际史研究中心。几年后,学校领导投入大量资金,中心不断引进人才,连续开发项目,招收研究生,开设专业课,还办起了专业杂志和网站,从国外购买了大量档案文献,并加强了国内学者之间以及同国外学者的交流。这时,“游击队”变成了“正规军”。2009年夏,各校冷战史研究者在张家界会议上提出:共建中国的冷战国际史研究论坛,共同加强杂志和网站的建设。相信这支队伍将继续活跃在冷战史国际学界的前沿。
2.档案开放、收集的国际化与多国档案的综合利用
冷战国际史研究的基本要求就是必须以第一手的档案文献构成学术论着的叙述主体,不仅如此,这项研究还强调综合利用双边档案或多国档案从事学术考察。以往的冷战史研究,依靠的主要是美国档案,故形成“美国中心论”——冷战史实际上是美国外交史——在所难免。目前,各国档案的开放、收集、整理、翻译及综合利用,已经成为冷战史研究领域首先关注的事情。正是这种档案收集和利用的国际化趋势,从根本上突破了“美国中心论”,使冷战史研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冷战国际史研究。
要说档案开放最规范、档案收集最便利、档案利用最有效的,还是美国。目前,位于马里兰州的美国国家第二档案馆已经相继解密了冷战时期从杜鲁门到福特各位总统的档案。弗杰尼亚大学米勒中心的总统录音项目则收集了从罗斯福到尼克松六位总统大约5000 小时的会议录音和电话录音,其中很多已用文字公布,可以从网站下载。国会图书馆、哈佛大学、普林斯顿大学、耶鲁大学、乔治城大学、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还收藏有美国政府前官员的个人档案和访谈记录。特别是乔治城大学设有一个外交口述史项目,收藏有美国许多外交官的访谈录和口述史的录音和文字记录。此外,联合国、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以及国际发展署的档案馆也有很多有价值的档案材料。值得关注的是,美国国会信息服务公司和美国大学出版公司将大批档案制成缩微胶卷,其中包括国务院、中情局和国家安全委员会的档案,由莱斯公司(LexisNexis)负责全球统一销售。此外,上述各冷战研究机构的网站,以及一些专业网站——如圣塔·克劳拉大学的冷战电子信息资源网,也大都发布各种档案文献。特别是国家安全档案馆为督促政府解密档案所做出的努力,深得各国学者的好评,有关中美缓和的基辛格文件、尼克松文件,就是在他们的催促下得以及时解密的。颇受中国学者关注的蒋介石日记,也收藏在美国(胡佛研究所档案馆)。至于学者最常使用的《美国外交文件》(FRUS)系列文献以及新近解密的中央情报局解密文件,目前已经陆续上网,研究者可以自由下载。
英国有关冷战历史的档案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开始解密,外交部编辑出版了《英国海外政策文件集》(DBPO:Documents on British Policy Overseas),现已出版第一系列8卷(1945-1950);第二系列4卷(1950-1960);第三系列5卷(1960-)。在意大利,备受关注的是保存在葛兰西学院的意大利共产党的档案。
俄国在冷战结束初期曾大规模地解密和开放以往鲜为人知的历史档案,这已经成为历史学界和档案学界的一件具有历史意义和轰动效应的大事,并令各国学者欢欣鼓舞、兴奋不已。不过,到90年代中期以后,许多已经开放的档案对于外国学者再度封存,不仅国防部和克格勃档案馆门禁森严,就是以前开放的外交部和苏共中央档案馆,也令国外研究者望而却步。当然,政府的控制已经无法改变俄国档案开放并得到广泛利用的大趋势,目前涉及冷战时期俄国档案的收集和使用主要依靠三个来源。
第一,俄国学者利用近水楼台和内外有别的便利条件,在各种刊物上陆续披露了一些解密文件。这些文件数量有限,未成系统,且常带有披露者的主观色彩,未必能够全面和客观地反映历史的本来面目。不过,这种缺陷并不否定这些档案文献本身的重要性和真实性,况且其中有许多文件迄今为止尚属唯一的版本。